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王士乐那天晚上没有睡着，她轻轻地把手机平放在枕头上，起身下床。
她拉开窗帘，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落地的玻璃上，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女的轮廓，浅浅地嵌在那被室内的柔光镀了层膜的黑暗之中，因为喜悦而微微颤抖着。
一整夜，她和她的影子，相对着，颤抖着，直到黎明的第一缕光透过薄薄的蓝，融化了影子，她才缓缓叹了口气。
那晚万梦一回复了她的邮件。
就在她的第一百封邮件发送后的十分钟之后。
邮件上只有短短几个字：
“走进夜色，不用害怕，夜色会怜爱你，因为你值得被爱。
安好。
万梦一”
每一个字都是一颗坠落的星，直直坠到了她浅浅的心口，溅起一片光芒万丈。
*
初次知道万梦一是在初三毕业的暑假，那天蝉声聒噪，暑气蒸腾，似乎万事万物都应当乘凉。王士乐瘫在饮品店的小圆桌上，被热成浆糊的脑子里只剩下店里冷气带来的爽感。
服务员端上来一杯冰镇柠檬茶后，体贴地提醒她说店里有书籍杂志可以取来看。
王士乐尴尬地笑着点点头。
一定是自己一个人狼狈不堪地坐在这里，和周遭的热闹反差太大，才会被这么提醒吧。
但是她并不抗拒这种好意。这个世界对她的好意太少了，有一些是一些，一滴一点她都很珍惜。
于是她起身晃悠到书架前。
视线几乎是第一时间定格在了那本很薄很薄的书上。
书的封面是水，幽冷的水，有黯淡的光洒在水上，也是黯淡。而水下，一个几乎融进了水里、只剩下双目是清晰的人平躺着，静静地望着她。
王士乐的心脏一瞬间被揪住了，不知为何她有点想哭。
她觉得这个人好孤独，像是自己一样的孤独。
那一天下午，她就坐在那个人来人往的饮品店，一杯柠檬茶，把这本书翻来覆去读了三遍。
就和她之后读过的万梦一的每一个故事一样，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故事，但她把这个故事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这个故事有关一个少年，他爱上了河神，于是他每一天都抱着自己家熬的梅子汤去河边，他水性极好，能潜到河的中央，在阳光最澄澈的地方放下装着梅子汤的罐子。第二天来的时候，只剩下空罐子，他就知道河神来过了。
少年日日如此，年年如此。
直到有一天，少年发了高烧，他虚弱地连药都咽不下去。但他依旧抱着一罐梅子汤，来到了河边。
那天日头高照，天与地都是清清明明，河岸上开了花，都是他叫不上名字的花，浅浅淡淡的白。
少年淹死了。
这就是结局。
王士乐的表姐是大学中文系的，当她看完这本书后直摇头，她把书合上叹了口气：“这个作家是一个想走意识流的路子却走偏了的人吧。”
但王士乐一点也不在乎。
她只记得少年通篇的独白，就像是有人在自己耳边窃窃私语一般，她记得少年淹死的时候幻想着会有一双手拉起自己，等自己再醒来时，会躺在开满了花的河岸，身边是河神冲自己浅浅地笑。
但是结局只有一句话：“少年淹死了。”
王士乐从那时候开始疯狂地收集这个作家的每一本书每一篇文章，就连小报杂志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版块都不放过。
后来她才知道，当初看得第一本讲淹死的少年的书《川》的封面上，就是作家本人的照片。
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写这样文字的人，会是什么样一个人啊……
她时常自己偷偷地想，半夜里想起来甚至会无缘由地哭出来。
在那个所有同学都在追日韩明星的年代，她的房间里全都是万梦一的文字，她把他写在自己的墙上，写在本子的扉页，写在舌尖，写在光里，写在地板的每一个缝隙，写在夜晚的每一句梦呓里。
至于给万梦一写邮件，是从高二开始压力过大，她夜夜失眠开始的。
她从万梦一的博客上找到了工作用的邮箱地址，开始每晚失眠的时候给他发邮件。
她知道，得到回应是不可能的，却只有这一个排解的方法。
似乎每一次点击发送键的时候，心里洪水猛兽般的恐慌就会消退一点。
