沉思录·4｜谈 痛 苦

文/大龙

01

前几天又听说有硕士研究生跳楼自杀了。网上一片唏嘘之声，以及对他的导师的一片谴责之声。但却很少有人把目光聚焦在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身上，尤其是他的痛苦。人们为什么不问一下，当他的身体撞击到地面的那一瞬间，他的骨头在水泥地上破碎，又插入他的肺部的一刹那，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呢？他情愿用这种痛苦，去换取对另一种痛苦的逃离，那另一种痛苦又该是如何强烈和无法忍受啊！

死亡是一个人和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沟通，也是最强烈的一种沟通方式。死亡是对痛苦的一种表达，也是最强烈的一种表达方式。这个年轻人宁愿选择死亡，而不是别的方式来表达他的痛苦，又有几个人能够理解和尊重呢？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死前曾征求他母亲的意见和帮助，但母亲要他忍耐下去直到毕业。他的母亲给了他这最后的痛苦，其实也是他最早的痛苦，所以他选择了和世界告别。

如果人们还是把目光停留在如何惩罚那个可恶的导师，以为这样就可以伸张正义，减少下一个悲剧，那就是整个社会的悲剧和教育的彻底失败了。这个年轻人用他的死，本来在向世人阐述一个真正的真理，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情，但并没有被人了解和认识到。人们不仅搞错了方向，而且很快就忘却了。

此刻，我很痛苦。

这个年轻人用死亡这个强有力的语言，要阐述的，就是痛苦。今天，我就用另外一种语言，来重新阐述，不，来还原它。让这个年轻人的死亡，有它的意义和价值。

02

人生即苦。人类的历史也是一部痛苦的历史。死亡，是对痛苦的一种完美表达。历史上所有的人都死去了，所以，这种表达是多么纯粹呢。人类历史上产生过的一切艺术形式，又是心灵对痛苦的另外一种表达，然而这种表达被留在了时空之中，它们反而活下来了。痛苦的生命力如斯。如诗歌，戏剧，绘画，雕塑，建筑。

表达不应该是对现实的模刻吗？以前我一直感到困惑，为什么李白是浪漫主义诗人，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 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固然是现实的，痛苦的。但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也是在表达一种苦闷，一种孤独，一种痛苦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是在表达一种思乡之苦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不是在表达一种愁绪和愁苦吗？即便是“将进酒，杯莫停”，也是要“与尔同销万古愁"。明明是痛苦和无边的愁绪，哪里有半点浪漫主义的影子呢？仅仅是因为李白喜欢喝酒，喜欢舞剑，喜欢扮演潇洒吗？你怎么知道李白酒仙的洒脱背后其实不是痛苦，孤独和无奈呢？

不过，我似乎想明白了。那是因为杜甫写的是外面的世界，虽也是痛苦，但固然要现实一些。李白写的是自己的世界，已然是痛苦，如果再如实而写，岂不对自己再捅第二刀？他不会这样残忍，所以他要显得潇洒一点。所以如果浪漫真的存在，那无非是痛苦化成了酒气在飘逸。浪漫，不过是对心灵的痛苦的一种包装罢了。

后来，我读同样是归为浪漫主义的大文豪雨果的大作，《巴黎圣母院》，《悲惨的世界》，《海上劳工》，哪一个有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影子？哪一个不是悲惨和痛苦的写照？所以，我又一次陷入困惑。浪漫是对心灵的痛苦的升华罢？

人们还喜欢把文学和表演艺术分为喜剧和悲剧。以前，我看周星驰的《喜剧之王》，《大话西游》时，还会笑出声来。但现在再去看时，却再也无法笑出来了。这明明是深深的心灵的痛苦和遗憾，怎么会是喜剧呢？而那个明明是现实主义作家的巴尔扎克，写的作品居然叫《人间喜剧》，这也是一种讽刺了吧。

所以，是不能要求人们读懂诗人的。面对无数人间的专家学者，芸芸众生，诗人的嘴角应该是露着浅浅的无奈的笑的。

但人们其实是不能太相信表情的。一个人笑，到底是真的笑，还是在掩盖痛苦呢？蒙娜丽莎的微笑，到底传达的是快乐，还是痛呢？

诗人的内心已经痛苦了一次；当他诉诸于笔端时，就是心灵第二次受苦了；当他的文字流落于人间而又被人误解时，无疑又是痛苦第三次了。诗人呵，你为何要如此的作践自己？

03

比之心灵的痛苦，身体的痛苦其实最容易辨识，也是最清晰的，最不可能模糊，最不容易搞错的。

一个人头痛了，他一定知道是头痛。一个人脚痛了，他也一定知道是脚痛。但仅此而已么？

我四肢瘫痪后，去求助中医。这位名医切我脉后就断定，我在多年前，一定曾醉酒并在外面受风或受雨多时。我忆起了这一幕，点头连连称是。原来我的病根在多年前就已落下。

疾病是一个地图，一个指示器。疾病是一个人的行为，在自己身体上留下的一个烙印和痕迹。当它以痛苦的形式展示的时候，人方能辨识出它。但那烙印其实早就烙下了，她早就记下了你曾如何对待过她。所以，痛苦是你真实的朋友，提醒你善待自己的身体。但你又何曾和她为友？你总是在逃离痛苦，甚至痛骂痛苦，很快又将这痛苦忘却，你总是敌友不分。

