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早就打算写的一本书(名作家)
他们大都是一些视名利如粪土的苦行僧式的人物,整个心灵都为某种热烈的爱好吞没了。
他是一位严肃、善良、闲不住的人。他认为各种行业都同样可敬,因为所有的职业都是为人民的事业服务的,都能够使人有机会表明自己是“这个美好世界上的一个有用的人”。
契诃夫
其实,一天的生活完全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那么短促。你们不妨试着去回忆回忆随便哪一天的情况,一分钟也不要漏掉,把所有在那天遇到的人、谈过的话、产生过的想法、有过的举动,以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和精神状态,既包括自己的,也包括别人的,统统都回忆出来,那你就会深信,要再现这样一段时间,就得写一整本书,如果不说是两本的话。说不定甚至要写上三大本!
我觉得凡俄语中可用之于契诃夫的词汇都已说完、用尽了。对契诃夫的爱已超过了我国丰富的语汇所能胜任的程度。对他的爱,就如一切巨大的爱一样,很快就耗尽了我国语言所拥有的最好的词句。因此我今天再来写文章,势必要冒拾人牙慧和雷同的风险。
契诃夫是一位天才的作家。这是无可争议的。
谦逊是人的道德力量和心地纯洁的表现,而自吹自擂则是人的渺小卑劣和智能低下的表现。
我们可以谈契诃夫本人为人的善良,然而远为重要得多的是契诃夫作为一个作家来说是善良的,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在我国文学中,大概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关怀人们,为人们而痛苦,力求帮助人们的了。
契诃夫在这方面的影响,无论过去和现在,都是巨大的。几乎所有优秀的意大利进步影片,如《罗马十一点钟》、《偷自行车的人》、《火车司机》、《警察与小偷》、《途中的幻想》等,都渊源于契诃夫的人道主义。
而我们有些文学作品却缺乏这种契诃夫的善良和他的严格的人道主义精神。这就使这些作品减少了或者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感染读者心灵的力量。
他的一生告诉我们,人类真正的幸福并非空想,是能够达到的。我们正是为了这种幸福而工作,斗争,并去夺取胜利的。
亚历山大·勃洛克
一个现象越是令人惊异,越是美不胜收,就越难用我们僵化了的语言去讲述它。
“对子虚乌有的春天的追寻,使你陷入愤激若狂的郁闷。”
他说过:“我们总是过迟地意识到奇迹曾经就在我们身边。”
然而世界上有一种与奇迹相同的现象,它无视往往是残酷的自然规律,从而使我们得到慰藉。这种现象就是艺术。
艺术可以通过我们的意识创造一切,使一切复活!你再看一遍《战争与和平》,我担保你会清楚地听到娜塔莎·罗斯托娃躲在你身后吃吃地笑着,你会爱上她,就像爱一个活人,一个真人。
包括我在内,想必人人都有第二种生活、第二种经历。它不过如常言所说的,并未在现实生活中“表现出来”,并不曾真的发生罢了。它只是存在于我的愿望之中,存在于我的想像之中。
可正是这第二种生活,是我想要写的。我要写我的生活若不为种种偶然性所左右,而可凭我自己的意志去创造,势必会出现的样子。
我不由得想,诗人是多么幸福,青年人把首次萌发的爱——羞涩的、感激的爱奉献给他。青年人推崇年轻的诗人。因为在我们的概念中,勃洛克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永远是年轻的。几乎所有悲剧性地活着而又悲剧性地死去的诗人的命运都是这样的。
