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作者: 与你同行一切安好 | 来源:发表于2017-12-09 11:40 被阅读1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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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5月的一天,母亲带着属于她的时代和记忆离开了我,而我却仿佛才刚刚开始了解她、认识她……

    这源于我看到母亲手稿的那一刻。

    母亲去世一个月后,三叔在家人微信群中公开了母亲年轻时候的几十篇手稿。三叔说:“现在你们的父母都不在了,你们有权利知道他们曾经的一些生活”。

    三叔与父亲年龄相差近20岁,从小跟着我的父亲母亲生活,共同经历了我们兄妹出生前的日子,对于我父母的了解更为真实和深刻。几十年来,三叔一直未告诉我们母亲手稿一事,是因为害怕触碰到母亲的回忆。

    母亲的大部分手稿是在我出生前写的。读着母亲的手稿,触摸着母亲留下的文字,仿佛是母亲在给我讲述她的故事……

                          —2—

    母亲出生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期的一个资本家的家庭,家有田地200余亩,油坊糟坊10余处,城里开有银票行,家道殷实。

    母亲兄妹三人,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母亲聪明漂亮,性格豪放,喜欢读书,从小就深得姥爷的疼爱。有一次,姥姥让母亲给油坊的伙计们送饭(当时的姥姥亲自做饭,饭好后先让干活的伙计吃,不像小说中描写的大户人家生活的样子),母亲竟在半路的一颗大树下捉蝉玩,接着又在树下看书,后来竟睡着了,害得家人四处寻找。找到后姥爷非但没吵她,反而坚定了让母亲读书的念头。

    母亲还有个特点,像个男孩子,喜欢穿男孩的衣服,剃男孩样式的头,不喜欢做家务和女红,以至于以后我们兄妹三人几乎没穿过母亲亲手缝制的衣服。虽然不会做家务,但母亲的读书能力特别强,姥爷很开明,全力支持母亲读书,在母亲15岁那年,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女子师范,这为母亲以后从事教育打下了基础,也为她以后多舛的人生埋下了伏笔。

    正当姥爷筹划着将母亲送出国继续深造之时,1948年母亲的家乡解放了,姥爷被专政隔离,家产全部充公,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直到多年后姥爷去世,母亲也没能与之见上一面。

    姥爷的去世对母亲的打击无异于天崩地裂,悲痛和恐惧撕扯着她,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接下来的日子,朴实善良的姥姥着手着母亲的亲事,1950年将19岁的母亲嫁给了土改后破落的地主家庭的孩子,也就是我的父亲,一个既风趣幽默,又内敛稳重的爱读书的男人。两个被当时社会所排挤甚至遗弃的有着喜欢读书共同爱好的年轻人走到了一起。

    他们有着当时年轻人所共有的一腔政治热情,由于他们的出身不好,他们比别人付出的更多,表现的更努力、更积极,向组织靠近的决心更强烈。

                          —3—

    师范毕业,又爱读书,母亲成为了一名教师。然而后来教师却成了那个时代专政的主要对象,加之母亲有一个资本家的父亲和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丈夫,首当其冲受到了严重冲击。

    母亲从讲台被赶到了校办工厂。

    在校办工厂劳动的日子里,母亲的工作是把废铁丝制成钉。面对满车间的废铁丝,从小没干过体力活的母亲无从下手,为难、纠结、郁闷、委屈和自责吞噬着她,整日以泪洗面。剥夺了读书教书的权利,同时还要时刻承受来自外界的恶言恶语以及精神和人身的双重攻击,我那年轻的母亲迷失了生活的方向。

    母亲的精神开始出了状况。

    母亲意识到自己病了,她决定自我救助。母亲有记日记的习惯,她每天晚上写下所思所想,用文字与自己对话,用文字开导自己,用文字对自己疗伤,剖析自己资本家大小姐的腐朽思想。为了表明自己与旧家庭决裂的决心,她将自己的家庭和最疼爱她的父亲永远封尘在记忆里,直到她去世,从未提起过。她还把自己金枝玉叶的名字改为勇猛的‘猛’字,文革期间,母亲一直用“齐猛”这个名字。

    要强豪爽的母亲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状态,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制钉工作中,精神状况暂时好转。她学会了使用老虎钳、铁椎、螺丝刀,完成了从拉铁丝、平铁丝、扎钉到最后制成钉的所有程序。

