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风呼呼地叫着。落日的余晖就如同这沙梁一样单调。
菊子提着那个硕大的布兜,顺着那道沙梁向下走去。零星的沙蒿在寒风中瑟缩颤动,发出“呜呜”的嘶鸣声。一些吹断了的干枯的水蓬,被风赶下沙梁,躲在了下面的洼地里,再也不肯出来。
风裹挟着沙尘,一次次的向她扑来,她几乎成了土地公公了。她使劲一摔,将布兜子背在了背上,撩了撩被风吹得凌乱的刘海,拭了拭眉宇间的沙尘,继续往前走去。走着走着,“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应该是土地婆婆,那有女人称公公的?这话说给迎儿,指不定会笑死她的。
前面那棵红柳树下,就是她们傍身的沙窑洞。别看洞口小,里面可宽大了,一块儿十多人住在里面还没有拥挤的感觉。菊子又攒了攒劲,朝着那棵红柳树走去。
还没有走到窑洞口,就听到窑洞里嘈杂的语声。最为响亮的是迎儿的声音,叽叽喳喳,炒豆子似的。她笑了一笑,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一猫腰,钻进了窑洞里。
“菊子姐,你怎么才来?”迎儿眼尖,老远就看见她了,机关枪“哒哒哒”的向她射来,“你再不来,我们就要去找你啦!”
菊子放好了布兜子,摘了口罩,冲大家笑了笑,这才朝着迎儿回击起来:“你操心好你自己吧,别到时候找不见你了,我们几个人可就没地方斗嘴了。”
“吆吆吆!没良心的。我是怕把你丢了,吴家的小伙子打掉光棍哩!我再管那么多干嘛哩?”迎儿说着,已经向窑洞外跑去。
大伙儿哄然笑了起来,菊子已经叫了一声:“死丫头,有本事就别跑啊!”嫣红着脸,追了出去。
风似乎又大了许多,“呼呼呼”的叫个不停,飘起来的沙尘迷蒙一片。
菊子看着跑远了的迎儿,纵步向前追去。迎儿顶着风往前跑,跑了一会儿就跑不动了。顺势倒在了沙地上,“呼哧呼哧”的喘着气。菊子追到了近前,扑倒在了迎儿的身上,一边喘息着,一边用手挠迎儿的咯吱窝。迎儿最怕痒痒,就在地上翻滚着,预图躲避菊子的“魔爪”。菊子丝毫都没有放松,不停的挠着。迎儿实在是笑不动了,才向菊子告了饶。菊子见迎儿服了软,这才放了手,站了起来,身上拍打几下,伸手拉起了迎儿,回转身向窑洞口走去。
迎儿在后面拽着菊子的手,由菊子拉着往回走。菊子拉着走了几步,回头对迎儿说:“快走吧,别再闹了,这刮风扬沙的,还闹?”
迎儿笑着说:“菊子姐,你就拉拉我吧,我让你闹的实在走不动路了。”
“谁让你说我来着?”菊子嗔道。
“谁让你来的那么迟来着?”迎儿顶了菊子一句。
“唉!妹子,你从哪里知道姐的难处?姐就是想多卖点钱啊!”菊子的脸瞬时凝重起来。
迎儿看着菊子,忽然感到眼睛有点辣,忙揉了揉眼睛,不仅轻轻的叹了口气。
菊子是全村最漂亮、最能干的好姑娘,可就是因为家庭困难,她爸妈将她许配给邻村的吴家。眼看春节就要结婚了,她的嫁妆还没有着落。这次她爸妈本不想让她来拾发菜的,但为了使自己的嫁妆更丰盛一点,她就硬是拗着来了。到了这里,她每天都是出的最早,进的最晚,跑的最远,拾的也最多。大家都为她叹息不已,但也是无能为力,只好默默地关心着她。
迎儿用手揽住了菊子的腰,说:“好姐姐,别说那些烦心事了好吗?你看,沙尘这么大,我俩都成土地公公了。”
菊子一听这话,“扑哧”一声笑起来。她冲迎儿脊背拍了一巴掌,笑着说:“死丫头,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迎儿瞪大了双眼,诧异的看着她:“怎么?我这话说错了吗?”