他们的散文和诗歌,即使以最小的剂量滴入你的意识之中,就可使你激动、振奋,使思想汹涌澎湃,使形象纷至沓来,感染给你一种非要把这一切遣之笔端不可的愿望。
勃洛克说过,天才的光芒可以照耀至不可计量的时间距离。这句话也完全适用于他自己。他对我们中的每个人的命运,不管是作家还是诗人的命运,所产生的影响也许一时还看不出来,但却是极其深远的。
居伊·德·莫泊桑
莫泊桑一转眼间就走完了他光辉的作家道路。“我像一颗流星那样坠入文学生涯,”他说道,“又像一道闪电那样离它而去。”
他一向是人类种种秽行的冷酷无情的观察者,是一位把生活称之为“作家的门诊所”的解剖医师,可是在他生命终结前不久,他所渴求的却是白璧无瑕的纯洁,是对痛苦的爱和欢乐的爱的赞美。
最后他终于相信爱情并不单单是情欲,而且也是牺牲,是蕴藉的喜悦,是这个世界上的诗。
人的感情,是美好的!它们是我们这个很不完美的世界上的诸圣之圣!如今他愿以他的全部才华,运用他的全部技巧来写出这一点。
伊凡·蒲宁
不管在这个不可理解的世界上是多么愁闷,这个世界仍然是美好的。
我从少年时代起就有一种不可遏止的癖好,喜欢访问我所喜爱的作家和诗人生活过的地方,或与之有关的地方。我认为(而且至今仍然认为)世上最好的地方莫过于普斯科夫的圣山修道院围墙脚下的那个山冈,普希金就是埋葬在那儿的。从这个山冈上极目远眺,一直可以望到悠邈、洁净的远方,这在俄罗斯是难得的。
蒲宁离开了他所爱的唯一的祖国。但他只是表面上离开而已。他,这个极度自尊的严谨的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苦苦思念着俄罗斯,在巴黎和格拉斯的异国之夜里,为俄罗斯流下了许多隐秘的泪水,这是一个自我放逐的游子的泪水。
我又阅读了一遍《先知伊里亚》,又阅读了一遍叶列茨县普列德捷钦斯克乡农民谢苗·诺维科夫凄凉的故事。我竭力想探究出这个名副其实的奇迹是怎样创造出来的,用的是什么语言,什么魔法?创作出这样一篇简洁、洗练、有力、悲哀、辉煌的短篇小说无疑是一个奇迹。
我不知道这篇作品能不能用小说来称呼它。它不是小说,而是启迪,是充满了怕和爱的生活本身,是作家悲哀的、平静的沉思,是为少女的美写的墓志铭。我深信在叶列茨的公墓里,我曾走过奥利娅·麦谢尔斯卡娅的坟墓,风吹拂着已经陈旧了的瓷花圈,发出怯生生的飒飒声,仿佛在呼唤我立停下来。
车窗外忽明忽灭地战栗着乡村稀疏、凄凉的灯火。我眺望着这些灯火,幼稚地安慰自己,奥利娅·麦谢尔斯卡娅是蒲宁虚构出来的,我所以会突如其来地爱上这个已被杀害了的姑娘,并为此而痛苦不堪,无非是因为我倾向于以浪漫主义的态度对待世界罢了。
大概正是在这天深夜,在寒气袭人的车厢里,在俄罗斯黑暗忧郁的旷野中,在被晚风吹得簌簌发响的、还未及长满新叶的白桦林间,我第一次彻底地理解了何谓艺术,以及艺术有多么崇高的、永恒的感染力。
蒲宁的作品只能研读,切不可不自量力,试图用寻常的而不是蒲宁的语言来转述他以经典作家的笔力和精确性所描绘的一切。
我们无法用自己的语言去转述普希金的《阴霾的白天逝去了……》、列维坦的《在永恒的宁静之上》或者莱蒙托夫的《幻船》。这样做是荒唐的,无异于用枯燥的代数去求证莫扎特和其他伟大作曲家的和声。因此我不想劳而无功地去转述蒲宁的作品,不想用迎合“潮流”的观点去阐述它们。
蒲宁的作品之所以出色,就在于它们完完全全属于他那个时代,而同时又和我国人民的往昔血肉相连。
在蒲宁的散文和诗歌中,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一个人由生至死的漫长的、基本上是美好的生活历程。这种感觉在《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中尤为强烈。
