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护照收进包里,拉链兹啦一声,如同与微妙空气摩擦小小燃烧,“我先去退房。”
“嗷……”那声“好”被急忙吞回胃里,只余下短暂模糊的一句呻吟。我瘫倒在床上,青苔色的天花板上吱呀个不停的三瓣风叶摇晃着旋转,我在想,我们怎么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四天前,我们整装待发,在凌晨两点的航站楼仰望星空,两本红色的护照那么亲密的依靠,朋友圈里尽是艳羡的声音,而如今,我近两天的朋友圈空空如也,她的朋友圈只有无垠的广漠的天空,一如我们破碎后冷漠冻结的情谊。
我们怎么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我们的第一站是曼谷。曼谷是泰国最繁华的城市,可地铁线路只有短短的一条,每个站点都是一个攻略里提过的旅游景点,直至旅程结束我也没有弄明白曼谷人平日生活搭乘的是什么交通工具。我们顺着地铁逛,发现每个站点之间竟是连通的,花样百出的时尚名字下实际是千篇一律的购物商场,商场间靠步行就可以走到,我们是在寒假去的,可曼谷却如广东的夏天,烈日下我们通宵航行的疲惫卷土重来,重复麻木的景点让彼此无言以对,最初的兴奋被一种难以言状的倦怠扼制,商场间设置的美食摊位价格牌位永远占据首先。
我们下午回到酒店,考山路是我们在曼谷的最后一站。她提前做了很多攻略,早就猜到曼谷如今也许只剩繁华。夜幕降临之前,我们在马路上拦下一辆的士,用蹩脚的英语指着屏幕上考山路的路标,“this place!this place!”我们为了省钱住的酒店非常偏僻,司机竟然不知道路线,我只好坐在前排用手机导航。“shopping?”司机的英文和我们水平相当,我们的对话由单个的词语组成,理解上的空白都只能用微笑填埋,“呵呵呵……”
他皮肤黝黑,身体肥胖,笑声带有一种中年男子独有的温情的戏谑,似乎对这种女孩子的爱好了然于心,快要拐弯时,我发出一声惊呼:“oh,no!”我没有看清导航,走进了一条岔道,他看了我一眼,再把目光移向我手中的屏幕,嘴里发出“哦,呼”的语声,竟抬起右手轻轻地在我的额头上方敲了一下,原本温情的笑容竟不知何时变得污浊而油腻,我扭头望向后座,她把眼神抛向窗外,沉默仿若孤身一人。我不愿再为他导航,偷偷把手机放在中间的隔板上,他说着我不知道含义的低语,竟用粗糙的手掌擎住我放在腿上的手,又移回到正中央。
下车的时候,他把头扭向我的方向:“DO YOU WANT TO SLEEP……”“GIVE ME YOUR PHONE NUMBER!”我的身体僵硬,心跳如鼓,后座的她正在找钱,“YOU,YOU WANT WHAY?”“YOUR NUMBER!”我并没有听清他所要表达的全部意思,却不可抑制地全身毛骨悚然,我回身对她说,你给他你的电话号码吧,“啊?”她抬起头,表情诧异,司机似乎也有所察觉,“YOU WANT ME TO GO SLEEP WITH YOUR FRIEND?”