菊子笑着把自己回来时的事说给了迎儿,两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在漠北的风沙中,她俩头并着头,说笑着向前走去。
(二)
大风“呼呼呼”的刮了一夜。
早上起来一看,天一下子又晴得贼亮贼亮的。大漠的冬日,虽是晴朗的天,但还是有点雾蒙蒙的感觉。不过有了太阳光,总是有点暖和。
大伙儿急匆匆的填饱了肚子,相继走出了窑洞,四散走了。
菊子早就独自一人奔上了那条山岗,向着前面的山湾里走去。昨天她就是在那里发现了许多发菜,今天不动窝儿也能拾半天。其实她的目标并不高,很易于满足。感觉到这一趟出来收入很不错,如果买嫁妆时价格便宜一些,就可以再买一台录音机。她这样想着,心里一高兴,情不自禁的哼起了曲子来。
整个上午,菊子都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陶醉在美满的憧憬中。
中午,太阳爬到了头顶上,沙漠里暖和了许多。
迎儿坐在山梁上,吃着馒头,晒着暖烘烘的太阳,心里嘀咕着,要不是出门在外,真想就这样安静的坐着。
一个馒头很快就吃完了,她喝了两口水,这才懒散的斜倚在土坎儿上,微眯着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冬日暖阳。对面山下传来三林哥那粗壮高亢的歌声,听起来特别有味道。嗯!今晚上再来一场“音乐会”,学一学那些歌星的派头,美美地过一把歌“瘾”……
“迎儿,怎么还不走?”一声响亮的叫声,迎儿生生的从虚幻空间里跌落到现实中。她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嫂子,冲她笑了笑,这才起了身,提着袋子向山坳里走去。
迎儿望了望旁边弯着腰找菜的嫂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嫂子,你听三林哥唱的多带劲啊!”迎儿一边拾着地上纤细的发菜,一边说。
“唱的好有啥用?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在这里拾发菜?”她嫂子看了她一眼,说。
迎儿觉得今天的嫂子不对劲,便悄没声息的拾起发菜来。迎儿年纪小,没有耐心,刚拾了一会儿,就趁伸懒腰的片刻工夫,抬起头来四下里张望。
“哎——菊子姐——”她看到了老远那个山坳里不停拾菜的菊子,便大声叫了起来。
“哎——”菊子听到了她的叫她,也就回应了一声。
迎儿正想说什么,看了看埋头拾菜的嫂子,又低下头弯下腰拾起菜来。
菊子半天没有听到迎儿的喊声,就回望了过去,看见迎儿姑嫂二人正在低头拾菜,苦笑了一下,心想:迎儿也够可怜的,没有了妈妈,就失去了上学的机会,让她嫂子领着来这里拾菜,这大冬天的,让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也不得安闲。唉!
四周静寂无声。菊子低着头拾着发菜,脑子正入神的思慕着,身后突然伸出两只手臂,一下子抱住了自己,吓得她“妈呀”叫出声来,脑子也瞬间一片空白,身上的冷汗一下子流了出来。她正待要挣扎时,一声银铃般的笑声从身后传出。
菊子猛的醒悟了:是这小丫头搞的恶作剧。便就势往地上一坐,顺手一把将迎儿拉进了怀里,一只手按着胳膊,另一只手开始挠起了胳肢窝。嘴里不停的数落起来:“你这小丫头片子,敢在我手里造毛,我今天非让你吃些苦头不可。”
迎儿本想吓唬菊子一下就跑,没成想反而遭了菊子的后手,想挣扎着跑开,可她怎么也挣扎不脱,就使劲笑着,嘴里不停地叫着:“菊子姐,啊哈哈!别挠了。哈哈哈!嫂子,快来救我!”
菊子还是不松手:“别叫你嫂子,今天任谁都救不了你。”
迎儿见呼救无望,只好求告了:“好姐姐,你—哈哈—你就饶了我吧,哎吆—哈哈哈哈—”
菊子等的就是迎儿这句话,只要她求饶了,菊子立马就会放手,毕竟人家还是个小姑娘呢。
迎儿见菊子松了手,就急忙从菊子的怀里滚到地上,又哎吆了几声,才从地上坐了起来,顺手理了理鬓角散落的头发,半眯着眼,对菊子说:“人家要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却这样对待人家。”
菊子手里整理着布兜子,两眼瞅着迎儿:“你能有什么好消息?”
迎儿极不情愿地呶了呶嘴,说:“你没有兴趣听,我也就不想给你说了。”
“哈哈哈!还学会卖关子了?说吧!我听着呢。”菊子微微一笑。
听菊子这么一说,迎儿这才满脸绽笑的说:“我想好了,今晚上我们再来一场音乐会,学学歌星。”
菊子看了看她,说:“好!姐支持你!”
