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鹤要离开了,她把钢笔塞进了化妆包里。
都是脸面,她想。
李鹤觉得总要留些什么给他,便发给他一段信息。按下发送键后,她后悔了,不如写封信,在不知道是她的情况下,付泊至少能好奇着看几行。
信息的话,大概连他的手机都不愿意收到。
‘真他娘的可笑。’
半夜,李鹤被自己的头发勒醒。看了眼手机,她扯着头发的手忽然就没了力气,付泊回了信息,
‘五号走’。
李鹤仿佛忘记对方是谁,呆坐在床上,辛苦的回忆着。
这是个极小的城市,即便这样,李鹤和付泊之间的交点,都是李鹤自己画上的。十五岁之前,李鹤最爱的是自己和马尔克斯。十五岁之后,李鹤扭扭捏捏爱着的,只有付泊了。一百年,两百年,好像都没有孤独了。
落后城市的新生军训,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四面转法和一场又一场暗地里的求雨祷告。在又一次的向后转指令后,李鹤晃悠着,看到了付泊。
列队里最后一排总是很热闹,都是极开朗的男生,相互打闹之间,总会吸引女生流彩的眼神,而他们,仿佛从来不在乎。
付泊当时依靠在一个大胖子身上,看着活跃的同伴,笑着。对付泊的第一印象,李鹤只记得自己对朋友说‘脸白的要死,嘴红的要死’。
付泊之后的李鹤,永远也走不出这个圈子了。
李鹤很快知道付泊在隔壁班,家住在自己家不远的小区。知道人家学习很好,知道人家数学只能让人羡慕。
所幸,李鹤的才华,也只能让人羡慕。即便这样,付泊仿佛瞎子一般,什么也不会看到。
李鹤最好的朋友,崔港,是一直不理解李鹤的癫狂的。直至今日,崔港依旧认为,付泊是配不上李鹤的。然而,卑微的像一条窗帘的,始终是李鹤。付泊这股风,拥有至高无上的主动权。
李鹤在一个青黄的夏天,向付泊表明了心迹。那是场声势浩大的滑天下之稽之举,李鹤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像那个周幽王,制造了一场自我高潮。她准备了几百页的情诗,把自己感动的不行,她以为所有人看到仓央嘉措都会不自觉地揉摸眼眶,也许别人是,但付泊永远不会是这样的。
周幽王的烽火,李鹤的情诗,成了他人的笑柄。
付泊什么都没有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也许是给了李鹤一张通行证。 在付泊的十七岁生日那天,李鹤把自己包装了一整天的《小王子》送给了他,她甚至在好几天前就找崔港演练好了要说的话,要做的动作和表情。
原本的计划是在午休时把《小王子》亲自送给他,说一句生日快乐,如果付泊收下了,李鹤还要多说一句好好休息,因为付泊学习很辛苦。
午休时李鹤拉着崔港到了他的教室门口,付泊正伏身写东西,李鹤见状,又拉着崔港轻轻离开了。
“他在学习,不能打扰他。”
崔港预感,李鹤的排练是永远用不上的,可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崔港什么都没说。
晚自习结束后,李鹤和崔港早早的等在了楼下。付泊出来的很晚,校园里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李鹤止不住的颤抖,崔港推了推她,示意她过去。
李鹤看着推着山地车的付泊,突然就不敢了。
她站在巨大的月亮下,仿佛看到了小王子。有一只狐狸对小王子说,你愿意驯养我吗?
付泊看到了李鹤,他故意走的很慢很慢,等着她勇敢。
第二天,付泊在桌洞里找到一本《小王子》。
他当时对朋友说,这东西我要是拿回家,我妈会打死我的。
朋友打趣说,那你就还给她呀。
“不还。”付泊低头笑着说。“包装的挺好看。”
这些话是在李鹤很久之后在他朋友那里打听到的,那时的李鹤,本来已经死心了。她把这些话讲给崔港时,崔港在她李鹤眼里看到的光芒,丝毫不亚于最开始的那次。
也是从那天开始,李鹤觉得,从来都没有什么死灰复燃,一直都是余火未尽。
高二的下学期,李鹤与付泊,好像走到了一起。因为李鹤从来都不确定,因为付泊从来都未说明。那一天,李鹤记得,童戈向她告白了,就在付泊每天放好车子之后要经过的学校的一个拐角,童戈知道李鹤每天都会在这个拐角站一会,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他还是算好了时间,等在了那里。
李鹤远远的看到有一个人影在她等待付泊的地方晃动,她犹豫了一会,踢了踢身旁的台阶,依旧走了过去。
人影好像看到了她,不再晃动。
“嗨。”童戈挥了挥手。
“嗯。”李鹤今天不准备等付泊经过了,想径直从童戈身边走过的时候,童戈叫住了她。
童戈高高大大的,完全挡住了李鹤的视线。她只好看向面前的人。童戈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模糊的相似的白瑞德的形象,一个理科班的尖子生,却是一个忧郁的体育生的样子。他的头发极黑,皮肤也是中亚式,尤其是瞳孔,总是在李鹤望向他的时候觉得自己是郝思嘉。
“李鹤。”童戈叫住她。
“嗯?”
