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墙外的辘轳响了,是谁来挑水?
我听见铁桶碰住井沿的声音,甚至听见桶底与井水碰住,桶又侧翻,咕咚一声灌满的声音……
是怀哥要去观音堂上班,八伯去郁山拉煤,还是歪哥去谷水赶会?女人在打火给他们做饭,他们要趁这个间隙把水缸挑满的……
好像,偶尔还有几声鸡啼,让八里山也遥遥地呼应它们了……
实在是最真切,在我闭眼的半梦半醒中。
真实地醒了,吓了一跳。歪哥和八伯都已埋在西窝,怀哥已经退休在义马二十多年了。而我睡着的上房,现在正长着绿绿的麦子。
我起来,走向沟沿,借着手电筒,看那麦子,看那房子的位置。村里几百口人的样子一下子活了。
但,分明,已是荒野。三嫂的棺木,就静静地躺在她家的中房。我没有去打扰她。
当时我在,别人也在。现在我在,别人都不在。我在梦里回去了,醒来后我又回来了。还是逝去的先人,今夜回来看我了?
出来大门,是悬高的柏树。
我到五六岁时,弄清楚了它当时的状态。那是很粗的一棵,被谁伐去了,树疙瘩却是留下了。我疑心当时树还没悬空,后来土的掏损滑落才使它根都外露,根向下爬得好远,竟又一头扎到地下了。那四五条根,成了结实而柔软的绳子,我抓住的腾跃,已经能三五十就飞身上到崖垴了。
沿着树疙瘩,一圈儿长出了足有几十个枝叉,每一个枝叉后来也都自然成树,它们只是趁了一个根基。老树早不知去哪儿归宿了,后代在悬崖上照样欣欣,且群落壮大了。那些枝叉向悬空处伸出老远,真真事实地空悬着。我们不以为意,上学后上去坐在两根之间写字,拿着柳笛在叶间横吹,剥吃那有些油气的柏籽,甚至大意睡着也是常事。那高高的不踏实,没有引起大人的注意吗?
大大的一片,且是一年的长青,也成鸟的欢乐地了。早上的叽喳,晚上的啾啾,风雨来临时的呼唤,暑天艳照下的无声,都在我的童年里并排着。
很久后发现,不远独立着另外的一棵柏树。比树疙瘩上留下的树型细得多,比分开的那些枝叉要粗许多。只是它被桐花架的藤蔓勾连死缠,好像紧得喘不过气来。
不远是我们的打麦场。浓郁的柏树下我们放着叉耙扫帚,下小雨都不用收起,也不用塑料纸盖住了。
下午我看见三弟在翻腾旧物,他弄出来了几根柏木解成的椽子,还有一根粗檩。椽子上有他小时粉笔的涂鸦,檩条上有房子盖成我写的条幅。厚厚的灰尘遮着它们,但总算没有取消它们的存在。
儿子要用手机拍摄,我阻止了。旧物的承载不可言说。人已非旧时,人几乎认不出自己了,旧物又能折射什么呢?
旧物会不会看见我和三弟呵呵,小童竟然这么不耐老啊!它们没有看见,里屋在椅子上坐着的老仙儿,就是当年打作他们的他。
我没有惊动父亲。我小小年纪的儿女们,只能看着这旧物,自己去想象和推断这几十年了。我和三弟却是不必,虽然它已经是很难触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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