这部中篇小说并不仅仅是对俄罗斯的一曲赞美诗,并不仅仅是蒲宁身世的总结,并不仅仅表达了他对祖国的深厚的、充满诗意的爱,也不仅仅表达了对祖国的忧虑和喜悦——这种喜悦偶尔在小说的字里行间化作有限的几滴泪珠,犹如拂晓时天边寥落的晨星,以及某种别的东西。
这并不仅仅是对一系列俄罗斯人——农民、儿童、乞丐、破产的地主、牲畜贩子、大学生、苦修的基督徒、美术家和可爱的妇女的描绘,总之,并不仅仅是作家对他在各种情况下所遇到的许多人物的栩栩如生的、有时具有惊人的魅力的描绘。
我们俄罗斯的中部出现在蒲宁的作品中时往往是迷人的阴沉的白昼、休眠的田野、雨和雾,有时候是苍白的日光、一大片一大片燃烧着的落霞。讲到这儿,我不妨顺便说一说,蒲宁的光
世界是由色彩和光线的无穷混合构成的。谁能够轻易而又正确地捕捉到这种混合,谁就是个幸运儿,如果他是画家或者作家的话,更是如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蒲宁是个非常幸运的作家。他以同样的敏锐洞察一切:无论是俄罗斯中部的炎夏,阴郁的严冬,“晚秋短促的、铅灰色的、宁静的白昼”,还是“突然从野树丛生的山冈后边虎视眈眈地望着我的好似广袤无垠的荒漠一般的黑魆魆的”海洋。
在蒲宁的日记中有一句话,仅寥寥数字。这句话记的是一九〇六年的初夏。“云彩绮丽多姿的时节开始了,”蒲宁这样记道,从而仿佛为我们揭开了他作家生活中的一个秘密。原来蒲宁有一种劳动是同夏季,同“云彩的时节”、“雨水的时节”、“花朵的时节”联结在一起的。随着夏季的到来,这种他所无法摆脱而又深为喜爱的劳动也就临近了。
蒲宁对于他一生中所看到的一切东西,都以同样的敏锐和细致加以观察。而他看到的东西是非常之多的。从青年时代起,他就爱好不安定的流浪生活,渴求看到所有从未看到过的东西。
阅读蒲宁的作品时,常常会有这类感觉。色彩产生气味,光线产生色彩,声音则再现一系列栩栩如生的画面。而所有这一切又产生出一种特殊的心情,有时使你感到怫郁,不由自主地要凝神沉思,而有时却又使你觉得生活是愉快的、欢乐的,有温暖的和风,有树木的喧嚣,有海洋无休止的轰鸣,有儿童和女人可爱的笑声。
“活在世上是多么愉快呀!哪怕只能看到这烟和光也心满意足了。我即使缺胳膊断腿,只要能坐在长凳上望太阳落山,我也会因而感到幸福的。我所需要的只是看和呼吸,仅此而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像色彩那样给人以如此强烈的喜悦。
蒲宁讲,不管他动笔写什么东西,首先必定要“找到声音”。“一旦我找到了它,其余的就迎刃而解了”。
“找到声音”是什么意思?显而易见,蒲宁这句话包含的意思比我们乍一看到时所以为的要深刻得多。“找到声音”就是找到散文的节奏,找到散文的基本音调。因为散文同诗歌和音乐一样,也有内在的旋律。这种散文的节奏感和音乐感显然不是偶然产生的,同样基于对祖国语言丰富的知识和精深的理解。
他善于从浩如烟海的词汇中,为他的每一篇小说选择最生动、最富魅力的词汇,这些词汇同小说所描绘的情节之间存在着某种为肉眼所看不到的、近乎神秘的联系,要描绘这样的情节非用这些词汇不可。
蒲宁的每一篇小说,每一首诗都像是一块磁石,能够把这篇小说或这首诗所需要的一切粒子从四面八方吸引过来。
