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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前,文婷曾经问过我,我喜欢她哪一点?
我说你和其他东山姑娘相比,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的回答反倒勾起她的好奇心。
你独立、自主,有自己的想法。而东山的姑娘,结婚之后,大多跟在丈夫的屁股后头,唯丈夫之命是从。她们不像你,靠读书工作走出东山,而是把命运寄托在未来那个迎娶自己的男人身上。如果男人上进,这个姑娘终生受益,如果男人堕落,这个姑娘跟着倒霉。她们的命运就像无根的浮萍,随男人的洪波任意东西。而你,哪怕没我做依靠,也会活成灿烂千阳。
听罢她觉得有道理。
可是,虽然她与东山传统妇女不同,但人还留在东山,嫁进了竹基村我家楼屋。
我家楼屋是两层红砖小楼,外敷细河沙,以黑瓦盖顶,中间耸起瓦片搭建的三角形装饰,两头高翘起白色的鸱吻,犹如一头衰老但仍孔武有力的公牛。虽已建成二十年,却依旧坚不可摧。
楼屋三面环绕玻璃刺的高墙。一进红油漆刷的大门,就是一个篮球场大的院坝,在院坝里,可以仰望二楼的田字水泥格拼接的露台。
露台上摆满龙舌兰、仙人掌、芦荟、萱草的盆栽。小时候我和妹妹张露经常踏进水泥格里,凭栏远眺田野外耸入云霄的砖厂烟囱。
楼屋里有很多禁忌。不能在楼屋里打伞,因为会影响长个。不能吃鸡头,只有一家之主才有这个资格。也不能吃鸡爪,因为会抓书。夏天再热,也不能赤身进客厅,否则就是对祖先不敬。就连吃饭时的座位,都有一套严格规定。小孩子绝不能坐饭桌背靠神榜的主位,坐了肚子会痛。
但我最害怕的一项禁忌,还是从小被教育如果对父母不孝,会遭雷劈。因此我不敢大声对父母讲话,不敢在他们面前流露不满的情绪,这些都属于不孝的范畴。
妈妈也不断向我强调,如果不孝,电闪雷鸣的时候,雷公就会用闪电这件武器劈死不孝之人。
所以电闪雷鸣的时候,我会很害怕,关门闭户拉窗帘,抱头躲在床底下,倒不是因为我做了不孝之事,而是害怕万一做了自己没有意识到的不孝之事,雷公察觉后,是绝不会放过我的。
还有就是楼屋里的两个媳妇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
一个是我奶奶。晚年她皈依了天主教,因不识字,就把读小学的我唤进房门,让我给她读《天主经》,并嘱咐我别告诉家人。
事完之后,她会奖励我吃一块洒满糖霜的柿饼。后来她在弥留之际,留下遗言,希望城里的司铎来给她举行基督徒的葬礼。
但家人没有满足她。
从城里赶来的教友,被家人们用锄头扁担堵截在村口。我也受到挑唆,捡起根木棍,跟着他们去谩骂吐口水。
最后,奶奶的尸身仍按照传统仪式,坐进一个柜式木箱里,被送到宝光寺的塔炉里火化。
点火时,我逃到一辆送葬车的副驾驶室里,不敢去看。
葬礼结束后,大家淡然自若谈论起“眼珠子看着看着就从眶里掉下来”的烧尸实况,在我脑海中留下了巨大的阴影。
我总觉得这是没有满足她的心愿不瞑目的表现。偶尔我还会梦到她的眼睛在烈火中燃烧,眼珠子滚落下来的情景,然后尖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另一个是我妈妈。在我还小的时候,她经常坐在蜂窝煤炉子旁哽咽啼哭。
依稀记得,是奶奶让她操持家务,她没有做或做得不到位,就会受到训斥。
那时家中的大小事务由爷爷当家作主。爷爷是皇帝,奶奶是皇后,而儿子儿媳则是他们的臣民,得按照他们的旨意生活工作,处处不自由,处处受压制。
我记得小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爷爷奶奶为了顺承她们还在世的母亲,每到夜幕降临,就把我从妈妈身边抱走,带到曾祖母那边去伴她入睡。
曾祖母是个白发老妇,身子佝偻,裹着小脚,常年穿件蓝布盘扣的衣衫。
那时年龄太小,已不记得她是如何逗弄我的,只记得第二天我再见到妈妈时,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
直到曾祖母和爷爷相继过世,妈妈才没有再啼哭。翻身做主的她疾言厉色,对奶奶反攻倒算。失去依傍的奶奶,犹如虎落平阳,在忍气吞声中走完最后十年的人生。
所以文婷嫁过来后,我妈妈有意无意地仿效起她的婆婆,用其他媳妇向文婷暗示。表面上,她是在对我说。
“你三堂哥的媳妇,上班回来后,还要煮饭炒菜,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在餐桌上,妈妈端起饭碗,一脸羡慕对我说:“你三舅娘真是命好,摊上这么个好媳妇。相比之下,我的命就歹咯。”
文婷听出她的针对,勃然变色。
“我们工作都忙,您老人家闲着也是闲着,就多担待些。”我给妈妈碗里夹了块精瘦肉,笑嘻嘻地打起圆场道。
“难道家里的活不是活?就上班的金贵?”妈妈把筷子摔到桌面上,冲我发火道:“当初我做人家媳妇的时候,除了下地干活,回到家里,还不是要灶头锅尾的忙,稍不称意,你奶奶就动嘴数落我,我还不是忍气吞声承顺她。这才是做媳妇的样子,不信问你爸。”
爸爸却顾左右而言他:“吃饭呢,说那么大声干啥,吓鬼吗?”
