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古道上,大队人马正浩浩荡荡地走着。队伍的中间有一顶软轿,里面不时地传来一声声咳嗽,频率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重。婉儿跟在轿子旁边走着,听着里面的咳嗽声,越来越心惊,阁主的病情确实已经凶险至极,不然,二公子也不会去夜探天心阁了。只是不知道今日,能不能取回那株救命神药青鸾花回来。
她是鼎剑阁的一名医女,负责医治阁主的疾病,多年来她尽心尽力,查遍各种医书,奈何当年白云宫宫主那一剑着实厉害,任她医书高湛,尽心尽力,也只能勉强让阁主的生命得以延续。只是如今,阁主旧疾发作得实在厉害,如果没有青鸾花的帮助,任她再怎么努力,可能也熬不过去。所以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去求助二公子。但愿今夜二公子能成功取回,待阁主身体康复后,这所有的罪责,她愿意一并承担。
“禀阁主,二公子晚上突然外出,好像往白云山方向走了”。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一看正是阁主的贴身随从凌瑞。没想到阁主会派人盯着二公子的动向,早知道就应该提前跟凌瑞说好的。她在心里懊恼着,轿子里的咳嗽声突然加重,她心中惊呼不好,连忙跪下“阁主恕罪,二公子并没有违背您的命令,是我让二公子去取的,您千万别动怒,您的身体要紧”。她一边说着,一边担心轿帘里面的那人,会再有什么突发状况。“咳咳,他什么时候去的?”里面的人压抑着咳嗽,问了这样一句。“就在半个时辰前”,凌瑞听到婉儿这样说后,也开始后悔禀告阁主二公子的事情了,犹豫着回复道。“快,转道白云宫”。轿帘里的声音突然果断起来,容不得旁人有半点反抗。
“是”!凌瑞不敢再犹豫,立马下达命令,婉儿也急急跟上。听阁主的声音,是担心二公子有什么危险。但二公子做事一向果断,而且武功高强,被外界誉为“惊神一剑”,应该不会出问题吧。可婉儿又想到前几天,在客栈发生的那一幕,要不是阁主及时赶到,二公子和她曾经心爱的那个女子可能会同归于尽,婉儿越想越觉得可怕,不敢细想。
大队人马加速前进,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到了白云宫。抬眼看过去,白云宫的宫主正挥剑向某个方向,而那里,二公子和白云宫的二弟子,也就是二公子的心上人正相拥着,二人都想将对方护在身后。眼看剑身刺去,即将挑破那女弟子的眉心,那举剑的手法,正是“空山灵雨”。自从十五年前白云宫宫主静父师太用这招刺伤阁主后,鼎剑阁门下所有人都对此讳莫如深,不再提起。婉儿的心下重重一沉,她想到了十多年前那一幕,脱口而出“不要”,在她的声音发出来的那一刻,一道指力闪过,白云宫宫主手中的剑被弹了开来,“咳咳咳咳咳”,周围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婉儿这才反应过来,是阁主出手阻拦了这一幕。只是这样动用内力后,不知道他的身体还能支撑几天。
但看着昏迷还在流血的二公子,婉儿来不及多想,连忙过去查看伤势,止血。幸好二公子伤得没有那么严重,止血后再服用药物一段时间,便可以痊愈,不会像阁主一样落下病症,婉儿心里终于略略放下心来。
待伤势处理完毕,她再反应过来时,阁主正拿着剑要和静冥师父一决高下。她的眼前顿时浮现出十五年前那一幕,也是在这个地方,她目睹着白云宫宫主一剑刺向阁主的身体,透体而出。那个时候,和她一起躲在椅子下面偷偷看的,还有一个小女孩,叫云儿,后来成为白云宫的大弟子,道号华清。
记忆悠悠回转,她记得在那天之前,阁主和静冥师父还是一对郎情妾意的才子佳人,那个时候她还称呼静冥师父为师父,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会称呼她为阿芷姐姐。彼时她和云儿还不过是七、八岁的小女孩,阿芷姐姐对她俩极好,教她们武功,教她们义山的诗,对于两个从小无父无母被白云宫收养的孤女而言,阿芷姐姐就是她们心中最亲的家人。
那个时候的阁主,还是武林中的风云人物,武功高强,意气风发,年纪轻轻接受江湖第一大门派鼎剑阁,却将其治理得仅仅有条,门下弟子无数,却没有人不服。而如今,曾今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眼中却没有半点光亮,甚至抱恙多年却一直未曾主动医治过,全靠婉儿每日根据其身体状况用药去调理,哀莫大于心死,大抵是如此吧。
那时候的阿芷姐姐,也不是像眼前宫主这番冷酷无情的模样。她温柔而漂亮,一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让天地都为之失色。
他俩称得上是一对完美的璧人,郎才女貌,两人约定好要携手此生,即便白云宫和鼎剑阁有世仇,但并不影响他俩的感情。为了瞒着师祖,她和云儿就偷偷地帮忙传递书信,阿芷姐姐给她,她交给云儿,云儿再交到阁主手中。