    在母亲的手稿中,母亲这样写到“我在解决铁丝疙瘩过程中遇到很多困难,开始用手钳也解不开,因为手劲不够大。后来学会了用老虎钳钳着,螺丝刀扭着,把一个个难解的疙瘩都解开了。有时我累得满头大汗。有时我怕我的病不会好,在这时我就想起毛主席的教导,我们看待一切事物都要用一分为二的观点。我想一个人对自己的估价也不能例外。病总会有好的那一天。我深深地体会到一个人不论在思想上、工作上遇到重重困难的时候,运用一分为二的武器来衡量对照,就能使你得到鼓舞,有困难转为不困难。”母亲还将制钉的过程写成几段打油诗,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聊以慰籍:

    (一)小铁丝,弯又弯,

                小铁锤,沉甸甸,

                弯又弯,沉甸甸,

                手拿铁锤干的欢,

                平出铁丝直又圆。

    (二)铁丝结疙瘩,

              手钳对它没办法,

              螺丝刀,绕圈转,

              小钳子,钳关键,

              小铁锤,上下蹦,

              虎头钳,真顶用,

              四者结合来使用,

              一堆铁丝解个净,

              解个净,心干净。

    (三) 座座高山耸入云,

                我搞制钉为人民,

                不怕工作难和累,

                愿把一生献教育。

    从字里行间,从母亲的身体力行,不难想像母亲是用尽了何等的心力在进行自救!

    当 母亲的病情大有好转,制钉的工作也渐入佳境之时,她又被调往锅炉房劳动。

    此时的我已快出生,母亲拖着笨重的身体,在潮湿闷热的锅炉房晕倒了。当时几个“造反派”说我母亲偷懒装晕,把母亲硬生生推搡醒,催促快点起来干活。

    母亲一手撑着地,一手托着大肚子,努力想站起来,几次都没成功。他们找来绳子绑在母亲左手小手指上,几个人用力拉扯母亲,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母亲再次晕了过去,母亲的左手小手指断了。

    接下来的日子几乎接近冰点。姥姥因没本市户口被遣送回老家(姥爷去世后,姥姥是偷偷跑出来跟着母亲的,她知道母亲不会做家务,对母亲的生活不放心,来帮母亲);父亲因调查隔离不能回家;哥哥手臂摔断;姐姐误吞了硬币。

    母亲用尽整个生命让自己做得更好,可现实却一次次变得更糟,她的信心、努力和希望被挤压的荡然无存,身心俱损的母亲再一次病倒了。

    我真切地感受到母亲当年的无助、恐惧、心酸和挣扎……母亲一直在努力改造自己!努力宽慰自己!努力救助自己!只因当时的那个社会也已病入膏肓,她已无能无力。

    母亲接下来的手稿已断断续续,表词达意迷糊不清,渐渐的,母亲已不能再写了。

    一个鲜活的,坚强的,美丽的,开朗的母亲永远定格在了手稿中。

                        —4—

    自我记事时,我就知道我的母亲与其她母亲不一样,她怕风,总是把门窗关的严严的;她怕光,总是把窗帘全拉上。她几乎很少串门聊天,也不擅长缝衣做饭。清醒时会读书看报,教我们识字背诗。

    她很关注国家大事,叮嘱家人记得给她订一些党报党刊。有时她也写一些东西,但已远不比从前。偶尔与我们聊聊姥姥的事,但姥爷的事从不提起。

    母亲糊涂时有一个癖好,就是不停地往家里提水(那时家中未接自来水,一条街上的人都到一个供水点提水),直到把水缸和锅盆都装满了水,才停下来,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好了,孩子们不用怕了”,接着就把自己封闭在一个较暗的空间,一待就是一天。

    小时候经常会因母亲古怪的行为而不解。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知道母亲是病了。但在那个病态的年代,人们心里的疾病又能得到怎样的救治呢?就这样,母亲的病时好时坏,一晃就是几十年。

    在这几十年间,一直照顾我们的姥姥和父亲相继去世,清醒时的母亲开始让自己做些什么了。

    她决定学着为我们做饭。等到我们回家,母亲总是欣喜地说: “快洗洗手,饭做好了,什么都有,吃吧”。我们知道,其实没什么好吃的,她只是把不同的菜拌一些盐和馒头一起放在蒸锅里蒸熟而已。但我们仍会装出很好吃的样子,一边夸赞着母亲,一边重新做一些饭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已经把母亲当做了自己的孩子精心得呵护着。

                          —5—

    渐渐长大的我们开始多方为母亲医治。大夫说母亲得的是抑郁症,时间太长了,没经过正规的系统的治疗,现已很难治愈。

    父亲在世时也为母亲看过病,只是那时医疗水平有限,人们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症,认为母亲是精神分裂,用吃强镇静药把人拿住,那种滋味后来听母亲说痛苦得生不如死,因此,母亲拒绝吃药,拒绝治疗。

