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鸟（6）

快到村子的时候，木错的白鸟就飞来了。它低低地飞在人群的上空，发出一阵阵呱呱的悲啼。这声音，像是人在哭泣时发出的哀嚎声。悲伤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眉间心上，一路沉默着，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林子里的鸟叫声。

哈桑紧锁着眉头思索着狼群异常的原因，从他记事起就从未见到过狼群在盛夏从密林里出来觅食。这次去拯救被狼群带着的山羊，也是做了充分的准备。上次狼群下山来祸害羊群的时候还是前年的冬天，他也是这样带着族人们一路追上狼群，将狼嘴里被咬死的羊给抢了回来。那次还是大雪封山的冬天，狼群尚且没有做今天这样的殊死抵抗。今天为什么会这样呢？哈桑百思不得其解。

隐约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像是昏暗的天空中渐渐堆积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压在头顶。他摇摇头，将聚集起来的那团阴云赶走了。他不知道，怀疑的乌云一旦生出，就只会像细菌一般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最后变成毁天灭地的倾盆大雨落下，方可罢休。

人群刚走到村口，就被一直瞭望着路口的娜月发现了。远远的见到人群中有两副担架，她的心中闪过隐约不祥的预感。她从院子里的那方石桌上跳下来，颤动一身的肥肉都跟着跳了两下。挥动着两只胳膊，一路小跑过来。看到担架上躺着的木错时，她尖锐地骂了起来：“木错，你个天杀的狗东西，你躺在担架上干啥？你个蠢货，没带羊回来，怕老娘骂你，所以躺在担架上装受伤吗？别以为老娘会因为你受伤了而绕过你！看我不撕烂你的耳朵！”她一边骂着，一边扭动肥胖的身体走到担架前，就要去揪木错的耳朵。

抬着担架走在前面的猴子带着哭腔对她说：“月娜，木错被狼给咬死了。”

其实这时候，月娜已经看到了木错身上的那一大片血迹还有脖子上的那个血洞洞。可是她还是继续骂着，伸出手来去揪木错的耳朵。

“木错，你个怂货，快点给老娘起来！”

当摸到她男人冰冷的耳朵时，她的表情先是一僵。然后眉毛，眼角，眼珠，鼻子，脸颊，嘴巴都一齐垂下来，垮下来。她像触电似得迅速抽回手来，视线在人群中来回看了几遍。似乎在从人们脸上的表情确认那个躺在担架上，浑身是血，脖子上有个黑洞的人是她的男人。又像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哈桑看着她脸上灰败的表情，沉痛而内疚地对她说：“月娜，对不起，我没能将木错给你平安带回来。”

月娜看着同样躺在担架上的哈桑，又回过头来看着木错。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空洞的声音。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从眼睛里涌出来，她往前走一步，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男人，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哈桑被抬回了家，村里的医生克加勒来给他治疗腿上的伤。当剪开他伤腿上的那截裤子时，他腿上被狼咬伤的那块翻开的皮肉出现在大家面前，那里隐隐可见森森白骨，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哈桑竟然一路坚持着一声不吭，他们在心里更加敬佩自己的族长。
一个女人端来一盆热水，克加勒仔细为哈桑清洗了伤口后，拿出针线来为他缝合伤口。

为哈桑处理好伤口后，他长叹一口气说：“族长，你的这条腿以后能不能正常走路，就要看你的造化了。因为伤到了筋脉，所以我也不能保证你能不能完全恢复。”

“没关系的，不是还有一条命吗？木错可是连命都没有了。”哈桑苦笑着说道。

处理好伤口之后，老医生克加勒对哈桑说道:“族长，今天发生的事情，再一次证实了传说的真实性。那孩子留不得啊！狼群在夏天下山祸害羊，在遭到你们攻击的时候做出那样猛烈的殊死抵抗，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您不能再护着那孩子了。她是天降灾星，如果不把她拿去净化了，灾难会再一次降临我们村子的。从她出生后，就一直在死人。先是太奶，现在是木错，就连您的腿，也受伤成了这样，以后即使能正常走路，也再不会像从前那样有力了。族长，是时候做出了断了！您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更是全族人的父亲！”

克加勒说完，就走出去了，他还要去为其他受伤的族人治疗。房间里的人们纷纷跟在他身后离去。当房间门关上之后，屋内响起小翠压抑的啜泣声。

哈桑看着哭泣的小翠，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她，却又什么也没说。他疲惫地把眼睛闭上，腿上传来的一阵阵疼痛提醒着他白天在森林里的那场激烈的战斗有多么惨烈。他的心里纷乱如麻，两股力量分化出的两个声音在他的大脑里激烈争吵。

“是啊，那孩子果然是灾星。她一来就带来这么多的祸事！”

“不，她是我哈桑的孩子，我的孩子怎么可能是灾星？”

