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夜晚八九点钟的样子,窗外咿咿呀呀的,一场大风就在这样温柔的吵闹声中冒了出来,没有任何预兆。车子凄惨的惊叫声准确地勾勒出生活区的空旷,现在回想起来,惊觉这声音似乎来自银河映像的《PTU》。
不知谁喊了一声,只一声,但已然足够了——生活区里的居住者:前景光明的,迷茫的,醒悟的,依然失落的,开始失落的……所有人都等着这一声,已经等得够久了。嘶喊,吼叫,狂欢,唱山歌,擂鼓,大学就要结束,社会的践踏即将到来,却还从未遇见过这样大的风。所有人心底扭着的那股东西,现在势必要将它全部喊出来。
舍友们都站到了阳台,男生楼和女生楼已经开始了壮观的对话。
我没有出去,我那会正在看一条新闻,一名刚大学毕业的女孩开着一位退休教授送给她的帆船去环游世界,帮他达成他未完成的梦想,一走就是十年。
我已无心去关注女孩及她的十年旅程,击中我的,是船这一字眼,还有窗外的大风。
是的,没有人能够拒绝这场大风。
春光映画、泽东电影、花样年华、张曼玉、梁朝伟、王家卫……白字在红幕上一一闪现。
“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她一直低着头,给他一个近的机会,他没有勇气接近,她掉转身,走了。”黑幕上静静地垂着这句话,我的眼睛依然变红了,第一次看到这行字幕时还不会这样流泪——那是2010年,高二某个星期六的下午,坐了一个星期“牢”后,同学们都赶着出去放风,地下室挤满了两层式铁床,周围很安静,我缩在狭窄的床空里,看着周慕云和苏丽珍初次相遇在香港逼仄的楼道。
或许正是这种无法闪躲的空间催生出后来这些无法回避的感情——在我而言,《花样年华》已不再是一部电影,它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因它迷上电影,我惊叹世上竟有这样美的艺术;我被周慕云的忧郁俘虏,我梳他的发型,我迷恋苏丽珍的似非而是,我渴望像周慕云一样把头枕在她的腿上,她是母亲,她是姐姐,她更应该是爱人;最可怕的,它像是从未结束过的影像,更准确地说,它是一个一直延续到今天的切实存在着的现实事件——苏丽珍就是张曼玉,周慕云就是梁朝伟。
当然,当时我的认识无法像现在这般清晰深刻,我那会只顾着穷凶极恶地搜取关于他们的一切信息:过去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可能发生的,这其中也不自觉地加入了我自己的渴望,并且日渐坚定了这种信念——他们郎才女貌,他们天生一对,他们最终会幸福地在一起。
正如此刻在破败的楼道中一次次擦肩而过的苏丽珍和周慕云,张曼玉和梁朝伟因电影相遇、相识、相知。一路走来,予以世人的,就是这首醉人的Yumeji's Theme,喧嚣、暧昧、惆怅、欲罢不能。
1984年,他们初次合作拍《新扎师兄》。他们在一起时随处可见的笑容让人春风浴面,自此这种由衷的、不自知的笑容开始专属他们彼此。
1990年,《阿飞正传》片场,在那座直不起腰来的小楼,她吃着苹果,陪他一次次NG。往后采访时,他总是对此念念不忘:你知道吗,张曼玉陪我NG了27次。
1999年,《花样年华》开机,途经澳门、泰国、柬埔寨……拍了15个月,片场休息时,她就带着他逛路边摊当吃货,去坐让他吓得半死的突突车。
2000年,他们合作一支葡萄酒广告,眉间流转的深情足以化掉千年寒冰。
2001年春晚,他唱:突然眼神交错,目光炙热闪烁,狂乱越难掌握。她唱:我像是着了魔,你欣然承受,别奢望闪躲……他们没有闪躲,他们一如既往,十指相扣,含情脉脉。
2002年,他们合作《英雄》,一把残剑,一把飞雪,多少人潸然泪下。
……
网友说,世人看你们一对,实在是因为你们神貌相和、品味相似,实在是你们举手投足太默契,实在是因为你们眉脚总是戏,实在是因为你们难得由衷地喜悦开颜。
李碧华评论他们说:有时人们会忘记了现实和戏剧,有时记得但不在乎。有时是顺水推舟,有时是延长感觉。有时是不能自拔,有时是戏弄世人。
无奈,世事弄人,他们差了相守,他们无法相守。
她说:“我觉得那是时间问题,如果我们认识的时候,大家都没有男女朋友,那么或许……可是始终以来,我们从来没有一个时间是大家没有男女朋友的,所以从来没想过我们是不是可以在一起。”
苏丽珍和周慕云从饭馆出来,走在大街上,他们已经知道了各自的丈夫和妻子做了什么。她的旗袍和他的西装一样精美,也一样地束紧了身体和灵魂。
苏丽珍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开始的。
