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元楼并不多,七八栋左右,也不高,七八层左右。但是没有电梯。我找到五单元,怀抱玫瑰花徒步爬楼,中间倒退两次,礼让下楼侧目相望良久的业主,所以到达目的地时,已经哼哧哼哧喘气。难怪他们要在下面等我,明摆着不愿爬楼梯欺负新人。
我打开5单元5楼2号的防盗门,走进莫伊的住所。两居室,田园风格的装修,通铺木色地板。墙面使用了清新的薄荷绿。金色元素灯饰,米白色布艺沙发,大面积落地窗搭配格子布艺窗帘,让室内光线充足,空间敞亮。
一入户,我便闻到浓厚的花香。格子桌布覆盖的原木餐桌上,摆有一款20厘米高的烟灰色水晶玻璃瓶。大把的玫瑰粗暴地插在里面。木皮围合的白色茶几上的波浪口玻璃花瓶里,也插有五六枝玫瑰。就连电视墙上的乳白色陶瓷花瓶,书桌上的欧式复古花瓶,床头柜上的孔雀蓝长颈玻璃瓶里,均按各自胃口的大小分食掉九十九朵玫瑰。可是,表姑爷浓烈的爱意,非但未能使满堂增色,在我这个局外人眼中,反而压抑艳俗。
倒是阳台左右的内嵌书柜,拨开艳俗的纱幕透出些许雅趣。厚薄不等的书籍,几乎全都是我没看过的小众书,诸如《采访本上的城市》《也同欢乐也同愁》《秋籁居琴话》之类。还有阳台上,浅灰色绒布胡桃木摇椅旁,那本搁在椅子造型小圆桌上的《花的语言》。尽管另外一张比它高出十厘米的小圆桌上,摆放的玛瑙绿粗瓷花瓶里,依然插有一把玫瑰。
我拆开包装,用新鲜的九十九朵玫瑰换掉隔夜的,将表姑爷新鲜的爱洒满所有房间。然后再在厨房里翻出一个黑色大垃圾袋,把只枯萎了两分的旧玫瑰装进去,拖下楼喂垃圾桶。
回到车上,我问表姑为什么不在?
符哥告诉我说,表姑爷在城里有很多套房子,甚至在虹口还有一栋别墅。大嫂平时都在别墅里住,只周二、周三的晚上,因为要在兼职的艺术学校上课,才会住在木兰巷。如果大嫂不在,大哥也不会过来。因为这里离园林公司远,他也不想晚上同兄弟们喝酒打麻将迎来送往打搅到大嫂,所以大嫂不在的时候,大哥住在公司附近的一套房子里。他让我不要以为木兰巷没人住就把该办的事办得马马虎虎。大哥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他既然吩咐了,就该给他办周全。就算你是他亲戚也得照章办事。他告诫我有了大哥,就要把大哥当关二爷一样的神明供在心里,不得怠慢。
这应该算入职培训吧,我想。今天周五,还有四天,我就能再次见到莫伊,当面向她致谢。
符哥说完,意犹未尽,仰头长叹道:“老天爷,下辈子再做人,保佑我投胎做大哥的女人。”
光头驾驶奥迪一路向西驶到城乡结合部。从早上见面起,他就正襟危坐于驾驶位上,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我发现奥迪上有许多地图。后内饰面板堆着《世界地图集》《中国交通地图册》,车门储物格里插有《中国国家地理地图集》《世界知识地图册》《世界港口交通地图集》,不知道的,恐怕会以为我们是地图出版社的推销员。
见我随手翻起一本地图册,符哥冷笑道:“不要以为全球都欠我们的帐。老子做梦都没搞明白,哑哥不吃不喝不嫖不赌,却专爱看地图?对了,他还是《国家地理》杂志的死忠粉。”说罢从副驾驶的车门储物格里抽出一本《国家地理》挥舞给我看。“我们哑哥胸怀天下、放眼世界,那格局,非常人可比。”
面对符哥的戏谑,光头无动于衷。除了不说话,他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很有古代官员不怒自威的派头。如果给他一本《春秋》读,我想他捧在手中,一定能表现出关二爷威武不屈的精气神。相较于符哥的放诞,他就像一位敦厚的家长陪伴娇儿。
华伦木板厂就在城乡结合部的一栋民房里,老远便听到尖锐的锯木声。光头靠边停车后,符哥带我径直闯进办公室。
老板范学明正在责骂员工蠢笨,见到符哥,递眼色让员工出去,一屁股坐在办公椅上,点燃一枝烟,寂寞无言地抽起来。这间办公室有财神、有风水鱼、有招财猫,但他仍然借了二十万高利贷,连本带息应该还四十五万。
符哥拉起一把发泡海绵填充的弓形椅坐在屁股底下,把右手搭在办公桌上,五根手指轮番在桌面上叮叮咚咚地敲打。
“上门就是客,好歹给我也来一杆噻。”
“十万一杆,要不要嘛?”