一切都不言而喻,“嗯?”“I DON’T UNDERSTAND.”我打开车门,“要给他多少小费啊?”“随便啊!”我粗暴地把她扯下车,等车开远后止不住向她诉说刚刚那场独自一人的艰苦战斗,她有些惊讶,“啊?真的是这样吗?”“当然是啊!”“不是吧……”她用一种不敢置信的平静神态注视着我,我立马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却不想再做更多的解释了,考山路一如想象中繁华,来自各个国家的异域面孔充斥在每个街口的转角,食物的热气快速出现又立马消失,印满金黄沙滩的裙子在橘黄色的灯光下像一张摊满香蕉的飞饼。
我捧着一份刚刚买下的飞饼走到她跟前,金黄色的脆皮油光爆破,“要吃吗?看起来很好吃!”我企图用食物的香气缓解之前有些紧张的氛围,叉子举到她的嘴边,“不要了。”她扭头朝前走去,路旁一家家酒吧喊声炸天,玻璃瓶碰撞发出醉人的回味,躺倒在路旁马杀鸡的肉体舒适地尽情伸展,我站在原地等她回头,可她的身影渐渐融入了另一场金黄色的狂欢,食物在手中冷却,我竟觉得只有我是这座城市真正的异乡人。
此后,我们的关系有一丝微妙的破裂,二人旅途如同大冬天穿着湿棉袄,穿上难受,不穿会冷。
回程的路上依旧是一路沉默,她依旧把目光投向窗外某个模糊的焦点,那些灯红酒绿的繁华把她的眼眸染成忧郁的朦胧。
“你先洗吧,我们在清迈不要搭的士了,太危险了。”
我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努力的希望。
到清迈时,阳光明媚,火热的金黄洗刷街道,酒店是我提前订好的,距离我们下车的地方竟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步程。
“我们都用手机找找看有什么方式可以过去吧。”我提议。
“好。”
她很快沉浸到网络世界的寻找,我却被无处不在的炎热搅得无法安心,很快注意到我们身后就是一个大型的购物商场,商场人很稀少,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有一间麦当劳,“我们进去里面等吧!”我指着麦当劳空荡荡的座位说道,本以为这是一个值得被称赞的绝妙的发现,她却马上把眉头蹙紧,面上显出一种不适的忧虑,“这样不好吧?”我努力想要说服她,毕竟二人旅途一个人做任何决定都显得极不合群,她的衣领湿透了,锁骨下方被磨出了一条鲜红的印子,我只好一个人走进了空荡荡的商场,毕竟连天气都无法说服的人我再努力也只是徒劳。
强烈的生理对比让我很快忘却在异国的心理不适,专注于网络世界后现实变得模糊不清,不知道过了多久,“出去吧。”我的左肩被拍了一下,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能看到她单薄的背影,“你找到路线了吗?”我们订的酒店依旧偏僻得不可救药,网络上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攻略,我的语气不免显得有些兴奋,“我叫你出来啊,”她的声音即便在生气时也是又尖又细,“你还要在里面呆多久?”“就,就是在找路线啊……”我们认识的不久,半年来只有每周一次一起吃饭的情谊,这次的出行我开始觉得是一次错误的决定,这甚至是我第一次接触她的怒气,她没有再看我,也许是翻了一个白眼以后的决定,稍许的沉默后,“你的袋子为什么不拿?”“你知道刚刚商场的员工过来说不能放这里我有多——尴尬。”她说话时眼睛瞪得很大,在巴掌小的面孔上显出一种骷髅的美感。
她表达怒气的方式实在太特别了,不像我喜好火山一样烟雾嘭隆地喷发,或是现代流行的“冷战”一类的方法,她的所有不满都寄托在她小小的尖锐的语声或微微移动的嘴角或眼眶之上,我们无法发生泼妇骂街,街头斗殴这类的故事,她的所有怒气就像在泰国一路以来跟着我的一朵乌云,乌云以外全是星光和阳光都灿烂的晴天,这朵乌云只是不停地轰隆隆地响着,没有一点雨滴。
我们最终还是决定忍受这一个小时的步程,大概两个人都宁愿忍受这种生理上的痛苦也不愿面对面对对方时那种心理折磨,将近四十度的高温,她距离我大概五十米,至今我也依旧惋惜那条极具泰国风味的老路,真的很好看。
到达酒店后她独自一人前往“贝壳博物馆”,是她在地图上查到的,我最终决定一个人出发去来时遇到的那家购物商场买纪念品。
出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完全暗了,我步行在路上,廉价的橙黄色灯光打亮满地易拉罐的凄凉,骑着摩托车的神秘男子吹着口哨叫嚷“come on”,结伴觅食的野狗投以敌视的目光,手机里和好友的对话框空了两分半,我等不及这分秒的孤单,很快催促:你在干嘛?依旧独语的空白让空气都变成蓝色,此时此刻,是在异国的异类感受的巅峰时刻。
风叶依旧吱呀吱呀个不停地在转,我瘫倒在床上,开始回想普吉那长满青苔的石块,怪异磅礴的崖壁,如抽干了云雾的湛蓝天空般的海水,不断推浮着人自由的波浪,不远的船上外国人如同电影里一般跳进海水和阳光,他们播放的被嬉笑掩盖掉的抒情摇滚,这一切一切原本逃离城市的象征却变成了另一种禁锢,只因为,泰国在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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