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的味道

作者: 骏马悲嘶 | 来源:发表于2018-08-11 20:40 被阅读291次
    西瓜的味道

    现在的西瓜五花八门,品种繁多。新疆的,内蒙的,靖远的,中卫的,清池的;水地的,旱地的;绿皮的,黑皮的;红瓤的,粉瓤的,黄瓤的;滚圆的,椭圆的,方形的;黑籽的,白籽的……风味相异,特色分明,各有千秋。令人眼花缭乱,但一句话可以总结:都没有“换”来的西瓜好吃!

    西瓜可以“换”,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对此匪夷所思,比鲁迅听到西瓜的奇幻经历还要大跌眼镜。但在二十年前的中国农村,“换”是一种最司空见惯最直接最简捷最有效的解决问题的方法。用粮食换西瓜,如同用白菜换萝卜,用油换醋,用猪肉换羊肉,用女儿换儿媳。在各取所需的前提下,吃亏便宜倒在其次。

    穷乡僻壤间,夏天吃个西瓜不易,许多人一辈子吃的西瓜扳着指头能数得来。淡出鸟味的口腔一想起西瓜的甜香,金津玉液滔滔不绝,能把脚面砸穿。西瓜客车还未停稳,早有闲人迫不及待地围拢前去搭讪。

    西瓜客这时是用不着吆喝的,三十余户的小村,飞进只苍蝇都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何况翠绿滚圆大腹便便的西瓜和声嘶力竭大呼小叫的手扶拖拉机。但西瓜客还得吆喝,这既是一种仪式,又是一种炫耀。西瓜客的吆喝和灌醋换碗的吆喝声一样,直截了当言简意赅,跌荡起伏一波三折,抑扬顿挫如吼秦腔。“换——西瓜来!”“换”字高屋建瓴飞流直下,泻成一条气势磅礴三千余尺长瀑,“西瓜来”三字戛然而止落地有声,快速挽成一大结,干净利落。一声激起千万声,村庄瞬间沸腾,鸡鸣声,狗吠声,牛哞声,马嘶声,驴叫声,鸟鸣声……汇成一曲活力四射生机勃勃的乐曲。

    小孩们上蹿下跳前奔后跑,急吼吼将西瓜客的吆喝声争先恐后传送到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大人呢,气定神闲不慌不忙,该割麦的割麦,该耕地的耕地,该给猪切菜的切菜,全然不把小孩的鼻涕眼泪当回事。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们,一切还在酝酿阶段,如大戏前的鸣锣击鼓,只是在渲染气氛,离真正的开场还早。

    果不其然,乡亲们围着西瓜车,拍拍这个,摸摸那个,问问价钱,摇摇头,你一言我一语,表面看来熙熙攘攘热情极高,却只打雷不下雨。他们在观望中等待唾沫横飞的唇枪舌战。这是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谁冒然出价坏了规矩,会被大家笑话。品价既关系到个人的面子,又关系到村庄的面子,粮食多一颗少一粒倒在其计。没有十足的把握谁也不敢出手,只有德高望重的叔伯们才不怯场,有资格背负全村的利益出战。

    在我们这个小村,二叔绝对算一个能够把持住场面的人物。二叔是村中唯一的生意人,热心,人高马大,气宇轩昂,不仅气势上胜西瓜客几筹,而且多年走街串巷的小本生意,练就了处乱不惊临危不乱的镇定与嘻笑怒骂随机应变的品价手段。乡亲们自然对二叔委以重任。二叔在大家的千呼万唤中姗姗而来,在众人的殷切目光中与西瓜客嘘寒问暖,热情地招呼西瓜客去喝茶吃饭。西瓜客眼尖,用鼻子闻出了来人的份量,自然不敢怠慢,忙着放下川里人的架子,言语之间少了些傲慢,多了些热情与伶俐。

    与人品价得有底气,今年的风调雨顺年岁丰稔颗粒饱满,加上多年的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历练成的察言观色能说会道,以及见过的大世面,共同赋予了二叔讨价还价的底气。车上挺着大肚子的滚圆西瓜,与偏僻落后的不便交通,同样赋予了西瓜客不卑不亢分毫必争的底气。对阵的双方都临危不乱胸有成竹,他们彼此都清楚,西瓜换成粮食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关键在于用多少粮食换一斤西瓜,双方能否达成一个你情我愿皆大欢喜的结局。