“耶!”迎儿高兴的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了,“我就知道菊子姐会支持我的。”
在夕阳的余晖下,菊子和迎儿边走边说,一直向那棵红柳树走去。
(三)
夜幕悄悄地拉开,一轮明月悬挂在半空。放眼望去,那层层叠叠的沙丘就像海里的波浪,在月光下平添一番别样景致。
晚饭在迎儿的叫嚷声中匆匆结束了,有几位大叔大婶经过一天的奔走,可能有些累了,躺在那地铺上拉起了家常。菊子她们几个被迎儿拉扯着凑在了一起,嘻嘻哈哈的闹腾起“音乐会”来。
其实,菊子在家时也特别喜欢唱歌、跳舞,一旦有了闲暇时间,她就打开录音机,学着唱歌。不过她毕竟是大姑娘了,处处都比较矜持。今天看到迎儿兴致很高,又觉得一个小姑娘夹杂在大人伙里,肯定是落寞无奈的,于是就答应了迎儿开“音乐会”的央求,想给这位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增添一些欢乐。
迎儿可就大不相同了,她从下午刚进窑洞口就叫起来了:“今天晚饭吃快点,吃完了,我们还要开音乐会呢!会唱的不会唱的全上。”
她嫂子一边揪着面片子,一边说道:“哈!我家迎儿有出息了,还开起音乐会来了。”
菊子最是看不过她嫂子的那个排风样,便接口道:“嫂子你也别多心,迎儿还小,那有你这般把家的。”
她嫂子听了菊子抢白的话后,虽心里很不痛快,但还是强忍了下去,怨恨地冲迎儿瞪了一眼,再一声未吭的下着饭。
迎儿一点儿都没有在乎这些,仍在叫嚷着:“三林哥,你别把腿伸那么长,你今晚上不唱歌,我绝对不饶你。”
就这样,刚吃过饭,大伙儿都被迎儿鼓动了起来,聚拢到了菊子她们几个的地铺周围。由于窑洞的空间小,大家就坐在了地铺上,留出来了一小块地方,就算是舞台了。虽然点了好几盏灯,但还是有些昏暗。
迎儿先要菊子唱,菊子推诿不过,就坐在地铺上,唱了一首《牡丹之歌》。虽是女声,但她的唱腔的确有蒋大为的浑厚劲儿。她刚唱完,大家就不住点儿的鼓起掌来。
迎儿见大家都很上心,便“蹭”一下站了起来,学着电视上女报幕员的样子,向大家鞠了一躬,清了清嗓子,大声说:“下面有请范迎儿唱一首《牧羊曲》,大家欢迎!”
大伙儿都被迎儿一本正经的样儿逗乐了,笑着鼓起了掌。迎儿顺手在地上捡起一根短柴棍,攥在手里,举在了嘴边,权当是话筒,然后便深吸了一口气,放声唱起来。别看迎儿年岁小,唱起歌来真有点歌星的范儿。唱腔圆润,吐字清晰,动作自然,姿态优雅。你别说,除了没有音乐伴奏,其余的都和电视里一模一样。迎儿的歌还没有唱完,掌声就已经响了起来。
迎儿的歌声刚刚结束,还未等迎儿报幕,一个姑娘已经笑着跑上前去,接过了迎儿手中的“话筒”,自报自唱起来。
迎儿觉得场面氛围已经浓了,就是没有音响效果,急忙拿过来了她家的一个洗菜盆子,找了根筷子,随着那姑娘的节奏敲打起来。菊子她们几个笑得前仰后合,随着节奏拍起了手。
三林看到了,也拿过来了七个碗,每个碗里盛了点水,一字儿摆在地上,拿起两只筷子,有模有样地敲了起来。这一下,敲打出来的声音有了音乐感,比上单个只敲洗菜盆子好了许多。这下子,大伙儿的兴趣更高了,一个接一个,纷纷上前演唱,连那些躺在地铺上拉家常的大叔大婶们,也坐起身来看她们的演唱了。
迎儿嫂子晚饭时候闹了个不痛快,刚开始就躲过她们,凑到大叔大婶那边去了,本想她们几个闹腾一会儿就会散场的。谁曾想她们竟然越闹越大,碟儿碗儿的全上了场,丁零当啷不住点儿的响,那颗不安的心也开始躁动起来了。想着上前去唱那么一首两首,跟她们闹腾一下,可又觉得有些难为情,只好安安静静的躲在大婶们的后面,瞄上那么几眼。
其实,菊子觉得迎儿嫂子的心里早就不舒服了,按理说一个喜欢唱歌的年轻人,怎么能够在这样热闹的场面中无动于衷?她用目光搜寻了一圈,发现了迎儿嫂子“偷窥”的眼睛。她释然了,略一思忖,忙向迎儿招了招手。
这时的场子里热闹非凡,有的在争抢着上台,有的在随声齐唱,还有的嘴里不停地“咚咚”着,是在模仿架子鼓的动感效果。迎儿见菊子叫她,极有点不舍的挪到菊子身旁。菊子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就见迎儿点了点头,拉了一位姑娘,两人一同到大婶们后面,硬是把她嫂子拽到了场子中间,报了一首《信天游》。她嫂子扭捏了几下,就红着脸接过了“话筒”,像模像样地唱了起来。
迎儿嫂子原本也是一个歌迷,声嗓也很好,就是平时不唱,稍微有点生疏。不过她在唱歌的同时,配着优美的舞步,这下可出彩了,尖叫声、喝彩声接连不断,迎儿和菊子都按捺不住了,怂恿着大家到外面跳舞去。
迎儿嫂子的歌带舞刚刚结束,马上就听到迎儿的叫声:“外面月亮亮的很,我们到外面跳舞去!”她这一声呼吁,响应声叠起。
“好—”
“走哇!”