“我们放高利贷,你推高价烟,硬是老板,学得飞快。”
他不领情,把抽了一半的烟压灭在大理石烟灰缸里,双手拖开身前的抽屉,抱出一摞钱大红色的钞票,投送到符哥面前。
符哥停敲手指,觑了眼桌面上的钞票。
“耍我嗦。这儿最多十万,本钱都不够。”话音刚落,三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工人冲过来,堵住门口,手里尽是扳手、电锯、木棍。
我咽了口唾沫,忐忑不安,心想出师首日便要伤筋动骨,入驻医院,这风险果然同收益成正比。
“只有那么多。”范学明雄起,双手撑在办公桌上,像只老虎威武地探头向前,轻吼道:“要就拿起走,不要就爬!”
符哥倏然直身,双手攥拳咚地砸在桌面上,探身同他针锋相对。那三个工人闻声更进一步,一时剑拔弩张。我全身绷得紧如琴弦,提前幻想起疼痛的程度。
“你有种。”符哥轻声说。说完缓缓转身离开。那三个工人见他没有为难老板,就像无事可做的棋子,任符哥不费吹灰之力地拨开,挤出办公室。我长吁一口气,紧随他回到奥迪上。
“龟儿子果然不落教。要吃罚酒,老子奉陪到底。”
光头发动车子,原路返回。开出十里地后,忽然离开柏油路爬上一道两百米高的陡坡。坡顶如馒头,西南北种满香樟树,惟奥迪冲上来的东坡芳草萋萋。车冲到林中后,光头熄火。但见车窗外的香樟约有一抱粗,树干苍劲,树叶团成棉花糖状,这里粘一朵,那里粘一朵,翠如轻烟。
哑巴解开安全带下车,打开后备箱拿出一把斧头,慢条斯理步入林中,寻了颗树,举斧就砍。
“为啥子要砍树?”我好奇道。
“哑哥木匠出身,一时技痒。”符哥笑着打起呵欠,伸开懒腰,“我在这儿休息一下。”
他打开车载电波,调到音乐台,从音箱里飘出唱了一半的《沉默是金》。“妈个妈卖麻批,随便听个哥都逃不脱哑哥的魔掌。”
“哑哥究竟是不说话还是硬是哑巴?”
“戳他屁眼儿他都不得开腔——肯定是哑巴。”
“咋个哑的?”
“问哑巴是咋个哑的,你脑壳有屎。”符哥讥讽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这副沉默是金的屌样。我脑壳里面没有屎,不会去问他你是咋个哑的。”符哥用手拍打没打完的呵欠,说他昨晚熬通宵血战到底,精神不振,要睡一小会,让我到西坡去守株待兔。如果看到一辆黑色的引擎盖下凹严重的丰田车开过,马上叫醒他。
西坡林中坟地遍布,五颜六色的坟飘迎风飘荡,鲜艳夺目。我在路旁枯坐等候,不时伸颈往左边的柏油路打量。坐得不耐烦了,便在坟地之间走来走去,读墓碑上的文字,判断墓里埋的人是男是女,享年多少。偶见一只螳螂在墓上爬。我想到小时候玩的游戏,拔起坟前的香,用打火机点燃,然后把螳螂抓到香上过独木桥。
螳螂先是朝燃点攀爬,结果最终的滚烫阻止了它的行程,试探不能过去,便折返回来。眼看就要逃到我手上,我又把香朝下竖立。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它笨拙地掉头,再次往燃点风尘仆仆而去。它不明白自己的道路已经被操控,不得不在伎俩下疲于奔命。看到它犹困迷宫般焦头烂额,我依然觉得好笑。然后就听到呜呜地马达声,符哥所说的黑色丰田车以五十码的速度驶来。
我返身爬上坡,叫醒符哥。他懒洋洋地拨打一个手机号,响三声后马上挂断,然后吩咐我去后备箱拿条绳子上车。
紧接着,符哥翻身到驾驶座,点火开车下坡。等我们下到柏油马路上,那辆黑色丰田车刚好堵在路中间。
车尾是我们横陈的奥迪,车头是两根大圆木。哑巴像个雕像坐在木头上,端起硬实的臂膀,冷冰冰地凝望黑色丰田。脚下是他的斧子。砍了两颗树还把树弄到路上,衣着依旧干净体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范学明硬着头皮下了车,从路旁捡起一根臂膀粗的木棍,耀武扬威冲向哑巴。