“喜欢你这件事情,我已经和好多人说了,最后都加了一句‘千万不要告诉李鹤啊’,他们口风真紧,”童戈目光从远处的枯败的大树转向李鹤的眼睛,“李鹤,这件事,你,还不知道吧。”
李鹤瞥见慢慢朝着这个方向走着的付泊,算好了时间,对童戈说
“什么?”
“李鹤,你想过吗,一辈子只面对一个人,想想就可怕,但如果这个人是你的话,我乐意,去赌一下。”
童戈讲这句话的时候,付泊刚好经过。李鹤低下头,她看到童戈的脚向后退了一些。随即,另一双脚过来了。
付泊扯过李鹤的手臂,李鹤在慌乱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欣喜,那时候的她,坚定地认为,付泊,只有付泊。
付泊对童戈说,你赌不赢。
童戈对李鹤说:“李鹤,李鹤,我等你,你等我。”
李鹤对付泊说,你干嘛。
付泊把李鹤拉到一边,他问她:你不是喜欢我吗。
他说,你要是喜欢我就不要答应他。
李鹤笑了,揉了揉眼睛,往后面退了一点,拉开了与付泊的距离,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能明白。”
付泊突然不敢直视面前这个姑娘的眼睛,有一场火,他不知道是加油还是加水。付泊不知道,他今后会遇到很多女人,每一个都对他如痴如醉,每一个女人,都是一场场洪水袭来,他是大禹,不入家门,只与洪水缠绵。
付泊生平,只有那一场火。他却一遍又一遍的浇熄了。
‘李鹤,你喜欢我对吧。’
‘喜欢。’
“那就不要答应他。’
“哦。’
从那时起,李鹤大概,和付泊在一起了。她可以理所当然的喜欢他,关心他了。付泊依旧是那样,对待李鹤,平平淡淡。李鹤以为,是他的性格使然。他每天喝着李鹤排队买来的奶茶,每天监视着童戈的活动,一旦童戈和李鹤说上话了,他总是很快地提醒李鹤“李鹤,你喜欢我对吧。”
李鹤有时觉得付泊有些神经质,过于敏感。在与他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下的交往过程中,李鹤始终没有记起问一句‘付泊,你喜欢我是吧?’
童戈不喜欢付泊,甚至讨厌。在知道李鹤喜欢付泊之前也是这样。童戈自知自己不是个高尚的人,但比不过付泊的虚伪。
他很怕李鹤受伤。
见到李鹤的第一天,童戈的这个想法就挥之不去了。那时李鹤在楼道里画板报,能者多劳,一共四个女孩子,绘画写字都是李鹤一个人完成,
“李鹤,你画画好,就多画点吧。”然后李鹤听话的画完整张板报。
著名时,李鹤的名字被挤在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童戈经过时,指了指李鹤的名字,说‘很霸气的名字。’
李鹤晃了神,在童戈快要走到拐角处时才轻轻说了句谢谢。
童戈的背影一僵,摇摇头,快步离开了。
他很怕李鹤受伤。却没有保护她理由。
童戈找到了崔港。崔港说,你要让她受一次伤,她才能知道痛,以后才不敢碰了。
童戈说,你知道,付泊没这么简单。
崔港说,我知道,但我也希望李鹤能知道。
崔港说,童戈,你不要放弃。
他们无法叫醒李鹤,只能等她自己醒来。
高考前一个月,付泊对李鹤说,李鹤,你不要再来烦我了。
李鹤听着付泊毫无缘由的指责,讨好般的笑了,付泊,昨天老师留我做题,没来得及去买奶茶,今天不会这样了。
付泊厌倦的别过头去,李鹤,没人在乎你的奶茶。
从来都没人在乎。
高考的结果是,付泊去了西安,崔港留在了家乡,李鹤独自一人去往哈尔滨。
童戈在北京。
李鹤的那支钢笔,没能送出去。高考前,付泊说,我现在只想好好学习。高考后,付泊说,我现在想有一个新的开始。
他和许多女生有了新的开始。
李鹤想起他曾经说过,我对男女感情不感兴趣。他也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好了。
李鹤用手理了理头发,最后索性扎了起来。 她想问付泊一个问题。
电话拨通后,李鹤顿时感到口干舌燥,电话那头的付泊,耐心地等待着她的问题。
‘付泊,咱俩,那时是在谈恋爱吧?’