大家一下子涌出了窑洞门,来到了外面的沙地里,唱着歌,打着盆子,拍着手掌,两两捉对跳起了迪斯科。
月亮也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些几近疯狂的沙漠舞者。
(四)
连续好几天的晴热天气,大家都好像忘记了现在所处的时令和节气。这一天毫无征兆地来了个大变脸,给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早晨醒来,谁都感觉到阵阵的寒意袭来,厚实的棉被好像忽然间变得很单薄了。尽管努力的将被子掩得严严实实的,还是有丝丝的冷风灌进被窝,为抵御寒冷,一个个都蜷缩起了身子,连头都不愿意露出被窝。
首先起床的是三林哥。他出到窑洞外面,扑面而来的是低垂的铅云和啸叫着的寒风。看样子,雪就要来了。这沙漠中的冬天就是冷的出奇,刚出到窑洞外面,就冻得直打哆嗦。他跑到前面解了手,就赶忙进了窑洞,再次钻入了被窝。
“三林哥,你怎么又睡了?你不生火做饭吗?今早上我觉得怎么这么冷啊?”迎儿在被窝里嚷嚷着说。
“天变了,看起来要下雪了。”三林哥说。
菊子也已经醒了,只是感到冷,没敢起。一听说要下雪了,赶忙起了身,套上了老爸的那件老棉袄,跑到了窑洞外面。啊呀!确实要下雪了,那沉甸甸的云块,马上要挨着沙蒿了。“快来拔柴禾。”她冲窑洞里喊了一嗓子,就跑到前面的沙丘上,顶着寒风,拔起沙蒿和黄茅柴来。这几天天气好,谁都不用操心预备柴禾,临到生火做饭时,才跑到沙丘上,三两下拔上一大抱,完全足够用了。可这一下雪,问题就来了:这雪如果下小点还可以,如果下大了,把这些都埋在了雪下面,吃饭就有困难了。
一阵劲风向她扑来,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今天的天气就是冷,要不是老爸的这件老棉袄,她可要饱受寒风的折磨了。
陆陆续续的有人起来了,都相继加入到了预备柴禾的行列里,拔的拔,抱的抱,一会儿功夫,就堆积了一小堆。
零星的雪花儿开始飞起来,风越发强劲了。迎儿跑得最快,叫得最欢,冻得也最惨。她身上仅穿着自己那件破防寒服,没有带多余的御寒衣服,风一次次的向她进攻,她的防线即将崩溃。
雪花儿开始密了起来,沙地上已经变白。菊子看了看迎儿,见她脸色煞白,还有几个女孩子也冻的够呛,就忙对正在拔黄茅柴的江大叔叫道:“江大叔,这些柴禾应该差不多了吧?”
江大叔是这次拾发菜的领头人,凡事都由他来负责,大家都觉得应该听他的话。江大叔瞅了瞅窑洞口的那个小垛,忧心忡忡地说:“这就难以估计了。要下多少天也不清楚,应该是可以了吧。”
大伙儿七嘴八舌头的说了起来,听着也没有个什么准肯的说法,三林哥忙打断话头说:“我想大家省着点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现在雪也下大了,都回吧!”