现在要是有一个像赫里斯蒂安·安徒生这样的童话作家,那他也许会写一则童话,讲有个作家拥有一块法力无边的磁石,能把一切意料不到的东西,包括披着霜花的树丛中的一抹阳光和穿着瓦灰色丧服的乌云的碎片,都吸到他身边来,而他,这位作家,按照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一种特殊的顺序,将这一切加以排列、组合,然后洒上起死回生的甘露,于是世上就诞生了一部新的作品——一部长诗,一首诗歌,或者一部中篇小说——而且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剥夺它的生命。只要地球上还有人活着,它就是永生的。
蒲宁的语言是朴素的,朴素得近乎吝啬,也是纯洁的、生动的。但与此同时,就形象性和声音而言,他的语言又是极为丰富的,包容了从铙钹的乐声直到泉水的淙淙声,从有节奏的铿锵声直到柔情绵绵的絮语声,从清越的歌声直到圣经上气势汹汹的训诫声,从所有这一切声音直到活灵活现得令人惊叹的奥廖尔省农民的谈吐。
《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是世界文学中最卓越的现象之一。使我们感到莫大幸福的是,它首先属于俄罗斯文学。在这本惊人的书中,诗和散文已融为一体,有机地融为一体,从而创造出了一种崭新的、出色的体裁。对世界的诗意的认识同对世界的散文形式的描绘交融在一起,而在这种交融中存在着某种严峻的,有时还往往是森然可畏的东西。这部作品的风格本身就有某种圣经式的气质。
蒲宁在这本书中所谈的一切,无不看得见、听得到、摸得着,无不有轮廓、有分量,可以长久地使我们快活,或者伤心。我不妨从这本书中摘引几个段落。譬如小男孩初次进城的那一段:城里最使我感到惊奇的东西是黑鞋油。我有生以来在世上所看到过的东西中——而我所看到过的东西多得不胜枚举!——还没有一件东西像我在这个城市的集市上拿在手里的那一小盒黑鞋油那样使我兴奋,快活的。这个圆圆的盒子是用普通的树皮做成的,然而这树皮是多么精致,把树皮做成盒子的手艺又是多么高超,简直无与伦比!还有那黑鞋油本身呢!黑黑的,硬硬的,发出暗淡的光,有一股好闻的酒精味。蒲宁只用三言两语就生动地写尽了故乡的贫穷和偏僻。我是在哪里出世和长大的,都见到过些什么?没有山,没有河,没有池塘,没有树林,只有沟地上才长着灌木丛,间或有几丛小树林,偶尔有一两处地方树木稍微多一点,近似树林,那就有个名字了,或者叫扎卡兹,或者叫杜勃洛夫卡,其余的地方尽是旷野,旷野,一望无际的庄稼的海洋……这里是……半草原,地形呈波状,到处是沟地和缓坡。草地大部分都是沙砾土壤,草长得稀稀拉拉,几座荒村散布其间,那些穿树皮鞋的村民仿佛已被上帝遗忘,——他们没有任何奢求,像原始人那样单纯,终日与柳丛和麦秸做伴。作家们有一句向雕塑家借用来的术语,叫做“塑造人物”。能像蒲宁那样准确、逼真,或者无情,或者感人地“塑造人物”的作家是为数不多的。不妨以他笔下的一个牧童为例:牧童……是个饶有趣味的半大小子,麻布衬衫和短裤衩上窟窿眼挨着窟窿眼;脚、手、脸都被太阳晒焦烤干了,到处都在蜕皮;嘴唇不是这儿烂,就是那儿烂,因为他一刻不停地嚼着铁锈色的酸树皮,或者牛蒡,或者那种使嘴唇溃疡的羊草;他的一对慧黠的眼睛老是像贼那样滴溜溜乱转,因为他深知我们同他的友谊是大逆不道的,何况他又唆使我们吃了好多天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然而这种大逆不道的友谊却是多么甜蜜呀!他偷偷地、断断续续地、提心吊胆地东张西望着讲给我们听的那一切是何等的诱人。此外,他还能把他那根长鞭抽得噼啪直响,我们忍不住手痒,也试着抽几鞭,结果鞭梢把耳朵抽疼了。这时他总是止不住哈哈大笑……俄罗斯的景色,它的温柔、它的羞涩的春天,开春时的丑陋,以及转眼之间由丑陋变成的那种恬淡的、带有几分忧郁的美,终于找到了表现它们的人,而这个人是从来不去粉饰它们、美化它们的。俄罗斯的景色中,即使是最微小的细节,没有一处能逃过蒲宁的眼睛,没有一处未被他描绘过。我们走过了灰褐色的水塘,水塘在被牲畜踩得坑坑洼洼的缓坡脚下的谷地中漫溢开去,发烫的水面变得长长的,落寞地闪着亮光。缓坡上有一两个高高的土墩,几只落得无家可归的白嘴鸦栖息在土墩上想着心事。