“妈,您错会了我的意思。文婷工资比我高,付出肯定也多。公司里的事她已经焦头烂额,哪有心思顾家务。这么着,从今天开始,我来替您分担家务,这总行了吧。”
“什么替我?难道这家务都是我一个人造出来的?”
“是我口误,是我口误,”我拍打嘴巴道歉说,“家务就该您儿子我来做。”
没达到拉文婷下水的目的,妈妈端起手臂,继续向我抱怨道:“你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结了婚,事业一直不顺。现在居然沦落到卖书的地步,这是触怒了哪方神明,造了什么孽哟。”
她说的是我在电信公司竞聘失败丢掉工作的事。
我在电信公司实习一年,终于迎来竞聘转正的机会。
我自认为在实习期间表现良好,没犯错误,成功的希望很大。后来带我的师傅竞聘片区经理成功,更增添了我的信心。毕竟是一个片区的小领导,只要他同意,完全可以将我正式纳入麾下。
但希望还是落了空。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同批比较熟,已经榜上有名的实习生同我聊天,我才如梦初醒。
他摩擦几下拇指和食指,问我有没有对师傅有所表示?我说请师傅吃过一顿饭。他说难怪会落榜,一顿饭就想转正,你也太天真了。他说他实习的时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带他的师傅没少骂他,但是竞聘前夕,他让家里给他的师傅包了万把块钱的红包,并让他再捎一个给片区经理,结果就榜上有名了。他说不包红包就想转正,除非家里在电信公司有关系有背景,否则就是给这些人陪跑的。
经验传授得太迟,恼火已毫无用处。按照电信公司的规定,竞聘失败者,自动离职。
走出公司,我最先打电话告诉文婷。她说没关系,再找一份工作就行了。
我本是无用的市场营销专业半路出家干的理工科的活,况且在电信公司学到的技术只在电信公司有用,其他地方根本用不上,顿时陷入难堪的境地,后悔当初觉得电信公司是居于垄断地位的国有企业,看到招收大量实习生的报纸,就兴冲冲地应聘入坑,没想到最后做了陪跑。猛不丁失业,忽觉前途一片黯淡,不由神伤。
我丧气地在电话里问文婷,要是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她说就在家复习自考,考到更高的学历后,再出去找工作。
我感激地应付她几句,挂断电话,心想怎么能够吃软饭,让她来养我。于是拨通几个要好同学的电话,问他们的单位可有职位空缺。
21世纪初,成都的产业远不如现在的发达,像我们这种文科大专生,就是烂在大街,也没人要,所以身边的同学,普遍混得不好,几乎全部进入销售行业,不是卖保险就是卖衣服。没有做销售的,就在超市里面收银。
直到打到梁锐那边,才听到好消息。他告诉我其所在的书店似乎最近在招营业员,问我有没有兴趣过一过书香生活。
我已没得选择,第二天把自己收拾得彬彬有礼,由他引见给店长面试。
店长没有为难我,问了我几个同人品有关的问题,便将我收入店里。毕竟有梁锐保荐,该说的好话都为我说尽了。
我在店里实习一个月,店长批准我转正。但这份工作薪资微薄,且没有电信局体面,时常被妈妈诟病。
现在她仍耿耿于怀,间接埋怨是文婷给我带来的厄运,岂不是在挑拨我们的夫妻关系。
文婷刚嫁进我家,出于尊重,没有直接回击妈妈,而是冷冷地说声“吃饱了”,转身上楼回房间去了。
文婷离开后,妈妈仍管不住嘴,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说:“你还记不记得,结婚之前,我将你和文婷的八字压在一碗清水下,结果第二天那碗水里浮起几只飞蛾的尸体——。”
“妈!”我放下筷子站起来。我当然清楚这个习俗,要是这碗水天明后清清白白,没有任何变化,两人命理相配,美好幸福。若是起了变化,两人命理相悖,痛苦糟糕。“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您能不能别搞封建迷信那一套,叫人听了心烦。”
“好好好,我不说了。”她不情愿地住嘴,转头钉住爸爸,继续道:“要不是你变成破落户,我们起码有资格自己挑个媳妇。而不是谁想嫁进来就能嫁进来。”
爸爸不服气道:“以我们现在的家境,儿子能娶到文婷这样的老婆,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妈妈冷哼道:“她还不是因为听到我们要拆迁了,有搞头,才愿意嫁给你儿子。”
“妈!”我恼怒道,“你脑袋里都想些什么呀。”说罢,起身离开客厅,上楼安慰文婷。
文婷却异常冷静地对我说:“嫁来你们家前,我妈跟我说,要好好孝顺公公婆婆。今天我给你补充一点,孝顺公公婆婆是应该的,但人家对我好,我也对她好,人家要是欺负我,我也会不客气。”
“你刚嫁进我家,很多事情都不习惯。我父母性格上有缺点,但也不是什么坏人,相信大家经过一段时间磨合,就会顺起来。”我说。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文婷生下我们的女儿张嘉鱼后,她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讨厌我们家,越来越讨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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