她从没有想过会得到回应。
直到她发出第一百封邮件的那一晚。
*
“您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激动，昨夜又是失眠的一夜，却是无比幸福的失眠。感谢您能在百忙之中回复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粉丝……我很害怕这样一封封邮件，没错，我甚至希望您看不到这一封封邮件，因为我生怕这些情绪会影响到您，让您生厌。
我宁愿您永远不知道我的存在，也好过您厌恶我。
这一封回信给我了莫大的勇气，我会好好努力！凭着您给我的这一份勇气！”
失眠的第二天，王士乐借口查资料，登录了学校图书馆的机房，颤颤巍巍地打下这些字，然后点击了发送。
心口随着呼吸一下下揪着，机房里的嗡鸣声格外刺耳。
她呆呆地看着电脑屏幕上“已发送”的界面，不真实的感觉一浪接着一浪冲刷着。
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够有一个交心的朋友，能够在此时此刻交流自己的想法。
但是她没有。
没有人能理解她。
除了他。
回复的邮件来得很快，快到吓得王士乐差点在机房尖叫出声。
“13XXXXXXXXX，
我的手机号，你如果有需要可以发短信或者打电话给我。
学习加油，小姑娘。”
*
王士乐掏出自己的手机时，连着输错了三遍密码，手机屏幕因为汗水变得不太灵敏。
她慢慢地对着电脑，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敲进通讯录，就好像真正的高考涂答题卡那样紧张。
我一定是在做梦。
她想着，眼前通讯录上“万老师”三个字也就飘了起来，恍惚中像是水汽一样蒸发在了空气中。
*
不知道从小到大有多少人这样对王士乐说过：“原来你是女生啊？看名字以为是男孩子呢。”
但只有万梦一没有这样说。
他只是在电话那头轻轻地笑了，然后说：“我知道你是女孩子啊。”
第一次打通他电话的王士乐紧张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想起来早就在通邮件的时候他就叫过自己“小姑娘”。
“我，我……因为大家都会误会，所以……”
她的声音因为颤抖而微微变形，又尖又细的声音穿破了空气和电波，传到电话那头去。
而他的声音，却从始至终都是平缓而温柔的，带着微微的沙哑，像是海潮一波波拍打着她的全身，褪去，又来，再褪去。
每一个音节都这样撩拨着她的心，王士乐感觉自己光是听他讲话就要醉过去了。
“我，我昨天在《蛛思》杂志上看到了老师的散文，特别喜欢。”
“啊……那是我朋友办的杂志，所以帮他写了一篇。”他说着又轻轻笑了一下，“你很厉害，这么小的杂志都能被你找到。”
“那肯定要找！老师的每一篇文章我都会找来读！”
王士乐说到激动处直接挥起了拳头，还好身遭没人，没有人看到她这副傻傻的模样。
“哈哈哈，那下次我写了新的故事，你来我这里先读，说说读后感吧。”
王士乐听完就愣住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他温柔如水的声音在脑子里面转了好几转，却怎么都抓不到手心里细细看。
来我这里？
不，不，一定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这怎么可能。
这就好像是周杰伦的粉丝有一天在街上遇见周杰伦，然后还被邀请到家里喝茶。
“我记得你之前的邮件里提过，我们都在一座城市。”
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点烟的声音，还有他的吐息，王士乐感觉自己眼前已经浮现出他缓缓吐出的眼圈，散成十月山间的雾。
她迷失在这雾中，没找到话语。
“怎么了？”
“恩？啊，没事，我，您刚才说……”
“别怕，我不是坏人。”
他的声音里有微笑的温度。
王士乐可以打赌，如果她可以看见声音，那他刚才那句话一定是暖阳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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