我也不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成了一个偷窥狂,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我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暂时分开一会而已,只不过是拍电影拍累了,中间停顿休整一下,很快就又回来在一块了;我期盼着梁朝伟离婚,然后和张曼玉在一起……这件事仿佛成了我的事业,我对电影以外的东西失去兴趣。我一直相信我从电影那里看到了人生的真相,看透了社会和人性,获得洗礼和重生。我不再在意老师的评价,不再理会同学的目光。我对一此比一次糟糕的成绩无动于衷,我已预见到失败即将来临,可我无能为力。我独守着对他们的爱情,孤傲得甚至瞧不起我自己。
屏幕上,苏丽珍和周慕云躲在2046里过得怡然自得、喜笑颜开,毫不理会房外的嘈杂世事,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2006年,《伤城》宣传,许戈辉访问他:“人生中有没有哪段时间,是你最想让他永久停留的?”他说:可能,38岁的时候吧。”许戈辉追问:“38岁发生了什么?”他停了一会,说:“在拍《花样年华》。”
她说:“有些东西不用说出来,在我心中,他永远在我的生命中!爱情很容易找,但要找一个了解你的人很难。”
他说:“我想我不能用动心来形容对她的感觉,但我们真的很了解彼此。”
她说:“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要陪在他身边,可能三个小时不说话也没关系……”
他说:“我们常碰面,我不开心会找她聊,她有事我也会陪在她身边。”
……
他在电话里说: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同我一起走?
他走了,她独自坐在2046里的床上,一颗眼泪滑出眼眶。
她说:如果有多一张船,你们会不会同我一起走?
2000年多伦多记者会上,聊起《花样年华》被删的种种,他说:“我觉得那个小孩是他们的。在我而言,我知道,我和苏丽珍发生了一段关系。”她说:“那是生命中的再一次交汇,命运让我们再次遇到,我们却只是说了声Hi,他在电影最后问我说,‘你是否曾打电话找我?’而我只是说,‘我已经不记得了’你懂的,这是女人选择放下过去的一种方式……”他说:“你知否我说出那句台词时很想哭。”
2004年,戛纳,他被拍脱离2046剧组,独自一人去看《清洁》首映,这部电影的女主角,就是她。她凭此片获得戛纳最佳女主角,从此淡出影坛。
2007年,《色戒》大尺度演出引起哗然,他说,激情戏不难演,难的是拍和汤唯并肩走在街头,想到的全是苏丽珍。
2012年《听风者》宣传,他谈三角关系时说:“结婚的不一定是你最爱的,可能也是一直在牵挂一个人,但不代表你跟她有什么关系。”
同年,她和男友分手。记者问他怎么看待这情路崎岖,他说:“大家都崎岖。”
50届金马奖,台上朗朗弹着《花样年华》,大屏幕上苏丽珍对周慕云柔情痴笑,台下她咫尺天涯,他被烧红了眼眶。
之后大荧幕上出现访谈——
他说:“电影是个fantasy。”
她说:“电影是个fantasy。”
电影真是个fantasy,迷了我一生。
2012年8月,我拿到了通知书,是一所传媒大学。我选择一种能让我跟电影、跟他们靠近些的方式。我得偿所愿,却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那个假期,我头一次伤了爸妈的心。
他靠近了树洞,伴着缠绵悱恻Angkor Wat Theme,他诉说了属于他和她的一切,然后落寞地走出吴哥窟,走向了我。那些断壁残垣刻录了过去、现在,也即将刻录将来,它把时间无限压缩,成为永在。
那个假期结束的时候,我也找了一个树洞。可我用石头堵住的,只是一个17岁农村少年的恐惧和泪水而已。
我的手敲打着我逝去的记忆,我的鼻翼感觉到了我的泪水,我的心在潮湿。我看到苏丽珍的泪水滑出了眼睛,我看到周慕云在吃榴莲。我说流吧流吧,痛痛快快地流。
当年王家卫开了一艘船,并给了他们船票。
我多想也有这样一艘船,我要亲自做船长,载着苏丽珍和周慕云,载着张曼玉和梁朝伟,载着所有欢笑所有泪水,载着我爱的男人和女人,载着我和我的船,我们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我多想问他们:如果有多一艘船,你们会不会同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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