实在是天太冷了,大家一听说回去,就“扑啦啦”全向窑洞里跑去。
由于天阴,窑洞里光线有点暗。大家借着微弱的光,随便吃了点馍馍,就睡的睡,躺的躺了。
迎儿挨了冻,忙钻在被窝里焐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就跑过去钻到了菊子的被窝里,和菊子闹着玩去了。别的姑娘看到了,也一个一个的凑了过来,嘻嘻哈哈的闹腾了起来。菊子见围拢来的多了,便提出让大家轮流着猜谜语。菊子的话又惹起了一阵吵吵,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叽叽喳喳吵了半天,最终还是猜起谜语来。女孩子们就是升温快,降温也快。早上的猝不及防已经被她们抛在了脑后,现在的热闹还是要凑的,不管后面有什么险与恶。于是,窑洞里的空气活跃了,脆笑声,尖叫声,时而高时而低,这嘈杂的声音,渲染了窑洞中低落消沉的气氛。
三林哥他们几个不时的跑到外面看天气,每次进来都说又下大了,许多人的脸上开始挂上了重重的忧虑。是啊!大冬天的跑出来就是为了趁农闲时间挣几个钱,要是雪下大,受了一场罪却挣不了几个钱,那就怨死人了。
菊子和迎儿她们几个玩了一阵猜谜语,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到外面看了一次。见外面那盖地而来的雪花,心中不由得一阵烦躁:本想着这次出来能多拾点发菜多买点钱,好给自己多置办些嫁妆,安安心心的把自己嫁了,谁料想会遇上这么个大雪天,让自己心中的期冀瞬间化为泡影。唉!想想就来气,可又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天呢?如果是在家里,这会儿应该暖暖和和的听着歌儿绣鞋垫、苫(shàn)单了。也不知我爸给我的陪房箱子打好了没有,我爸说只陪我一只箱子,要是一对那该多好啊!算了,一只就一只吧,谁让我们家弟兄姊妹们多呢。只是鞋垫苫单好像还不够些,听介绍人说吴家人户子大,亲戚多,到时候不够了就人丢完了。等我回去了,就捎几个夜,再绣些鞋垫和苫单吧,多了倒没有什么,少了就麻烦大了。
“唉!这晦气的雪啊!”
她抬头看了看沸沸扬扬的雪,无奈的叹了口气。
(五)
大雪整整下了一天,傍黑的时候,雪逐渐减小,到了半夜里,雪才停住了。
早上,太阳从沙海上升起。一眼望不到边的雪野中,银芒四射,一片耀眼。
这场雪,足足有一鞋口那么厚,按现在的气温来估计,短时间内是很难融化。再说了,发菜都被埋在了雪下面,根本就拾不到发菜。
窑洞里,十几个人围坐在江大叔身边,斟酌下一步该怎么办。江大叔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觉得现在回家很困难,没有到约定的时间,车子是不会来接的,仅凭两条腿是根本走不出去。只有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再拾几天。等到约定的时间,车子就会来接的。
菊子昨晚上已经对这件事琢磨了一下,也想过趁机回家算了,可现在是有家难回,只有转移地方再“熬”那么几天。为了自己,也为了心中的他,努力坚持吧!她抬眼望了那一张张垂首低眉的脸,轻声说:“那就听江大叔的话,搬家到别处去吧。”
见菊子吭了声,那些姑娘小媳妇们也纷纷抬起了头,嚷嚷着应和起来。
“再找个地方吧!”
