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炕”是北方人用土坯或砖砌成的睡觉用的长方台,上面铺席,下面有孔道跟烟囱相通,可以烧火取暖。
(一)
土的路,翠的山,圪洼洼里的平房排排站,青石头拘凑着把村子划拉了几道道,道的东边叫“东头”,道的西边叫“西头”,道的南边叫“南平”,道的北边叫“圪道”。
东头,有两条巷子。
夏日里,上条巷口的焕鱼姥姥总在傍晚时倚在门栏上(bo)簸箕,青紫的嘴唇厚厚的挂在脸上,若有人门前经过,她总要上前说道两句闲话,一会儿东家长,一会儿西家短。
太阳一落山,下条巷里又会响起“嘚儿,驭”赶着馿群入圈的吆喝声,还有那分不出公母的毛驴,尾巴一晃喷出一腚粪……
东头,最旧,夯土墙,石头道。
东头,最老,院子老,人更老。
我的童年在这里。
我家住在下条巷牲口圈的土坡下;外婆家住在上条巷一拐弯儿的大院里。记忆中,每次去外婆家总是被母亲拽着胳膊匆匆而过,母亲嫌弃闲话连篇的焕鱼姥姥就和嫌弃下条巷噗到土里的驴粪一样。她恨不得把我变成风筝拽着飞过去。而我却喜欢的不得了,甚而偷偷担心着哪一天焕鱼姥姥的嘴巴掉下来,不再唠闲话,或是哪一天圈里的毛驴被别人偷了去,看不到它摇尾巴。总是拐了弯,到了外婆家门口,母亲才肯松手的。外婆家院子很大,院中央有棵老杏树,春天不开花,秋天不结果。因是遮阳蔽日的好去处,人们不理它,任它放肆的生长。正北房有五间,西两间做厨房,东三间是睡房。睡房的陈设很简洁,常年上锁的竖柜,长条几,太师椅,而后是一盘硕大的土炕,占据了屋子的二分之一。每次进屋,第一要做的就是甩了鞋上炕。炕上两旁是通顶的木雕截扇,截扇掉了漆,泛着潮,闻上去怪怪的味道,像灶台上浸了泔水的洗碗布。上半扇是规整的窗棂格,里层裱着白生生的麻头纸,下半扇雕着粗糙的小人儿,有拉车的,唱戏的,喝茶的,他们在陈旧的扇板上演绎着热闹的故事,可我看不懂。
我最大的乐趣是用手指捅那麻头纸,那纸像小鼓似的,手指一触“嘭…嘭…”的破了,破的越多,越得意,如果没人阻拦我会挨排捅过去。听到声响的外婆手拿着扫炕的笤帚急匆匆的冲进来,嘴里嚷着“打死你”,笤帚却拍在自己大腿上,我咯咯的笑,边笑边跳,跳到炕中央,外婆拘偻着背是无论如何也够不着我的,除非脱了鞋上炕来,可她又担心蒸笼上的面勃勃,脱鞋上炕是要耽误不少功夫的,况且逮着我又能怎么样?虚招呼着也就作罢了。等外婆累了喝水的空儿,我便趁机再跑到炕头“嘭…嘭..”桶两个洞,外婆真急了,又嚷着“打死你”追了过来,可她从来不舍得打我,只是唬到“你再跳,炕就塌了,让你姥爷治你”。这时,赶巧外公下地回家,我一听,好像这炕立马会塌掉一样,脚下觉得也踩不实了,于是乖乖坐下来,等着外公拆下绑腿,摘下草帽,换了下地的泥鞋,坐上炕头来。
“娃,姥爷给你讲打鬼子”
这时,天已渐黑,蜡烛买不起,煤油灯也绝不会在这时刻亮起来,我便抱个一只胳膊的布娃娃靠在外公身上听他讲。
“姥爷三岁,死了娘,没饭吃,你太姥爷娶了后老婆… …”
“姥爷,鬼子呢?”