    品价的初始阶段,对阵的双方都一砍一挡你来我往彬彬有礼,如初识的青年男女,虽然内心深处汹涌着干柴烈火烈火干柴般的热情与期望,却用漫不经心的态度和可掬的笑容极力维护着表面的矜持与羞涩。谈着谈着双方互不相让僵持不下,彼此收起錾花的刀鞘,出真章,放大招,露出剑,张开弩。场上阴寒光闪闪,战旗猎猎。“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一根筋的料!你这瓜白送我都不要”“白送?你沟子(屁股)比脸白,倒了都不给你换!”……

    乡亲们把品价的重任托付给二叔,站在旁边气定神闲地谝闲传。有的打赌一个瓜有多重,有的说西瓜里泡油饼最好吃,有的发誓自己一次能吃二十斤西瓜,有的说西瓜在树上结……讨论的问题林林总总形形色色,虽无关痛痒却又异常激烈。但接着他们就从夹枪带棒的言辞中感觉到场上气氛不对,似乎与西瓜的香甜愈离愈远,于是掉转矛头,一致对外。现场进入混战状态,摇旗的、呐喊的、助威的、插浑的、打科的、放冷箭的、凑热闹的……横飞的唾沫能把西瓜客淹死。

    西瓜客虽有吕布战群英的气概与胆略,但终究强龙压不过群蛇,寡不敌众。二叔虽有苏秦张仪式的如舌巧簧,又有众位乡亲的帮衬,但终究撕不开西瓜客钢铸铁浇的堡垒。双方都把话说得太死,没留下回旋的余地,于是对阵的双方都想到了三十六计中的“欲擒故纵”与“以退为进”。西瓜客装作受了极大的侮辱,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二叔表现出对西瓜客的不可理喻,劝散众人,打道回府。

    眼看着戏没开场就草草落下帷幕,大家的期待成了泡影。可每次就在这即将擦肩而过失之交臂情况万分紧急之际,总有一个老成持重的乡亲恰到好处地站出来,将气急败坏的两人拉到一起,以满脸的公道与真诚劝两人各退一步各让一两。西瓜客抓住机会见缝插针:“唉,路不好走,全家人还等着填肚子!”明修栈道中暗度陈仓,自怨自艾中满含深意。这句话好啊,如一根柔弱无力的鸡毛软软地在心坎最隐秘的位置轻拂了一下,不费吹灰之力打开了紧闭的心门。不约而同,两人对视一笑。瞬间云开雾散,干戈化成了玉帛,冲冲怒气变成了脉脉温情,密布的阴云散成了万里晴空。

    就像排练了多日的戏一样,用不着吆喝,乡亲们蜂拥而上,拍拍打打。从清脆的挑到沉闷的,从光鲜的挑到晦暗的,从滚圆的挑到扁长的,一车西瓜,十多分钟便挑捡干净。按照惯例,称完后必须要看一看。丑话说在前头,没熟的,倒瓤的,不甜的不要。刀尖刚粘上瓜皮,“啪”地一声,瓜皮已裂开,缝隙间,露出红瓤黑籽及甜香的味道。无须再看,西瓜客骄傲的神色就来自对西瓜的自信。

    称完一个,西瓜客在本子上记一个名字,写一个数字,再折算成粮食。别看这些乡亲双手画不出个八字,却都是算帐的好手。二一添作五,三下五除二,七上八下,头乘头,尾加尾,添头去尾,化整为零。多年的精打细算练就了心算的本领,头几摇,眼几眨,结果与西瓜客手中的计算器丝毫不差。这不能不令西瓜客对眼前这小得连屁股都放不下的山村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

    山里人实诚,宁可亏了口也不亏外人。端来的粮食都是阳光的味道,粒粒饱满,颗颗金黄,嚼在嘴里“咯嘣”作响,是专门从交公粮的粮袋里挖来的。风车前的,竹筛下的,出芽的,拿不出手,拿出来会被乡亲唾骂嗤笑,坏了名声给儿子说媳妇都会被别人当成污点。一条袋子折半斤皮,一碗粮食算一斤,这都是多少年的规矩。别看品价时面红耳赤互不相让,争长论短斤斤计较,交换时却多一把少一把都无所谓。

    当西瓜客拉着沉甸甸的粮食心满意足地离开时,他在心中暗暗得意:“下次还来这个村庄!”当村民咂摸着嘴巴,让甜丝丝的甜香游走于全身时,他们脸上洋溢着西瓜的幸福。

    如今满大街大车小车的西瓜,明码标价,得来极易。缺少了翘首以盼的期待,缺少了讨价还价的繁琐,缺少了面红耳赤的争执,也缺少了曾经那缕熟悉的回想起来日久弥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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