如果,没有那一剑,今天的两人该是武林中的一对传奇人物了吧,婉儿在心里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风阁主,你不能怪师父,她不是故意的”。一道喊声将婉儿的记忆从过往中拉回,抬头望去,阁主已经拿起了剑,两人就要动起手来,但婉儿明白,今夜无论谁赢谁输,都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十五年前的悲剧,还是再一次上演了,这十五年来,她目睹着阁主的心如死灰,也许在他心里,至始至终都想不明白,当年如此深爱的恋人,为何突然变得冷酷无情。
“师祖逼着她喝了洗尘缘啊!”华清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声刺破了夜空的宁静,所有人都看向了她。唯有白云宫宫主,脸却突然变了颜色,伸手推开华清,眼见她顺着台阶滚落而下,婉儿连忙伸手去扶。
华清看向她,神情有些诧异,仿佛有些似曾相识,但她又不敢确信。婉儿微微地点了点头,华清眼里出现了一丝惊喜,“你是婉儿?”十五年前,在师父刺伤风阁主那日,婉儿也失踪了,她和几位弟子找了很久,却始终没能找到,只得作罢。
“是的”,婉儿轻声说着,这么多年,她了解华清的很多动向,却没有办法和故人相认。
她从小在医术方面聪慧过人,刚被领回白云宫不久,只因为随手翻看了几本医书,便能对道观里一些病痛及其治疗办法信手拈来。时间一长,道观里谁有不舒服的情况,都会来找这个才七八岁的小女孩瞧一瞧,就连师祖,有一次头痛,也是她去帮忙按摩穴位按好的。她还记得,那时阿芷姐姐曾拉着她的手骄傲地说:“我们婉儿真是个小神童”。
那天,她刚随道观里一个姐姐去外地采集草药回来,就看到阿芷姐姐和风阁主大打出手,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阿芷姐姐便用一招“空山灵雨”刺向阁主的身体,剑法狠毒,不带半分感情。随后,风阁主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去,而阿芷姐姐却没有半分悔意,只是冷漠地看着昔日的意中人负伤离去的身影。
但医术上的直觉让婉儿明白,风阁主以这样的伤势支撑不了多久,他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更何况,那一剑刺去时,婉儿看着风阁主眼中的光芒跟着熄灭,没有了求生欲的人,生命流逝得会更快。
她不知道她离开的这几天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感觉,如果阿芷姐姐知道是自己亲手杀了深爱的恋人,她一定会非常痛苦和后悔。
于是,她趁着旁人不注意,偷偷地溜出了道观。果不其然,在山脚的一处石阶下,她看到了昏迷的风阁主。她赶紧帮其止血,又利用周围的一些草药来为其疗伤,在两天后,风阁主终于醒了过来,而此刻鼎剑阁的弟子也终于找到了阁主。
那时的二公子,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脸上尚有几分稚气。但因着阁主的伤势,他的脸上已经开始出现了腾腾的杀气,他欲带队上山找白云宫的人报仇,但被阁主喝止住了。看着伤势严重的兄长,二公子不再坚持,但婉儿从他眼里看到了不甘和愤怒。
从那一刻开始,婉儿意识到风阁主和阿芷姐姐也许再也回不到之前的关系了,而鼎剑阁和白云宫的恩怨纠葛又添了几分仇恨。所以当阁主问她家在哪儿时,她只说了句无父无母,却不再多说。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也是可怜她的身世,阁主问她是否愿意跟着回鼎剑阁。她本欲拒绝,但害怕她救了鼎剑阁阁主之事被师祖发现,且阁主的伤势又比较严重,于是便点头答应了。自那时起,她便在鼎剑阁待了十五年。
十五年的时光,她听说了白云宫的很多事情。师祖在一年后仙逝,阿芷姐姐成为了新的宫主,道号静冥,她的武功愈发精湛,但为人也愈发冷酷。
十五年的时光,她在鼎剑阁也目睹了很多事,风阁主自那日负伤后,便主动将鼎剑阁的势力撤到了长江以南,自此和白云宫数百年的恩怨得以暂时缓解。但婉儿知道,有些仇恨被鼎剑阁的弟子们深深埋藏在心底,要不是因为阁主的命令,他们真的想踏平白云宫,以报那日的一剑之仇。而这种仇恨,在每年秋日阁主旧伤复发之际,格外浓烈,尤其是二公子。因为阁主的身体原因,他迅速成长起来,成为在江湖上独当一面的另一个传奇,被外界称为“惊神一剑”。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婉儿就再也看不到他脸上的稚气。