一谈起蒲宁,我就不由自主地变得喋喋不休。老是要把蒲宁著作中出色的地方接二连三地指给读者看。每回都以为这是最后一个地方了。可结果下边还有更好的地方,我无法克制自己闭口不去谈它。比方说吧,他对于青春,对于几乎还是儿童式的爱情的描写就属此列。每个人回忆起业已逝去的童年时,都不免感到伤悲。在童年时代,我们都爱着爱情,以及爱情所带给我们的一切,既包括“那颗在东半天上静静地闪烁着的七彩的星星,它高悬在果园外边很远的地方,高悬在村外夏日田野的尽头,有时从那儿隐隐约约地,因此也就特别迷人地传来一只鹌鹑遥远的啼声”,也包括那个沉睡着的可爱的姑娘的气息——“我在遐思中恍惚看到了丽莎睡在那间屋里,窗户洞开着,窗外树叶淌下涓涓的雨水,发出簌簌的絮语声,从田野上拂来的熏风不时吹进窗户,抚摩着她那几乎还是孩子的梦,比这梦更纯洁,更美好的事物世上不会再有了!我在作此遐思时的感情是难以描摹、难以言传的”。蒲宁的作品我读得越多,就越清楚蒲宁几乎是无法穷尽的。
总之,要用很多时间才能认识蒲宁所写的一切,才能认识蒲宁急风骤雨般的(尽管这位作家是多愁善感的)、激荡不安的、似湍急的水流那样滚滚流去的生活。
蒲宁的一生直到他最后的日子都是在流浪和创作中度过的。
蒲宁一生期待幸福,描述人的幸福,寻觅通向幸福的道路。他在他的诗歌和散文中,在对生活和祖国的爱中找到了幸福,他曾说过一句至理名言,幸福只给予懂得幸福的人。
蒲宁度过了复杂的,有时是矛盾的一生。他的阅历、知识、爱、恨和写作都是丰富的,他不止一次走上歧途,然而他对祖国、对俄罗斯却始终怀着伟大、强烈、忠实而又温存的爱。
马克西姆·高尔基
对我来说,高尔基是整个俄罗斯的体现。就如我无法设想俄罗斯可以没有伏尔加河一样,我也无法设想俄罗斯可以没有高尔基。
他是拥有无穷才华的俄罗斯人民的全权代表。他爱俄罗斯,对俄罗斯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借用地质学家的术语来说,他对所有的“剖面”,不论是空间的还是时间的,都了然于胸。这个国家中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他全都用自己的目光,高尔基的目光观察过,无一忽略。
维克多·雨果
雨果是一个像烈火一般狂热、激烈的人。凡生活中所看到的一切,他无不加以夸张,并据此把它们写下。他的视觉就是这样构成的。对他来说,生活是由激昂地、庄重地表现出来的一系列巨大的激情汇集而成的。
他是由一色的精神乐器组成的语言乐队的伟大指挥者。欢腾铿锵的喇叭声、咚咚的定音鼓声、尖厉凄切的长笛声、喑哑嘶叫的双簧管声,这就是他的音乐世界。他书中的音乐,就像拍岸的巨浪那么壮烈。这乐声使大地为之战栗。也使人类脆弱的心灵为之战栗。但是他并不怜悯人类的心灵。他狂热地力图用他的愤怒、喜悦和喧嚣的爱情感染全人类。
他不单单是自由的骑士。他还是自由的代言人,自由的报信者,自由的行吟诗人。他仿佛站在世界各地的十字路口,高声呐喊:“公民们,拿起武器来!”他像飓风,像龙卷风,挟着滂沱大雨、树叶、乌云、花瓣、硝烟和由帽子上撕落下来的帽徽,势不可挡地闯入古典主义的枯索的世纪。这种风就叫做浪漫主义。他一扫欧洲呆滞的空气,把不可遏止的幻想的气息注满了这个大陆。
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晕头转向地倾倒于这位狂热的作家。我一口气读了五遍《悲惨世界》。刚刚读完全书,当天又从头读起。