“转移。”
三林哥也说了他的看法,同意再换个地方,坚持几天。
江大叔这才点了点头,从嘴上拿下烟斗,不紧不慢的说:“现在做饭,吃完饭就搬家。”
大家“哗”一下子散开,各自去做饭了。霎时间,窑洞里的烟气弥漫开来。
不大一会儿,大家都吃过了饭,锅碗都收拾停当,江大叔这才说了声“搬家”,“呼啦啦”一阵忙乱,身上背的,肩上扛的,手里提的,全部准备就绪。江大叔一马当先,出了窑洞,其他人都相继随后。一个个迈着步子,向前走去。茫茫雪野里,平添了一支逶迤前行的“队伍”。
傍黑的时候,他们已经绕过了东边的山嘴,来到了坡势较为平缓的阳面山脚下。这边的雪已经大部分融化了,山上裸露出了大片浑黄的土地。
江大叔是领头雁,他一边用目光四处探寻着,一边继续往前行走。其余人有紧跟其后的,有远远追随的,一个个都如同溃散的败军,已然了无精神。
菊子背着一个不大的行李包,勾着头机械地往前走着。迎儿背着一个小背包,闷不做声的跟在了菊子的后面,默默地向前走。几乎接近一天的长途跋涉,姑娘小媳妇们早就没有了刚出发时的锐气。谁都走累了,腿脚越来越不听使唤了。
前面发现了一群羊,江大叔他们便直接向羊群奔去。在羊群旁,找到了放羊的羊倌。他们几个人就凑到羊倌那儿打听情况去了。
这羊倌是位四十多岁的诚实汉子,江大叔他们了解到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再向前走不远,就有一个破庄子,那附近发菜比较多,基本没有人到那儿去过。另一个消息是这附近常有人来抢菜,不知道情况的人常常都被洗劫一空,让他们防着点。
果然,一伙人又向前走了一阵,真的找到了一个破庄子。大家在各处转了转,找到了一座有房顶的院落,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就住了下来。
这是一间大房间,女的全到靠里的一面,男的就在靠外的这边。吃晚饭的时候,江大叔告诉大家,这里有抢菜的,谁都要把自己的菜找个地方埋好,别让抢菜的抢走了。
黑夜来临了,姑娘们又围到了菊子她们这里,迎儿看着围来的人多,就提出要玩开火车。三林哥他们几个小伙子凑了过来,也被吸收了进去。迎儿说了游戏规则,并要求,谁的火车开不出去,谁就唱一首歌,大家听了一致同意。有人提出说不会开火车,菊子、迎儿她们几个会开的就做了个示范。其实这个游戏简单,热闹。经她们玩了一圈之后,就都学会了。
大家分别报了自己的站名,三林哥的北京站开了头,做了始发站,大家一起拍起了手,开火车游戏就正式开始了。
“开,开,开火车。”大家一起说。
三林哥说:“北京的火车就要开。”
大家问:“哪里开?”
三林哥回答:“沈阳开!”
菊子的是沈阳站,于是她再把火车开向迎儿的兰州站,迎儿又开向了沈阳站。菊子忙了又给开到了兰州站。大家一边拍着手,一边说着词儿。起初,那些刚刚学会的都容易出错,不是报错了站名,就是开回了火车。有两个姑娘,老记不住自己的站名,及至火车开到她的站了,她还浑然无知,成了大家重点攻击的对象,歌儿也唱的最多。还有一位小媳妇,自己的站名她记得特别好,以至于自己开出火车的仍然开到了自己的站,她每次出错都把大家笑抽风了。玩了那么几圈后,大家都熟练了许多。开车的时间逐渐长了起来,于是,拍手的节拍由松到紧,速度也就相应的快了起来。这时候,谁一旦思想开了小差,立刻就出错了。
她们的火车开的非常热闹,笑声连天,歌声不断。连那些大叔大婶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看得都忘了时间的迟早了。
当空的一轮圆月,也为她们的笑声所感染,正不住点儿的颔首微笑呢。
(六)
昨天搬家,谁都累的够呛。早上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太阳露出半个脸了。
菊子急忙吃了几口馍馍,拎着布袋子出门了。虽然这是个破庄子,但还是给了她那种久违了的亲近感,心头有了一丝丝想家的念头。她想了想,再有五天就可以回家了,心中隐隐产生了回家的迫切感。
她上了山,来到了半山腰,四处转了转,在冲西的边坡上发现了大片的发菜,她欣喜的埋头拾了起来。这时,她才相信昨天那位羊倌所说消息的真实性。那么,另一个消息也应该是真实的,这让她心里不由得一阵抽搐。蒙古人抢菜的事听得多,但自己从没有遇到过。听那些事的时候,好像是在听故事,跟自己没有一毛钱的关系。现在自己似乎要真实面对的时候,才感到无比的惧怕。她在暗暗琢磨着对策。快到中午的时候,她已经拾了许多,这跟平时一天拾的差不多。她忽然觉得,如果这时候抢菜的来了,这半袋子发菜让人家抢了岂不可惜?她四下里一看,发现前面有个倒塌了的土窑,她就把这半袋子发菜藏在了土窑里,又简单的做了个伪装,这才挪到边坡下边,安心的拾起来。她拾着拾着,猛然想起了迎儿,想起了其他人,她想告诉迎儿她们,早点将拾到的菜藏了,别到时候蒙古人来抢走了后悔不及。想到这里,她忙提了手里的东西,向山下跑去。
她在山下找到了几个小媳妇,就说让她们先藏掉一部分菜,省的全让人家抢走了,便宜了人家,亏了自家。说完,她又向山下走去。就在她快到迎儿她们那里时,一辆解放牌汽车风驰电掣般的驰了过来,车上拉着七八个大汉。车子停在了山脚下,就看见这些大汉纷纷抄起木棍向山坡上涌来。
拾菜的姑娘小媳妇们看到这阵势,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了。江大叔他们几个也已经看到了这些不速之客,急忙奔了过来,站到了她们的前面。
那七八个大汉来到了近前,从面相上看,应该是蒙古人。其中有一位干部模样的胖子往前一站,问道:“你们这伙人谁领头?”