    随着我们兄妹相继成家 ,一直需要照顾的母亲提出一个人过,而且很坚决。于是我们兄妹商量着让她试一试。我们三人分工合作,保证母亲的三餐必须要有一个人陪着。这样过了一些时日,我的儿子出生了。

    在休产假期间,一次单位有急事,需我去一趟,儿子太小,无法带着,情急之下,母亲说帮我看着。

    我匆匆办完事往家赶,刚一拐进街巷,就听见婴儿哇哇的哭叫声。邻居看到我慌忙说:赶快吧,你儿子快哭断气了!我两步并做一步跨进屋,看到母亲满头是汗,双臂裹着儿子直往怀里压着,她怀中的儿子小脸憋得通红,哭声已不再有力。我吓得一把将儿子夺出,大声喊着“别再压了!别再压了!”母亲被撞得一个趔趄坐在了沙发上。

    等我哄好儿子,母亲已目光游离,喃喃地自言自语“我没压他,我没压他……”母亲又一次糊涂了。

    接下来的日子,直到母亲去世,我们兄妹都没再让母亲一个人住。

    后来母亲清醒时告诉我,当时我儿子哭闹时,她抱起来拍着他哄着他,越哄儿子哭得越厉害,她开始慌了神,控制不了自己了,她知道自己又病了,但又害怕把孩子摔下,就努力地抱紧、抱紧……

    我可怜的母亲、我那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母亲,即便是在糊涂时,仍在努力地、用她独有的方式爱着她的孩子以及她孩子的孩子。

    母亲一生中,无论是在她清醒时还是在她糊涂时,都不曾打骂过我们兄妹,她总是和声慢语地与我们说话,我们做错事时,她就给我们摆事实,讲道理,即便是在她犯病糊涂时,她也在极力克制自己,有尊严的封闭自我,让我们从小看到的是她骨子里透出的教养和隐忍。这让我们受益一生。

    生活在我们的努力下越来越好,母亲的病在我们的关爱下也多年没有再犯。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转眼,母亲已进入耄耋之年。人老最怕摔,很多老年人都是摔伤以后就再也起不来了。我的母亲終没逃出这个魔咒。

    两年前母亲不慎滑了一跤,股骨头骨折 ,从此一病不起。

    母亲躺在床上将近两年,这期间她七次住进了医院,三次下了病危通知书,岁月艰难地行走在她的痛苦和我们的努力之间。

    长期卧床带来的各种并发症犹如洪水猛兽般肆无忌惮地吞噬着母亲的身体,丝毫无视我们的努力,一次次粉碎着我们的期待与祈盼。一切的努力过后,母亲开始不再进食,就在今年5月15日这天,母亲安详地离开了我们,终于走进了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

                          —6—

    作为女儿,我从未能真正了解母亲,我对母亲的认知只限于母亲极低的生活能力、时好时坏的精神状态和她那出于本能的母爱。我一直都以为我为母亲所做的远比母亲为我所做的多的多,我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是个孝女。直到三叔把母亲的手稿公开后,才读懂母亲是怎样在用整个生命、倾其一生来爱着我们。虽说有点迟 ,但还是给我们还原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真实的母亲。

    以前虽然知道一些父亲母亲在那个年代的不易,但这次从母亲的字里行间,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世界以及她在那个时代的无助、恐惧、心酸、挣扎和坚持……

    母亲的经历是今天的我们所无法承受之重。她的叔叔被镇压、父亲被专政、母亲被撵得无家可归、爱人每天要被调查谈话、儿子骨折无人看管、自己被单位批斗改造、家产被没收充公……试想,换作你我,我们又能怎样?可从母亲的文字里看到,母亲是坚强的,又是隐忍的,她在努力改造自己!努力宽慰自己!努力治愈自己!努力适应着当时的社会。

    我是不幸的,自我出生母亲已自救失败,我记忆中的妈妈已经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我又是幸运的,她开朗而又隐忍的秉性和内在的教养与善良已深植于我的灵魂。我为过去自己的无知和曾经对她有过的报怨感到羞耻!

    没有经历过别人的经历,怎有资格去评判别人的人生?

    母亲,如果真有来生,我愿做您的母亲,用尽我毕生心血为您建造一个美好家园,不再让您感到恐惧和不安,不再让您感到动荡与无助,不再让 生命留下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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