痛苦不仅是你的朋友，而且还是你的知己。惟知己懂你。梁文道在他的《我执》一书中说，疾病让一个人学习对自己感到陌生。是的，你何曾了解过自己的身体？痛苦却懂得你的身体。痛苦懂你。借由这痛苦，你有一次机会懂你自己。

04

痛苦，无时不在。

人们有真正快乐的时候吗？当一个人寻欢作乐的时候，难道不是在宣泄他积蓄已久的痛苦吗？当觥筹交错，宴席散场，一个人独坐狼藉之中，他不会悲从中来吗？

一个人出生的时候，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当到达生命的终点的时候，又是亲人的哭声一片。

当他成长的时候，要承担学习的痛苦。当他走入社会的时候，要承担工作的劳累和生活压力的苦痛。

等他成家了，要承担生活琐事和生活摩擦的痛苦。等有了孩子，要承担养育孩子和培育孩子的艰辛。

当他步入中年，要承担上有老下有小的痛苦。当疾病来临，要承担身体的痛苦。

相聚后是分别的痛苦。相爱后是相恨的痛苦。

各种灾难，不幸，随时降临，痛苦躲无可躲，如影随形。

佛陀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但过去的痛苦可在，现在的痛苦可见，未来的痛苦可现。

痛苦就像蚱蜢，整齐的穿在时间这条长长的线上，摇晃着，从过去，现在，到未来。

05

痛苦，无处不在。

有人迷茫，有人失意。有人抑郁，有人绝望。

有仇恨，有误解，有冤屈，有中伤，有背叛，有沮丧。

身份和阶层能消除痛苦吗？底层人士的痛苦自不必说了。但成功人士又是快乐的吗？马云说，他后悔创立了阿里巴巴。周鸿祎说，他的人生如此失败，毫无意义。位高权重的人，不是随时在恐惧他的位置不稳吗？

即便佛陀，也是痛苦的。有多次，他的弟子无法领会他的教导，他只有和狮子去诉苦。

菩萨来到人间，他感受到众生的痛苦。于是从这份感受中产生了慈悲。慈悲也源于痛苦。

无人不在痛苦之中。痛苦，人人无处可藏。

所以，作为普通人，你不必以痛苦为耻了。

06

痛苦产生道德。因痛苦分辨善恶。

何为善，何为恶？使人痛苦者，恶也。使人离苦者，善也。

而将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那便是大恶了，如强奸犯，如昔日的纳粹和小鬼子。但若以自己的痛苦，给他人以快乐，那不仅是善，甚至于伟大了，如妓女。

若将痛苦加于自身，如受虐者，虽对自己作恶，却是对他人行善了。善恶两相抵消，我们称其为可怜了。

一个人若结束自己生命，那是以死亡的方式让自己脱离痛苦，实际上是对自己行善了。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尊严。如老舍，如傅雷，如那个年轻人。

既然痛苦存于个体，也存于群体；既然痛苦产生艺术，亦产生道德，那人类的文明就都建筑于痛苦之上了。

07

幸福的反面是痛苦。但痛苦的反面却不是幸福。

痛苦的反面是勇气。

人唯有凭勇气，直面痛苦，才不至于从痛苦中逃离。才能安于和痛苦为友，听她诉说你自己的故事。

你常说，离开人群你就很孤独。置于人群中，你其实也很孤独。但其实你一直有一个朋友，名叫痛苦。多年来，她一直陪伴在你身边，不曾离你左右。和她倾诉衷肠吧。也听听她的声音。她会告诉你很多关于你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你曾知道，但都已经忘了。她也会告诉你一些你不曾知道的事，这时候尤其要仔细而耐心的倾听。

无视痛苦，是可悲的。逃避痛苦，是怯懦的。麻木于痛苦，又是可怜的。

直面痛苦，才迈出了解自己的第一步。也是最有意义的一步。

这也正是痛苦的意义和价值。

08

痛苦是成长的代价。

痛苦是必经的旅程。

蛇忍蜕皮之苦而新生，蛹经破茧之苦而成蝶。

我们只有了解了痛苦的意义，方能了解生命的意义。我们只有穿过痛苦，才能穿越生命之河。

2018/4/6，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