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永安城的路上,一个白衣姑娘身后跟着个白衣书生,喋喋不休。
“姑娘,再下百里霏,霏是雪雨霏霏的霏,还不知姑娘芳名。”
“姑娘,你走慢些。”
“姑娘,按照话本上说的,你救了小生,小生应当以身相许。”
千秋雪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回身,素手一扬,手中的长剑出鞘半尺有余,剑刃闪着寒光,就抵在那书生的脖子上。
风吹起了剑穗上的流苏,扶在百里霏的脸上。“姑娘的剑穗和姑娘一样好看,不过却比姑娘温柔多了。”
千秋雪终于开了口,“你不怕我杀了你?”
百里霏一笑,语气带着几分轻佻,“姑娘心地善良,才救了我,怎么会杀我?”
千秋雪心想,这书生定然是常年混迹花间的登徒子。可她还是收起了剑,只是声音又冷了几分,“我并非为了救你,莫要再跟着我了。”
她说的是实话,那恶狼成精了一样,见千秋雪身子瘦弱,便弃了蹲在树上的百里霏,转向她扑了过去。千秋雪拔剑斩了狼头,鲜血喷溅时她纵身一跃,一身白衣滴血未沾。
她一个转身,发丝拂过脸颊,眼神淡然,可百里霏看呆了。
书生还是跟着她,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千秋雪讨厌书生的聒噪,却还是放慢了步子,大概是她自己也累了。
等到了永安城,千秋雪再次开了口,“城内没有野兽,没有山贼。”说完,便径直走向一家酒馆。
百里霏站在街口,酒馆有些昏暗,里面的光景他看不分明,只听小二喊了声,“好嘞,姑娘,这是您要的半斤花雕,牛肉马上就上。”
外面看不清里面,可千秋雪却把他看的分明。这个一路上吵吵嚷嚷说非自己不娶的人,还是转身走了。罢了,她来永安城本就不是为了儿女情长。只是,她哪里喝的下半斤花雕。
千秋雪一口又一口地灌着酒,素来爱干净的她,竟然没注意领口沾上了酒渍。倒不是百里霏离开让她在意,只是那人转身的样子像极了她的父亲。
那年她才五岁,家中多了个弟弟,父亲高兴极了。冒着风雪,把她抱了出去,说要带她去买桂花糖。大雪封门,城内的集市上一个人都没有。父亲便放下她,一个人顶着雪去找桂花糖。她就站在那等,等的天都黑了,没等到桂花糖,也没等到父亲。
后来,她被千慕抱走了。千慕见她冻得木木的,便解了自己的白狐裘将她裹起。她还是觉得冷,狐裘能挡得住外面的寒风,却捂不热她心里的凉意。
千慕带她回到藏剑山庄,见她不说话,也不逼她。瞧见她脖子上挂着一个平安符,便解了下来,“原来你的生辰是八月十五,是个好日子。你于孟秋出生,又与我在雪中相遇,便叫千秋雪吧。”
千慕说的话,她听不太懂。只知道自己有了新名字,她挺喜欢这个名字的。她原本叫阿盼,是阿婆给起的名字。从前,她不知道父亲姓什么,不知道阿婆给自己取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现在她知道了,她替他们盼来了弟弟,自己就该走了。
后来,江湖上都知道,藏剑山庄的少庄主替庄主收了个义女,藏剑山庄从此多了个大小姐。
只是,她被藏剑山庄藏的很好。江湖上,没人知道她叫什么,没人见过她的长相。千慕教她识字,教她习武,教她说话。
可她还是不愿说话。以前阿婆总嫌她烦,如今寄人篱下,她更怕讨人嫌。若不是千慕让庄上的大夫替她看了嗓子,只怕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哑巴了。千慕一开始就知道,她只是不敢说话。
千慕一直耐心地教,她还是一语不发。最终,千慕板起了脸,“你若再不说话,我就把你丢到后山喂狼。”
她后退了一步,“不要……”声音很小,可千慕听见了,那声音怯怯的,可确实是说话了。千慕高兴坏了,一声令下,免了门下商铺半年的租金。
江湖上又都知道,藏剑山庄的小姐不但聪明伶俐,说话声音也好听。只有她自己还有藏剑山庄的人知道,千秋雪其实只会低头练功,整日面无表情,不爱说话,也不爱吃糖。
藏剑山庄依旧把她藏的很好,好到藏剑山庄被灭门,千慕被暴尸三天,也没人知道那个传说中的大小姐到底长什么样,到底在哪里。有人猜,其实那个大小姐是不存在的,又或者其貌不扬,混在哪个丫鬟的尸体里,没人认出来。还有人扼腕,说千家养了个白眼狼,是她与无刀门里应外合,才让千家落此下场。
一路上,这些话千秋雪听了太多。一开始还会伤心,会愤怒。可是这一路下来,她麻木了。她的泪早在五岁那年,便被冻住了。
藏剑山庄于她有养育之恩,她便来永安城寻千慕的堂姐千箐,也就是八王妃。她不知道找千箐有没有用,她是仓皇之下被人护送出来的,也没带什么信物。
千箐的父亲是庶出,成家了便不住在藏剑山庄。上次见千箐还是五年前,千箐出嫁。十三岁的她随着千慕去观礼,可也没看清千箐的脸,只知道十里红妆很是好看,但这些是她不敢奢求的。只因为,从前的她寄人篱下,现在的她流离失所。
不知不觉,半斤花雕下了肚,以往四两就有些迷糊的她,现在居然清醒的很。这外面的酒,果然比不上藏剑山庄的烈酒。可她好像看见了百里霏,看来还是醉了。
“这桃花胶是我去对面客栈让人炖的,怕我回来晚了你就不在了,所以火候不够,你先喝了吧,解酒的。”
千秋雪捶了捶脑袋,她居然觉得这个烦了她一路的书生认真起来有些好看,看来是喝多了。她没有推辞,一口灌下那碗桃胶。桃胶是烫的,千秋雪有些猝不及防,可还是一声没吭。
百里霏看着有些心疼,想拍拍她的后背。可千秋雪一见他伸手,便握紧了长剑,他只好把手缩了回去。
等千秋雪醒来,发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四下张望不见随身的佩剑,她知道,她不是喝醉的。
直到百里霏出现,千秋雪才知道,她其实是带了信物的。那把长剑里藏着的,是藏剑山庄不外传的铸剑秘籍。只怪她太蠢,明明没醉,却以为百里霏其实是关心她,一口饮下了那碗下了迷药的桃花胶。明明那条路常有人来往,她却没有怀疑为何会有一匹狼。
原来百里霏也不叫百里霏,他是本名白子玉,是八王爷府上的谋士。原来真的是祸起萧墙,千箐与朝廷勾结,又拉拢了无刀门,灭了藏剑山庄。
其实这都是命,千秋雪认了。她唯一后悔的是,藏剑山庄还在时,她一直没有如千慕的愿。直到千慕死了,她也没有开口叫他一声“兄长”。刚到藏剑山庄时她就听说千家原本真的有个大小姐,不过走失了。她知道,那不是她。
可笑的是,白子玉以为她手无寸铁便好欺负。当初千慕派人送她走的时候,给了她入口封喉的毒囊。千慕虽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可也不希望她受辱。
白子玉抱着她的尸体,看了很久。
“百里霏,千秋雪。多么配的名字啊。可惜,我不是百里霏,你也不是千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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