无尽的沉默快把李鹤溺死的时候,付泊说,
‘是。’
‘你喜欢过我吗?”
“现在已经结束了。’
“哈哈,付泊,你不喜欢我,这,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呢,为什么?’李鹤无助的滑下床,她想喝点水,却觉得喉咙在烈火般燃烧,堵住了进口,也堵住了出路,“为什么,付泊,你太残忍了,你不是在和我交往,你在和我对你的喜欢交往,你害怕对不对,你多怕啊,你怕我不喜欢你,你害怕没人喜欢你, 你装作无知,你什么都了解,那么多人都喜欢你,你却选择了我,因为有童戈,童戈,童戈,你怕童戈,你宁愿我自动退出喜欢你的行列,也不愿意他抢走我,你他妈的是有多爱你自己啊,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吗,你把我当傻子吗,付泊,你他妈的爱你自己吧。”
李鹤挂掉了电话,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死亡,异常安静。
李鹤的钢笔,跟着她来到了哈尔滨。李鹤突然变得很胆小,她不敢去喜欢上任何人。也怯于接受任何的示爱,她害怕一切都是阴谋,她害怕那个人会变得前后不一。
她惧怕爱情。
她没能忘记付泊。
她甚至思念他。
崔港说,你要学会讨厌。你讨厌他。
李鹤学习着讨厌付泊,学习着恨他。
最后的李鹤告诉崔港,我做不到。
那一通电话后,李鹤发现自己很少会主动想起付泊了,只有在看到与他相关的一些东西后,才会如同一个老年人一般,联想一些,忘记一些。
崔港经常对李鹤提起童戈,李鹤却总是笑笑,说,我忘记了。
崔港说,你应该考虑一下。
李鹤说,我不想去喜欢别人了。
后来,很久之后,崔港又提起童戈,李鹤说,那你帮我把他约出来吧。
童戈将会永远记住那一天,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了解到一个女生的脆弱,仿佛古时候的窗纸,最易被人戳破,又最易引人遐想,点破一角,又急着窥愉更多。
李鹤觉得,那一天 ,她仿佛周身赤裸,连腰间的青痣也像是被无尽放大般,一一在童戈眼前铺展开来,她感到羞耻,又自觉欣喜。
那场幽会,童戈对李鹤说的第一句话是“没错吧。”
李鹤哑然。
“我果然是等你的吧。”童戈本想自信地笑笑,看着面前这张清冷的脸,只觉得满腹怜惜了。
“童戈,”李鹤为难的摇了摇头,“我不行的,而且你,已经是好久没有见我了,你不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也,我也不敢确定,你是否,你是否也变了。’
“你好像一个老人。”
李鹤慌忙摸了摸脸,再次抬眼看他时,对方已换上戏谑的笑。
“李鹤,你并没有经历什么伤害的,没有什么是一夜催人老的,你怎么就这样了呢。”
“李鹤,只有老人才说自己不去爱别人了。’
“李鹤,我不想劝你了,我想爱你。’
李鹤听到“爱’字,只觉得本能的该感到一阵恶心。她觉得,爱是很严肃的事,爱需要一笔一划的思考,爱是无比漫长的,它不存在于唇齿,一两个音节根本不够。所以,当童戈说出这个字时,她下意识地看向对方的眼睛,一双世故的黑色,却是一波又一波的春水,这时她想要的,如同白瑞德一般的眼睛。
“你的眼睛,像他。”李鹤无意识地说出她本想藏在心里的话。
“我知道,你说的不是付泊。’
“对不起。’
“李鹤,我省去了许多,省去了在你周围一遍又一遍的撩拨你,说爱你,喜欢你,总有些东西是华而不实的。你是不喜欢这些的。可是我,我其实并不能是完全理解你的,正如有许多书是极其深奥,甚至晦涩难懂的,可我还是想读,一遍不够,那就一百遍,我抚摩那本书,那本书也不是正在研究我么,我读她,她也在读我。可偏偏是我,愿意隔绝噪音,去读她,也偏偏是这本书,那么多书,偏偏是这一本。’
李鹤回去后,对崔港说,他放过我了。
崔港知道,“他”是付泊。
李鹤说,因为害怕结束,所以不敢开始。顾城讲避免,讲执者失之,都是在讲她。
可是,这次,她敢了。
那本她一直不敢读的书,终于可以开始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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