江大叔说:“是我!”
那胖子看了看江大叔,接着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古浪。”
“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在破坏草原植被?”
“不知道。”
“那好!那就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这一句话,把全场子的人炸懵了。谁都很清楚,如果江大叔今天被他们带走,那么这伙人就有罪受了。大家一下子围拢到了江大叔周围,连最为胆小的迎儿都站在了江大叔身边。
那个胖子看了看江大叔他们,严厉说:“怎么?你们想找麻烦不成?”
菊子拉了拉三林哥,对他嘀咕了几句,三林哥点了点头,这才大声说:“老哥,我们错了,知道这是破坏草原,你也别带我们这位大叔走了,我们再不拾了,好吧?”
“不行!”那胖子厉声拒绝。
这时,几位大婶开始向胖子求告起来:“哎吆!你就饶过我们这一次吧!”
“我们记下了,再也不来破坏草原了。”
“……”
叽叽喳喳的求告,好像是起了点作用。只见胖子后面的一个人走向前来,和胖子嘀咕了几句,然后举了举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等大家安静之后,才说道:“好吧!看你们妇女娃娃,大冬天的出来,够辛苦的,刚才我跟领导说了,也就放过你们。不过,你们拾到的发菜要没收,并立刻离开这里,再不许到这里拾发菜。”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江大叔转身和大家简单的商量了一下,又回转身来,对胖子他们说:“好!发菜给你们留下,不过今天已经迟了,明天早上我们就走,绝不再来这里。行吧?”
胖子点了点头,说:“好吧!可以允许你们明天走,如果你们明天没走,让我们再一次逮着了,你们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大家暗暗的松了一口气,都在胖子的嚷嚷声中,拎着袋子到胖子他们面前倒发菜。他们也是有备而来,有两个大汉从怀里掏出两个蛇皮袋子,撑开了袋口装起发菜来。
现场的都倒完了,他们见装的不太多,又要到住的地方去搜。江大叔解释说才来就遇上了大雪,没有拾到菜,他们才信以为真,背着两袋子发菜,扬长而去。
胖子他们一走,大家都颓然坐在了地上。虽说他们提前就已经得到过这个消息,但真正遇上了,也还是很害怕的。大家歇了歇,这才想起还没有吃中午饭呢。于是,都拿出自己的干粮,打开水壶,一边吃着,一边商量该怎么办。有人说走吧,别再惹上麻烦;有人说没事,还能拾两天。
江大叔考虑再三,对大家说:“这帮人目的是抢菜,现在得手了,又会到别处去找目标。我们现在可以说是安全了,再拾两天就走,再不能多待。谁都不要跑的太远,别在这时候出了岔子。”
大家觉得很在理,就说在庄子附近拾两天,千万别贪多嚼不烂,好事变坏事。
吃过了中午,大家又开始拾起发菜来。不过,再不是一门心思的拾菜,眼睛时刻都在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菊子虽然没有受损失,但想起那个场面,心还在颤抖着。
拾发菜(七)
这天早晨,大家都起了个大早。
多少天来,头顶上的这片天空总是没有那么鲜活,今天怎么看都觉得满含笑意。
这些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最为凌乱。有的人起来了,有的人还在睡着;有人已经开吃了,有人还在洗脸。可今天早上却大不一样,菊子刚一起身,“哗”一下就全都起来了。姑娘小媳妇少不得梳洗打扮一番,还要换上出来时穿着的干净衣服。
十多天的沙漠生活终于从今天截止,约定的四轮拖拉机马上就要来接了。从昨天下午开始,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按捺不住的兴奋,脸上都是难以掩饰的微笑。迎儿更是曲儿不离口,“哼哼唧唧”的没闲过。
入夜后,大家都收拾好了自己的发菜,以及其他一些物品,安静地围坐在地铺上。人的情感有时候很难捉摸,明知道这十几天在这个地方受了许多煎熬,付出了许多艰辛,但还是觉得心中有一点点酸涩的味道。说是难以割舍吧,还真的不愿意再来;说是毫不留恋吧,还似乎有点儿不舍。
