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小说家。不折不扣、完全以版税过活的那种小说家。
听上去还不错的工作。
我工作的公司是出版行业里最强大的龙头老大,涵盖你能想到的一切与文字和纸张打交道的领域——包括洗手间里的卫生纸。
我作为部门里面销量前列的作家,享有的特权是:180°的办公桌,三台电脑显示屏,咖啡厅的VIP客户,外卖单的优先派送权,但我最喜欢的是可以自由决定上班时间,虽然每天必须保证6小时的工作时间。
为什么作家就可以只工作6小时?
你问对问题了。首先,我想要解释下桌子上的三台电脑屏是用来做什么的。其中一台永远显示着文档,实际上,这台电脑就是一个由公司开发的专用文档机。文档机里存储着上万种文档版式,当我们创作时,电脑会自动排版,我只需要一开始选定好这本书想要的风格。此外,如果想找专业设计师(那是我们另外的部门)进行装帧设计,需要提交申请,通过以后系统会分配设计师与我一对一商定(前提是你得有把握这本书销量不错,设计师现在都是凤毛棱角,价格贵到离谱,人工智能已经替代绝大部分职业,还好小说家它们永远替代不了)。为什么要专门开发一台文档机?版权保护啊朋友,从我们输入电脑的第一个字开始,系统就为我们申请版权。
我最爱文档机的地方来自它创作方式的多样性。我的大部分同事都爱选择“脑波模式”,也就是将一幅耳机挂在脑袋上,闭眼躺着或者发呆也行,耳机会将人脑里想到的内容自动转换为文字。这是最节约体力的方法。但我并不爱这一模式。因为它需要创作者保持高度的专注力,当你戴上耳机时,耳机会搜索你大脑里所有脑波,不加识别地将其转为文字或图像,假如你不小心想起了早餐,它会按照你的回忆制作一张图片出来,或者你正在创作时路过一位暗恋着的女上司,电脑同步出现你和她吃晚饭(或者做点别的什么)的内容。
多别扭!
除了“脑波模式”,你还可以选择“语音”、“键盘”和“手写”模式。我最常用的仍然是键盘。
在我生活的时代,阅读是人们最强烈的需求之一。不仅因为人工智能的发达已经代替了大多数职业,人们有更多空余时间来获取知识,也因为整个社会发展到更高的意识层次,为物质奔波的时代早已结束,对我们来说追求更多的是开拓自己的意识结构。
100年前,心理学家迪奥•李•刻苦夫斯基提出了著名的“N′-N″-N º转化图”理论,他以N′-N″-N º的路径图为基础,推演论证出当人类启动转化意识后,将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极乐之境。确确实实是极乐之境,但凡体验过的人无不同意。当意识结构拓展到一定程式时,意识会转变为感官能享受到的快感,超越所有的快乐,只能叫做极乐。
极乐不会消失,因为意识一旦拓展,便无法后退。
毫不夸张的说,对极乐之境的追求取代了空泛的物质主义。人类的历史上,享受过极乐之境的人也曾有过,但还没有一个人做到将其路线化,能让每个普通人做到。
迪奥•李•刻苦夫斯基的出现,真正可为人类福音。而且,先一批达到极乐之境的人联合起来进行时代大改造,国家的界限被取消,贫富差距虽然仍在但人们不再为此斗争,这一百年的发展速度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社会阶段。
我非常庆幸生活在这里。
话说回来,我是为什么说到这了呢?
哦,对,我是想要介绍第二台电脑。这是当我的书销量达到500万册时公司送的福利,此电脑安装了世界上最全的图书馆。你只要在输入框里按下想要搜索的东西,比如“河童”,它就能显示出所有作家写过的与河童有关的小说,按照河童比重不同排列,当然包括所有的民俗文献和童话传说。可想而知,这样容量的软件非得一台电脑才能装下。对于作家来说,它是必需品,没有得到公司奖励的人只能自掏腰包或买或租。
而当你的销量有1000万册以后,公司会给你配第三台电脑。它最大的作用是“沟通”。你能够在这台电脑上与每位读者“沟通”,就像朋友一样。想要了解你生活习惯的读者,只要选择订阅功能,就能知道你每天的主要动态(当然这由你决定输出内容),如果想要和你谈深入的话题,系统会自动帮你们预定时间。最妙的是,本应该占用作者大量时间的事情在这台系统里会变得容易操作。它会首先将读者需求分类,你会发现大部分人喜欢订阅你,这与定时发微博意义相似。而那些想深入讨论的话题,尽管不同读者发来的语言内容不同,但按照主题也可以进行分类,我只需要根据主题回答一次,系统会模拟我的语言习惯(只要写一个算法专门抓取识别我的小说就能完成模拟)将其扩容改写为上百条回复,大大节约我的时间。毕竟,都卖到了1000万册,没有固定读者群不可想象。当然,如果有我特别感兴趣的读者留言,我会专门回复。这个系统的出现巩固了作者和读者间的联系,保证第一时间知道读者阅读新书的感受,提高粘合度。