记尤里·奥列沙
奥列沙身上有某种贝多芬式的像雷电般雄浑有力的东西。甚至他的声音中也有。他的洞微烛幽的锐目能够发现周围许多使人快慰的美好事物。他总是简练而正确地描写这些事物,因为他深知一条规律:两个字能产生空前强大的力量,反之四个字却比两个字的力量要小掉一大半。
落日把万里无云的天空染成了玫瑰红。林荫道上的树木发出飒飒的喧声。
米哈伊尔·普里什文
普里什文的一生,是一个人摆脱环境强加于他的一切非他所固有的东西,而只“按心灵的意志”生活的范例。这样的生活方式体现了最健全的理智。一个“按心灵”,按内心世界生活的人,永远是创造者,是造福于人类的人,是艺术家。
作家要在他心灵中创造出这个自然界的“第二世界”,创造出能够用思想充实我们,用艺术家所观察到的自然界的美来陶冶我们性情的第二世界,是必须目不旁骛,必须不间断地思索的。
朴素较之使人眼花缭乱的艳丽,诸如色彩斑斓的落霞、繁星闪烁的夜空、五光十色的热带植物,由绿叶和鲜花汇成的尼亚加拉大瀑布等,对人的心能起到更强烈、更巨大的作用。
普里什文的魅力的奥秘,他的魔法的奥秘,正是他这种洞察力。这种洞察力能够在每一件微乎其微的事情中发现有意义的东西,在周围一切貌似无聊的表面现象中,洞烛它们深刻的内涵。
在一轮硕大、皎洁的月亮下,夜离去了,拂晓前,今年最早的一股寒流在大地上蔓延开来。万物染上了一层苍白的颜色,但水洼并没有上冻。当朝阳升起、大地回暖的时候,树木和青草便被大颗大颗的露珠冲洗一新,从昏暗的树林里伸出来的云杉的枝丫上也都缀满了熠熠闪光的花纹,即使动用全世界所有的钻石,怕也难以装点出这样一幅景象。在这一小段真正由钻石镶成的文字中,并无华丽的辞藻,一切都简朴、准确,充满了不朽的诗意。
普里什文具有一种“将普通词汇灵活搭配,给予你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的十全十美的本领”。
但仅有这种本领还是不够的。普里什文的语言是人民的语言。这种语言是俄罗斯人在同自然界密切的接触中,在劳动中,凭借人民纯朴、睿智的性格形成的。
“在一轮硕大、皎洁的月亮下,夜离去了”,虽只寥寥数字,却活灵活现地勾画出夜在沉睡着的地域上空默默地、庄严地流逝的景象。此外,像“寒流在大地上蔓延开来”,“树木被大颗大颗露珠冲洗一新”,这都是生动的人民的语言,决不是拾人牙慧,或者是从笔记本上抄来的句子,而是出于作家自己的心裁。因为普里什文是人民中的一员,而不只是为了“搜集创作素材”,在一旁冷眼观察人民的人,遗憾的是,有不少作家却往往安于做一名旁观者。
普里什文的语汇像盛开的花朵一般闪耀着鲜艳的光泽。它们时而像百草一般簌簌细语,时而像清泉一般淙淙流淌,时而像小鸟一般啁啾啼啭,时而像最初的冰块那样叮当作响,最后,它们犹如行空的繁星,排成从容不迫的行列,缓缓地印入我们的脑海。
普里什文的散文所以具有魔力,正是因为他知识渊博。人类知识的任何领域都蕴藏有取之不竭的诗意。诗人们早就该明白这一点了。
要是诗人们熟谙天文学,那么他们所喜欢吟咏的星空在他们笔下就会壮丽得多。吟咏夜晚,可是却不知什么星叫什么名称,因而只能泛泛地描绘星空,这是一回事,而诗人如果知道天体运行的规律,如果知道映在湖水中的不是笼统的星光,而是美丽明亮的猎户座,尽管吟咏的是同一个夜晚,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但是普里什文在这些作家中占有特殊地位。他是个知识渊博的人,通晓民族志学、物候学、植物学、动物学、农艺学、气象学、历史、民俗学、鸟类学、地理、方志学以及其他领域的科学。他的所有这些知识都有机地进入了他的作家生涯。