“太奶死了，木错家的羊群在夏天被狼祸害了，木错死了，你的脚受伤了，这一连串的祸事就发生在他出生后的这几天！短短五天就给这个原本平静祥和的村子带来这么多祸事！这难道还不是灾星吗？”

“三奶的年纪本来就大很了，人老了就会死亡，这是世间万物的规律。至于反常的狼群，它们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我暂时还没弄清楚具体是什么原因罢了！不过，我一定会找到原因的！”声音到了最后，越来越底气不足。

“原因！原因就是，她是一个灾星！”

“她是灾星！”

“不是！”

“她是灾星！”

一个声音渐渐低下去，渐渐消失了。另一个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不停地在哈桑的脑海中回响。

木错的葬礼是莫扎主持操办的，下葬那天，哈桑没有去为木错送行。当拉古过来问他，要不要抬他过去的时候，他以不想劳烦大家为由拒绝了。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哈桑其实是没有勇气去参加木错的葬礼。哈桑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怀疑，他心里对于阿和不是灾星的信念摇摇欲坠。

木错下葬之后的那天晚上，小翠对哈桑说，她要带着阿和回娘家。小翠是汉人，她的娘家在森林外面广阔的平原之上，自嫁给哈桑之后，他们总共回去过三次，一次是回去给小翠的父亲祝寿，一次是回去参加父亲的葬礼，还有一次是回去陪伴丧偶之后悲痛消沉的母亲。前两次是哈桑陪小翠回去的，第三次回去的时候，哈桑只是将小翠送到森林的外围。因为这一次回去，小翠要在娘家小住，当时又正值秋收的时候。田里金灿灿沉甸甸的水稻成熟了，哈桑要赶在变天之前将水稻抢收回家。那是他们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一整年的口粮。

小翠的父亲死后，她的母亲就跟随小翠的弟弟生活。对于这个仅有数面之缘的小舅子，哈桑心里没有什么印象。因为不常见面，大家在一起时都是生疏有礼的。对于哈桑面面俱到的热情招待，反而更让他看到明显的身份距离。此时小翠提出要带着阿和回娘家，哈桑的眼前立刻就浮现出小舅子林杰那张满是笑容的脸上，刻意的让他感觉到冷漠的脸。

“你都还没出月子，要带阿和回娘家看望母亲，也得出了月子再回去啊！”

“不，不是回去小住，我们娘俩走了之后，就不再回来了！”

“这里是你的家，家里还有我。你不回来了，我怎么办？”

“哈桑，这里已经容不下我们娘俩了！我是汉人，我不相信你们族里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说。阿和是我的女儿，不是他们说的什么所谓的灾星。可是这里的人都对那个传说深信不疑，把发生的所有不幸的事情都推到阿和身上。刚才克加勒医生又在说要把阿和拿出沉池的话了，即使你挡住了这一次，你能确信你能挡住接下来的很多次吗？”

哈桑沉默了，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老族长对他说过的那句话：“黑鸟就是原罪。”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对小翠说道：“我是你男人，你既然嫁给了我，就没有让你带着孩子回娘家的道理。我们本来就已经决定好了，要离开村子的，不是吗？小翠，我们一起走吧！到远离村子的地方生活，这样不管以后村子里发生什么事情，就都怪不到阿和身上了。”

第二天，哈桑就叫小翠去莫扎家把莫扎叫到家里来，告诉他，自己决定要搬家的事情，他拜托莫扎去找几个人帮他到唐贝拉山的山脚下搭一间简易的木屋。

“就是去年夏天，我们在那里发现一大片蓝莓的那处山谷。”怕莫扎找不到地方，他又补充到。

去年夏天的这个时节，哈桑和莫扎结伴出去打猎，他们那次出去，在森林里穿行了五天才回到家中。在路过唐贝拉山的时候，他们在那片山谷里发现一大片野生蓝莓。一条清澈的溪水穿过其中，周围是茂密的丛林，林子里有榛树，白桦，松树，土壤肥沃，植被茂盛。哈桑当时还对莫扎说，这里比他们所在的村子更适合居住。

“木屋不用搭的太好，先搭一间卧室，一间简易的厨房，只要能住人就行。我现在腿上有伤，搬家的事情又拖不得，我先搬过去住。等脚上的伤好了，我再和小翠慢慢修缮增添。”

“哎！我会照你说的去做的，你放心吧！”莫扎心情沉重地应下了。

昨天在木错的葬礼上，族人的情绪就差点失控了。安葬了木错之后，月娜就想要来找哈桑，要哈桑给自己一个说法。她认为，就是因为哈桑的一意孤行，这才导致了狼群的袭击，继而引发木错的死。她想要哈桑将带来灾难的婴儿依照族归处死，让哈桑给死去的木错道歉。