“你们吓不到老子。”他撸起西服袖管,为自己壮胆道。但哑巴正襟危坐,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范学明一棍子横击哑巴的脑袋,没想到竟被他抬手接住。范学明用力挣扎,整个身子就像陷入沼泽一般,进退不得。紧接着他就飞了出来。哑巴抬起的脚缓缓放下。范学明捂住肚皮,在地上打滚乱叫,痛得面目全非。
符哥抢走我手中的绳子扔给上前来的哑巴。哑巴抬手接住绳子,三下五除二,就把范学明的上半身捆得严严实实,然后把他塞进后排座。他挣扎着不想进,哑巴又给了他屁股一脚,他就蹿了进来。随后哑巴也进来做好。我们把范学明挤在中间。此时符哥已翻到驾驶位,一脚油门,奥迪掉头驶离。
范学明像是变了个人,痛哭流涕,不断求符哥再宽限半个月,他要卖厂还钱。符哥说他现在不要钱了,只想让他死。听到死,我倒抽一口冷气。第一天上班就杀人,这也太陡了。说不定工资没拿到,便要去坐牢。我感到很窝心,想下贼船,把手插进裤口袋抓起手机,想找个机会报警。范学明听到死,脸色苍白。开始讲他怎么不容易。他这个老板就是个绣花枕头,生意不景气,能借的钱都借了,就连老婆也跟别人跑了。说到伤心处,涕泪交加,我也觉得他不容易。符哥却一声不吭,将肃杀的法场气氛渲染到底。
大约开了十来分钟,奥迪在一条村道上停了下来。哑巴推开车门,把范学明拉了出来,赶上一条路面皲裂,边沿长满“马鞭梢”的田埂。范学明垂头丧气在前,哑巴把未用完的绳子缠绕在虎口处牵拉住他,颇似在遛狗。
符哥让我守车,同哑巴一块儿带范学明穿过一片菜地。到了一口四方四正的堰塘边,哑巴把绳子往身前一拉,这才让范学明停住。这时符哥抢到范学明身旁,一腿将他扫下堰塘。掉下水的他扑腾不已。这是要沉潭呀!我掏出手机,下定决心非报警不可。不想哑巴回收起绳子,把范学明拉了上来。没沉。我松了一口气,移下按键上的手指,保住了高薪。
符哥蹲下来揪住狼狈如落水狗的范学明,跟他说了几句话,又将掀进堰塘。扑腾好一会儿,哑巴再次将他拉上来。如此循环往复,折腾得他精疲力尽。最后终于谈妥了什么,把他驱赶回来。我把手机揣回裤口袋。
符哥喊我拿出纸笔和印泥放在引擎盖上。范学明趴在A4纸上书写。写完后,符哥略扫一眼,让他在上面按手印。
“有金额的地方,姓名上、日期上都要按。”符哥交代我说。我守着范学明把该按手印的地方都按完,符哥又让我把原来的借据找出来还给他。旧借据连本带利变成了新借据的本金,还在上面多加了5万块前,应该是来收这笔钱的车马费吧。新借据约定两周后归还所有欠账。
“搞快回去把桃蹊路你妈的房子卖了。”符哥拍打范学明肉乎乎的脸蛋,警告说:“再敢耍滑头,下次喝水的就是你读私立学校的儿子。给老子爬。”
范学明怏怏让开一条路后,奥迪丢下他往城里开。
“干我们这行,关键是个‘狠’字,要让他们晓得不还钱后果很严重。这个‘狠’不仅说给他听,还要让他们感受到。说得出就做得到,才会彻底打消他们的侥幸心理。”符哥给我上课道。“当然,狠也要有针对性,要根据客户的软肋量身定做。所以放款给哪个人,要调查清楚,摸清他的软肋,以后收账才能有的放矢的狠,才能事半功倍。”
“范学明的软肋是啥?”
“小时候溺过水,连游泳池的儿童戏水区都不敢下。”
“他透露的?”
“他儿子。”符哥咧嘴笑道,“他儿子耍朋友手头有点紧。我给他说只有逼他爸爸把他奶奶的房子卖了,他爸才有钱给他。然后他顿都不顿一下,就把他爸给卖了。”
沉默良久。
“咋样,兄弟,这份工作还不错吧?”符哥打破沉默,问道。
“还没有找到感觉。”我说。
“等工资到账那天,看到数目,感觉慢慢就来了。”符哥格格笑道,“你放心,我们再咋个狠,也不会把人弄死。弄死了账哪个还嘛。权当是演给债务人的一场戏。演得越精彩,目的越能够实现。要是过段时间,你还夹手夹脚,我只有给大哥打个申请,送你去北京电影学院去进修。”
“谢谢符哥教诲,我会尽快找到感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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