“三林哥,讲一段隋唐英雄吧!”菊子踌躇了一阵,提议说,“还是你的罗成秦叔宝吸引人。”
房间里有点冷,地中间放了个火堆。大家一边烤火,一边听着三林哥有声有色的讲《隋唐英雄传》。这十多天里,有多半的黑夜,都是这样听书度过的。什么“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什么程咬金,罗成,秦叔宝……一个个英雄好汉,陪伴着大家在无限遐想中沉沉入梦。这一夜,也是在李世民的笑声中静静成眠。
“车来了!我们的车来了!”迎儿奔跳着跑进来,菊子会心的笑了笑。
那天迎儿姑嫂二人的菜抢了的最多,迎儿气的直骂她嫂子笨。“你看人家菊子姐,想的多周全,你简直就是外星人,没有正常思维。”她嫂子气不过,冲她嚷了几句,小姑娘哭了一夜。后来的两天里,迎儿拗着性子不和她嫂子合作。菊子劝她,她也不听。直到昨天下午收拾东西时,她才一应事儿都听她嫂子的了。
四轮车停好了之后,大家就在江大叔的指挥下装起车来。拾来的发菜,铺盖,还有用的器具,扎扎实实地装了一车。司机开始发车了,大家转过身来,看了一圈刚住了几天的破庄子,才爬上了车斗子,稳稳当当坐在了上面。车头上又坐了两个年轻小伙子,车子才“突突突”地冒着黑烟走了起来。
沙漠里有一条车道,是来往车辆轧出来的,有点难走,车子走的比较慢。看着枯燥乏味的沙漠,坐着晃晃悠悠的车上,大家都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菊子怕车上的人稍一打盹,手抓不牢,就会掉下车子,就忙招呼大家说:“我们还是来唱歌吧。”大家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迎儿叫的最响,抢先起了个调,大家就哇哇哇的唱了起来。
车子在沙海里行驶,歌声在朔风中飘飞。冬日,难得有如此动听的歌声洒满大漠。
车子出了沙漠,就有了路。虽然有的路面不平,有的路道太窄,但毕竟是土路,车速也快了许多。这冬天的风本来就很硬,再加上车子的奔跑,这风就更强劲了,吹得额头生疼。大家都背向而坐,头抵到了怀里,三三两两的低声交谈着。从拖拉机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时时都在她们的头顶上萦绕。
快中午的时候,车子上了柏油路。这时候,路况好了,车速快了,离家也更近了。大家的心早就飞到了大靖街,飞到了二郎庙,飞到了自己家的热炕头。
到了大靖,车停在了东门坡。迎儿拉着菊子要她陪着去吃一碗面皮子。菊子无奈,只好招呼了几个人向街上走去。
四五个人又说又笑的一路走着,菊子感到老有目光在盯着她们看,暗暗一留心,才发现许多路人都冲她们指指点点,讪笑不已。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忙示意她们几个收敛着点。她们莫名其妙的瞪大眼睛看了看,惊奇地发现早有人向她们行“注目礼”了。于是都勾下了头,匆匆的往前走。
她们到了一个卖面皮的地摊前,问过了价钱后,就说每人切一碗。摊主望着她们,给了她们一个善意的微笑,就没动静了。
迎儿催促道:“你倒是快切啊!”
摊主没做声,只是目光越过她们,大声招徕着过往的行人。
迎儿急眼了,冲摊主吼道:“㗏!听见了没有?给我们每人一碗面皮子。”
摊主看了看迎儿,伸出一只手:“先掏钱,再给你们切。”
“你以为我们是……”迎儿声音又提高了几度,却被菊子拽了一把。迎儿往身后一看,已经有许多人围在了她们后面看她们的热闹。
菊子掏出了一张大团结,摊主接过了钱,这才麻利的切起了面皮。
几个人很快就吃完了,菊子丢了一个眼神,呼啦起身走人。快到车前,菊子才掩嘴大笑起来。
“菊子姐,咋啦?”迎儿不解的问。
“今天……丢大人啦……哈哈哈”菊子越发笑起来。
几个人诧异地看着她。
菊子笑够了,才对她们说:“我们成野人了。你没有看到别人的眼光?你没有看到摊主的表情?你没有看到吃完面皮后留在碗边上的黑嘴印?”
“哈哈哈……”几个人这才放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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