“是哈桑害死了木错！”丈夫的死给她带来的悲痛令她万念俱灰，无所畏惧。她不再像平时那样尊称哈桑为族长，而是直呼他的名字。她的话像一味催化剂，将人们积累在心里的对黑鸟的恐惧，和在那个孩子出生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悲剧产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这种恐惧和愤怒在那天和狼群搏斗过的男人们和他的家人们的身上尤甚。大家纷纷喊着，去找哈桑，去把那个孩子拿去沉池。

莫扎见事情即将无法控制，于是大声对大家说哈桑已经决定一等到小翠做完月子就马上离开村子，处在愤怒边缘的人们这才没有马上冲进哈桑的家里。既然哈桑已经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们再去逼迫他，就再不合适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对这片土地的眷念深深地根植在他们的血液之中。他们的祖先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埋葬在这里，离开村子，离开族人，就是抛弃自己的故乡，背弃自己的祖先。所以，几千年来，那些家里出现过生命之鸟是黑鸟的孩子家庭，即使再舍不得自己的孩子，也从未生出过要带着孩子离开的想法。孩子没了可以再生，可是自己若是从出生的土地上连根拔起，背弃祖先，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则是万万不能的。

对身为普通人的他们尚是如此，对于身为族长的哈桑尤甚。他时族长，以后的儿子也会是族长。可是现在他要走了，就为了一个会给他带来灾难的女儿，大家都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震惊之余，女人们纷纷留下了感动的眼泪，男人们则沉默了。哈桑自继任族长之后，一直像一颗大树一般为大家遮挡风雨，他们信赖他，敬重他。在一次次的合作之中，也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并且，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受到过哈桑的帮助和恩惠。所以在听到莫扎说出哈桑的决定之后，他们决定让哈桑准备好之后再离开。虽然从现在看来，不能再等到小翠做完月子再走了，但也要等哈桑做好准备再离开。

昨天晚上，莫扎回到家中之后，就一直在思考要怎么委婉的告诉哈桑这件事情。哈桑的心思太敏锐了，他不想让哈桑知道白天发生的事情，那样会伤了他的心。可是，他又不擅长撒谎，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就决定了他不能撒谎。莫扎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整夜，今天天还没亮就起床了。小翠到他家来告诉他，哈桑找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心情是忐忑的。在来哈桑家的路上，他一路上都在猜测哈桑究竟会对他说什么。会是哈桑已经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了吗？这个想法刚从心里冒出来，就被他否定了。昨天回家之前，他一再告诉大家，不许任何一个人再私下里去找哈桑，这一切他自会处理。并且，回到家里之后，他一直都叫两个孙子时刻注意着哈桑家的动静。一见到有人往哈桑家里走，就马上报告他。昨天晚上并没有人去过哈桑的家里。

在到哈桑家的路上，他一直都在猜测哈桑会对他说什么，自己又要怎样不着痕迹地向他提起搬家的事情。他在心里想了很多个开场白，又想了无数句委婉的话。可是当他站到哈桑面前的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为难之际，哈桑却拜托他即日就去远离村子的唐贝拉山为他修建木屋，他要尽快搬走。

这个消息无疑对莫扎是最好的消息，可是莫扎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觉万分惆怅和悲伤。哈桑是他亲哥哥的孩子，他从小看着他长大。眼看着他长成一个重情重义踏实稳重的族长，哈桑不仅是他哥哥莫杰的骄傲，也是他的骄傲。莫杰在去年的秋天死去了，哈桑是他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而现在，他就要远离族人和村子，去遥远的唐贝拉山生活了。这里到唐贝拉山，要走两天一夜才能到达。那里周围荒无人烟，要是有个什么事，也没有个照应。想到这里，莫扎的心情就更加沉重了。

可是他却也说不出任何挽留的话来，甚至不能叫哈桑到离村子近一些的地方生活。离村子近了，走了和没有走，又有什么区别呢？

莫扎当天就带着十多个年轻的男人出发去唐贝拉山了，男人们齐心协力，很快就修建好了木屋。一共修建了五间屋子，两间卧室，一间堂屋，一间厨房。厕所盖在木屋后面，从卧室的旁边修了一条走廊，走廊上面用松树皮做顶，走廊通往厕所。

木屋修好后的第二天，哈桑一家就搬了过去。走的时候，全出的老老少少都来送行。似乎因为年轻族长和他的白鸟的离开，每个族人的白鸟都从圣山之巅飞来了。它们低低地在村子上空盘旋低鸣，悲伤的叫声传到很远的地方。

因为不敢和灾星阿和离得太近，怕沾染上她身上所带着的灾难。除了莫扎和他的儿子拉木，村民们都不敢离的太近，只远远的目送哈桑一家离开。那些白鸟们却没有人类的这些顾忌，它们一路随着哈桑一家来到新家，在空中念念不舍地盘旋数圈才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