“鬼子?噢,鬼子当年残害人哩”
“哈!----哼---”外公清一下嗓子,接着讲:“那后娘每天打我,不给做鞋”
“姥爷,鬼子,鬼子…”
“哈!---哼---,没有鞋,后跟磨起血泡子,疼的直叫唤”
姥爷的故事讲了许多年,讲来讲去都没提到过鬼子,可每次还都会说“娃,姥爷给你讲打鬼子”一直讲到天全黑下来,外婆点上煤油灯,我才突然想起大半天没见我母亲,她每次都是放下我变偷偷溜走,回镇上上班,周末才会回来,我有点后悔,不该贪玩,没看住娘,又懊恼外公讲的故事太长,让我忘了时间。于是眼里盈着泪,在昏暗的灯光下模糊了视线。我不闹只是哭,泪珠打着转,嘀嗒,嘀嗒落在炕沿儿上,微黄泛黑的炕沿儿吸收了水,晕成了花,一朵,两朵,三朵,不一会儿连成一大片,我便挪了屁股换地方坐,坐下来接着哭,还故意把泪滴在炕沿上心思着泪掉下来得让人看到,才不白哭一场。
外婆心疼着呢,不一会儿功夫,必定会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端到炕沿上,我吃着香也就忘了娘,那煤油灯总是摆在离我最近的地方,晃的我两眼泛困。外公,外婆却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吸溜儿着稀米饭,他们疼爱外孙,连灯光都不舍得多占我一分。渐渐夜深了,铺洒一地的月光和着蝉鸣犬吠的节拍,催眠了劳累一天的外公、外婆,还有想着娘哭红了眼的我。
(二)
这海拔1400多米的太行山上,春夏是很短暂的,前一刻还在秸秆垛上撒欢儿,后一刻院里已是白茫茫一片了。
冬天一到,上条巷的焕鱼姥姥便不再出门了,下条巷的馿群也被各户领回了家,这是东头最寂寞的季节,而我一整个冬天都被安置在外婆家,我喜欢土炕上的冬天。
土炕两面是墙,一面是窗,窗棂四周糊了纸,中间嵌一小块玻璃,冬日的太阳慵懒的很,经常一天不出头,窗外飘着雪,窗棂被风拽着,呼呼作响,这样的坏天气,我是不肯出门的,准确的说是不下炕的,外公把炕烧的温温热热舒服的不得了,这炕是我的乐园,总会变着法的玩,铺盖卷是我过家家的重要道具,外婆收拾一早上的成果不一会儿被折腾的面目全非。玩累了便睡,睡醒了又爬在炕沿上吃荷包蛋。脚扇上的麻头纸又换了一层新,偶尔还会捅两个洞捉弄外婆,看她急,我便笑。外公总是在早晨捆了柴火塞进火门里,遇到大风天,烟倒吹进来,熏得外公直抹泪。外婆一边让我用被子蒙住眼,一边招呼着把柿子,地瓜放进火门里一起烧,不一会儿,烟顺了,柿子地瓜烤好了,那烫嘴的美味呦,烟熏火燎的香。
我只知道冬天是冷的,但却不知道冷是什么感觉,外婆家的土炕暖了我整个儿时的冬天!
玩着,闹着,便长大了。土炕还没跳塌,却把人跳老了,没多久,我被父母带到镇上读书,我走的那年,外公也搬到南平新房去了,新房早几年便盖好了,外公不搬是舍不得那盘炕,也舍不得炕上撒欢的我。
人生的离别,无法算计,只有回过头才会发现已是漫而又长的岁月。
再回乡,上条巷的焕鱼姥姥已于早几年心脏病过世了。下条巷的群圈没了踪影,不知谁家盖起了小楼。来到老院,破旧的大门挂着锁,一切都像退了色儿的老照片,那杏树枯老的枝丫探出了墙头,在风中孤独的摇曳,像和旧相识招手。
院子比记忆中小了,青石不再泛光,夯土墙塌成了堆儿,一切都变了,我不忍驻足,回想往事,心头泛酸,就像那年盛夏的夜晚,盈着泪的眼在太阳下模糊了视线,却再也等不来那香喷喷冒热气的荷包蛋,其实多一刻的停留只会让我泪流满面。那天是农历三月二十六,外婆去世三周年,离乡后第一次途径老院。
这么多年过去了,上学、出差、旅游,我瞧过各式各样的床,再也睡不出躺在土炕上的舒坦,吃过许多山珍海味,从未香过那碗荷包蛋。
离别,离而不别!离而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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