这三台电脑在我进公司五年后就出现在桌上。我在这一行里只能算小有名气,但自己已然满足。靠着版税能够让我过上普通生活,除了工作以外关注的则是我自己N′-N″-N º路线改写,我今年26岁,单身,没有养狗或者猫,一年出外旅游几次,定期体检,妥帖的朋友一两个,喜欢酒和海鲜,不想成为和尚。
我靠在沙发椅上伸懒腰,望着窗外,外面下起雨来。早晨起云便开始聚集,由碎片的白云逐渐黏成胖乎乎的乌云,这些胖子你推我壤,终于把雨水弄了出来。
目前我更新的系列名为“罗马的水手与奥地利的钢琴家”,讲述一名水手退休回家后为了开辟副业爱上钢琴课老师的爱情故事。我的头头“张不二千”又来找我聊天,建议改书名,“毫无吸引力,”他说,“你上一部小说也是爱情题材,你不能定格自己,要拓展!”每一个字都被他改为表情包,我只看了一眼就删掉,他难道不知道没有人喜欢表情包字体吗??尤其是他的。
我确实进入倦怠期。工作流程化,生活规律,连意识的拓展进度都有软件帮你盯着,日子过的平顺又无趣。在我犹豫午饭吃什么时,电脑里弹出一条对话框,内容是“海切戈洛夫斯基”,系统随即判断为木马,建议我删除。我点下确认键,感到奇怪,公司的防火墙如此强大,居然还有一条木马能溜进来。
“海切戈洛夫斯基”是什么?我出于好奇,在图书馆搜索框打出这几个字。系统提示我“一无所获,结结实实,不含水分的,一无所获。”
这是谁设置的提示语?我重新读了一遍,不可思议,无论什么内容,即使所有词条搜索不到,也会搜索部分词条。从来没有图书馆搜索不到的内容。
我关闭电脑,用手机叫了一辆出租车,打算下楼吃饭。
走出公司,雨势并不大,但不远处的下水道口爆开,朝着天空喷射出直径五米的白色水柱,路面积水已经没过我的鞋,我三步一跳跑到马路对面。这个时间路上并没有太多人,加上交通管制,一辆车都没有出现。我叫声糟糕,边跑边拿出手机翻查司机电话,突然听到喇叭声。
对面小岔路口里停了一辆白色汽车,看不清车牌号,但我猜测那就是我叫的车,立刻跑过去拉开车门。
走进去才意识到这不可能是我叫的车。因为,它太大了。从外部看明明是普通汽车大小,里面的空间居然能容纳客厅、卧室和厕所。车厢是圆形,车尾的沙发上安着玻璃窗,能看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车顶上装着吊灯,铺着驼毛地毯,卧室在左手边,摆着一张小床,床头旁有书柜,放置十来本适合睡前的读物。厕所有淋浴装置,还装有暖风器。我从厕所出来,只想着就差厨房了,车厢里传来男人声音,“在客厅旁的保温箱里有吃的”。我吓一跳,四处打量没有看见人影,但车顶上有一个摄像头,也许连着司机?
不过,我又没有说话,他怎么知道的?
“脑波,”男人声音再次出现,“这里安装了脑波监控,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那不等于是最高级别的偷窥吗?”我还是以声音回答。
“当然可以用来偷窥,但我们的目的不是偷窥。”男人声音听起来没有感情,像是人工智能。
我坐下来,翻出手机,想和他核对下车牌。面前的玻璃方桌上本来有盏布制的白色台灯,那灯忽然站起来,从细长的脖颈处伸出一只手摘掉上方的布料灯罩,另一只手将头上灯泡取下,又从肚子里拿出一个黑色钢管安上去,接着两只手提着肚子完全站直,把头(也就是那钢管)弯下来对准我。我被这个活动台灯完全惊住,虽然人工智能很发达,但是已经发展到可以自由变换形体吗?我还不曾见到一款产品有如此功能!以及,那个黑乎乎的钢管对准我的感觉怎么那么像一个枪口呢?
男人声音响起,“没错,那就是一把枪。”
“你一定不是我叫的出租车,对吧!”我生气地合上手机,为了掩饰紧张挪动下屁股,那枪口也跟着移动。
“口令,”男人说。
“口令?不不不,你误会了,我坐错车了,我不是原本该上你车的人,我这就下去。”我起身准备离开。
枪口发出一枚子弹,划过我的皮肤,射在玻璃上。奇怪的是,没有一丝枪声,玻璃也没破。我捂着伤口回头看,子弹嵌在玻璃上,甚至没有制造出一丝裂缝来,更诡异的事情发生,那玻璃仿佛海绵,一点一点将子弹吞掉。不一会,玻璃恢复原样,仿佛从来没有子弹出现。而我的脸却火辣辣疼,手指抹下红色血液。它确实是枪没错,即使将我杀死在此,这个怪异的车厢必定能让我的尸体消失,说不定我坐的沙发也有玻璃那样的吞噬功能。
“口令。”无情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紧张到瑟瑟发抖(是很无奈,你还有其他反应么?),司机位置上如果坐的不是人类(想来也不是人,否则看到我的脸就该知道不是他要找的人),又无法沟通,我岂非今天要命丧于此?