人身上再也没有比理想隐藏得更深的东西了。这也许因为理想经不住最轻微的嘲弄,即使是开一两句玩笑也会受不了,当然,更不用说听任冷漠的手去触摸它了。
普里什文身后留下大量的笔记和日记,记下了他就写作技巧所作的思考和他的许多见解。他对写作技巧的了解,就如对自然界的了解一样透彻。
即使只有荒芜的沼泽目击你的胜利,它们也会像怒放的鲜花一样,变得异常美丽,于是春天将永驻在你身边,而且仅仅只有春天,那赞美胜利的春天。”
亚历山大·格林
世上再也没有比利斯更混乱、更奇妙的港埠了……这座语言庞杂的城市活像一个终于决心在偏远的居留地定居下来的流浪汉。一幢幢房子杂乱无章地散布在街道之间,其实这哪里是街道,不过是有一两分近似而已,利斯根本不可能有名副其实的街道,因为这座城市是坐落在断崖峭壁和山冈丘陵之上的,是靠阶梯、小桥和狭窄的山道连接起来的。所有这一切都掩映在蓊郁葱绿的热带植物中。在扇子状的绿荫下,闪烁着妇女像孩子一般纯洁、像火一般热情的眼睛。到处是黄灿灿的岩石,墨绿的树影,古老的墙壁上美丽如画的裂纹;在一座依丘而建的院落里,有个赤足的、抽着烟斗的孤僻的人正在修理一条大木船;远处飘来了歌声,歌声在一条沟壑中激起了回响;在帐幕和大伞下,一个个货摊架在木桩上;无处不是刀斧的寒光、鲜艳的连衣裙和馥郁的花香,那一阵阵的香气,使人像坠入梦中那样暗暗地渴望着爱情和幽期;港口脏得像个扫烟囱的小伙子;高高收拢的风帆,它们的梦,像插有翅膀似的倏忽而逝的早晨,绿油油的海水,嶙峋的峭壁,和长天融成一色的海洋;一到夜间,满天燃亮着催人入睡的星光,一艘艘小艇载着欢笑声在海上游荡——瞧,这就是利斯港!
我站在繁花满枝的基辅栗树下,爱不释手地读着,直到把这篇像梦一般奇幻的不同凡响的作品读完。
猛然间,我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愁闷,郁郁地向往着灼灼生光的熏风、海水淡淡的咸味,向往着利斯,向往着它炎热的曲巷、女人似火一般的眼睛、残留着白色贝壳的黄灿灿的粗糙的岩石,以及急速地飞向湛蓝的太空的玫瑰红的云烟。
不,岂止是一般的向往!我不可遏止地渴望亲眼见到这一切,不可遏止地渴望无忧无虑地去过这种自由自在的海滨生活。
可是当我知道了格林的经历,知道了他是一个背叛者、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过的是极端坎坷的生活时,我不由得大为诧异。真是难以理解,这个命途多舛的孤僻的人,虽然遭受了这么多苦难却仍能始终保持丰富、纯洁的想象力这种伟大的天赋,却仍能始终保持对人的信任和羞涩的微笑。无怪他在一篇文章中谈到自己时说,我“总能在陋屋的废物和垃圾之上,看到云彩的景色”。
法国作家儒勒·勒纳尔说过:“我的故乡在那飘浮着最美丽的云彩的地方。”格林也完全有权把这句话用之于他。
即使格林逝世时,只给我们留下一部散文体的长诗《红帆》,也足以使他跻身于那些召唤人们去攀登尽善尽美的理想境地,并以这种召唤激励人心的优秀作家之列。
格林几乎以他的全部作品为幻想进行了辩护。为此我们应当感激他。我们知道,我们为之奋斗的未来,产生于人类的不可摧毁的天性——善于幻想,善于爱。
爱德华·巴格里茨基
他喜欢背诵任何一位诗人的诗。他的记忆力是罕见的。他背诵诗时,即使背的是人人都能倒背如流的诗,也能出人意料地使其出现崭新的铿锵的音律。无论在巴格里茨基之前还是之后,我再也没听到过有人能把诗吟咏得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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