婉儿很想跟阁主,跟二公子,跟鼎剑阁的每一个弟子解释。阿芷姐姐不是那样的人,她是深爱着阁主的,那天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就连婉儿自己也想不通,短短几天时间,曾经温柔善良而神情的女子怎么就变得这般冷酷无情。
而她也经常看到,阁主对着白云山的方向沉思,眼神时而疑惑沉思,时而万念俱灰,大约也和她一样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她将过往的事情埋在心底,专心为阁主和其他人治病。十几年的时间,她无论是医书还是武功修为上都非常精进,只是她不知道,究竟应该把自己当做白云宫的人,还是鼎剑阁的人。
但刚才华清口中那一句“洗尘缘”,却让她一切都豁然开朗。她曾经听道观里另一位精通医理的姐姐说过,“洗尘缘”的药力极其严重,服用了之后,会让人忘掉前程往事。难怪那日的阿芷姐姐会突然变了一个人,只是她未曾想过,师祖为了留下这个天赋出众的弟子,竟然会真的逼着她喝下洗尘缘。
“咳咳咳咳咳……”身旁响起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想到阁主眼下的身体,婉儿心头一酸。她连忙走过去,给阁主递了药丸服下。
“阁主,洗尘缘的药力真的很猛,当年,静冥师父应该是什么都忘记了,才刺向您,她不是故意的”。多年的不解终于真相大白,她不知道阁主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但她心里却充斥着深深的酸楚和遗憾。这样好的一对璧人,就因为师祖,形同陌路,甚至差点刺死心上人。如果当年她没有偷偷跟上去救治阁主,如果洗尘缘药力退去,阿芷姐姐想起来一切时,阁主已经因为那一剑离开人世,那对阿芷姐姐来说,又何其残忍。她望向华清,两人眼里都是了然的痛楚,也许都回忆起曾经两人浓情蜜意的幸福时光,才会为现在剑拔弩张的他们感觉到深深的惋惜。
“师父,你不能再比试了,你刚刚喝了洗尘缘啊”,又一个女弟子的声音响起,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洗尘缘,阿芷姐姐居然喝了洗尘缘,婉儿这才想起来,小时候看过白云宫医书上记载洗尘缘的药力不过十年左右,而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十五年。原来,她早已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在刚才二度拿剑对准阁主时,阿芷姐姐内心该是怀着一份什么样的心境。服下洗尘缘,是为了再度忘记这段前尘往事,那她想起来的这几年,又该有多么痛苦和煎熬。
婉儿盯着眼前的阿芷姐姐,曾经爱笑的女子脸上没有半丝笑意,只有深深的疲惫感。她又看向阁主,脸上也早已没有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只有经受病痛折磨后的沧桑感。当年一对双十年华的璧人,就这样彼此折磨了十五年啊。也许在阿芷姐姐喝下洗尘缘时,也许在她拿剑刺向阁主的时候,曾经的才子佳人,至死不渝的爱情就这样随风而逝了,余下的,只是两尊没有灵魂的空壳罢了。婉儿的眼睛感到几分温热,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眼前的静冥师太身形开始晃动起来,想来是洗尘缘的药力开始发作了,华清等弟子们赶紧上前扶住。婉儿此刻再也忍不住,扑到面前,边查看情况,边哽咽地喊了声“师父”。这一声,令在场鼎剑阁所有人均是一惊,原来阁主身边的医女,竟然是白云宫的弟子。
“婉儿,谢谢你”,阿芷姐姐果然想起了一切,她没有半分惊讶,只是平静地笑着,看向扑过去的婉儿“谢谢你当年帮我救下了他的性命,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段往事”。
“不,师父,徒儿不孝,没能在您被洗尘缘折磨最痛苦的时候,陪在您身边”。婉儿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开始滴落,如果几年前她回到白云宫,发现阿芷姐姐的不对劲,她是不是可以帮忙打开心结,或者用药物来缓解阿芷姐姐的痛苦回忆。那阿芷姐姐也不用日复一日地被前尘往事折磨,阁主也不至于被心病所累,病重至此。
师父的眼睛开始慢慢阖上,一切的一切终于归于平静。
第二年秋天,因为白云宫的青鸾花,鼎剑阁阁主久治不愈的身体终于康复。在阁主痊愈后,其身边的医女离开鼎剑阁,在白云宫的一隅,开了个小小的医馆,听说她医术精湛,江湖上的任何疑难杂症,都可以找她问诊。甚至江湖有传闻,她原本就是白云宫的女弟子,只是奉前任宫主的命令才特意去医治鼎剑阁阁主的。
而鼎剑阁和白云宫几代人百年来的恩怨纠葛,终于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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