我那26年的平凡人生就到这里结束不可?今晚预定的篮球赛,刚买的新床垫,明早的牛奶火腿早餐,还没有写完的小说,这些统统与我告别。早知道这样,就应该真的去罗马和奥地利取景,而不是依赖图书馆的影像资料,我揪着头发想。
莫名其妙,人死前为何出现这样念头?
枪口抬高一寸,我连忙动也不动,大声说话,“我可以输入几次错误口令?”我想假如那确实是人工智能的识别系统,想必由此功能。
声音果然回答,“三次。”
“太好了,”我搓手,赌一次吧!
“口令是,向日葵姐姐?”鬼知道为何是这个,说了是赌一把。
“口令测试。口令错误。第二次尝试。”
糟糕!果然不能胡说!我抓脑袋,脑子急速运转,既然整个车如此怪异,会不会与它有关?“口令是圆脑袋的玻璃汽车!”
“口令测试。口令错误。最后一次尝试。”
“啊!怎么办!”我靠在沙发里,全身发抖,直冒冷汗,脑子里自动出现几个字,“海切戈洛夫斯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听到“口令测试”几个字。
“等一下,没说出口的不能算数啊!”我跳起身,扑向台灯,抓住枪口,感觉到灯的两只手松开肚皮按住我的手腕,皮肤传来陶瓷凉凉感触,我们跌倒在地板上,耳朵里传来男人声音,“口令正确。准备启程。”
我松开掐住台灯脖子的手,发现它已经被我压碎,头上的黑色钢管滚落一旁。“真抱歉,或者,还是不抱歉为好,”我对它说。地板传来响动,机器轰鸣,发动机运转,玻璃上原本静止的雨水被震落。
“嘿,你还不放开我,”一个娇艳女声传来。
我顺着声音,发现说话的是台灯,四分五裂的台灯,我的膝盖压住它的一块碎片。“疼!”我跌坐驼毛地毯,翻看我的膝盖,已经被瓷片划破。
“我才疼呢!”台灯吼我,不晓得嘴在哪里。那两只台灯手早已分散,这会努力支撑起来身体,单手跳着向彼此汇合,驼毛浓密,想要使力并不容易,加上车厢震动,单手瓷片异常吃力。我于心不忍,想出手相助。
“你干什么!”单手瓷片扇我手背,又划出血痕,像被猫挠过。
我忍住脾气,说,“我来帮你,算是道歉!”心想虽然你也把我弄得到处伤口,但好歹没有将我五马分尸。
单手瓷片三根指头立在地面,两个手指相互摸索,大约在思考,“好吧。你要是敢耍花招,我会爆你头的!”
虽然它在威胁我,但是声音非常悦耳动听,我不禁想象它要是个真实的人会是什么模样,应该是个嘴上犀利的美丽女子。我把两个单手瓷片挨在一起,它们接触到彼此时就立刻融合为一体,组成了细长脖子。接下来,我将周围散落的瓷片一一捡来递给它,单手瓷片不时指挥我,“不是那块,要另一块,我现在要拼头!”
我不明白,既然它可以从白滚滚的肚皮里无中生有出两只手,为何拼接的时候还得按照既定顺序。不过,我不忙着此时问它,它还在气头上。
等它终于还原成台灯,它坐在驼毛上,用两只手抚摸瓷片间的裂口,神奇的事情又一次发生,手抚过的地方裂口消失,变成新崭崭瓷面,像新生的雪白肌肤。
手伸向我,“交出来!”
我装傻,“什么?!”
“枪口!”
我原本想继续装傻,它接着说,“那个枪口有自动爆炸装置,如果一定时间内我没有关上开关,它会爆炸。”我立刻从口袋里掏出钢管还给它。
“喂,看在刚才我帮助你的份上,可别再把枪管对准我,可好?”我试探着和它商量。
瓷片手反复检查钢管,确认没坏,将钢管塞进肚子里,又从另一侧拿出灯泡装在头上,一手拿着布料灯罩,一手轻轻推地,跃上桌子不再理我。
我也拿它没办法。说起来,车厢从刚才一直预热启动,却一直没有出发。倒不如趁机下车?但是, 车锁在哪里?我仔细盯着车门一番寻找,理应是车门的地方却没有一丝缝隙,除了玻璃就是厚实的海绵,我凭着记忆摸索半天,连像样的按钮都没找到一个。
男人声音对我说,或者只是通知,“由于下水管道破裂,不能按照原定路线行驶,新的路线已经制定完毕,请系好安全带。”
我转头问它,“我们要去哪里?”
“卡博特岛。”
“那是哪里?我想下车!”
“再次通知,请系好安全带。”
还没有等我开口,车忽然加速原地旋转,我被狠狠甩在玻璃窗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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