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来聊一部真正的禁片。
44年过去,它在豆瓣只有10000人看过。
它就是意大利名导安东尼奥尼的纪录片,《中国》。
它曾经连名字都不能提——
1972年拍完之后,立即在国内被禁,冷藏了32年后才得以公映。
2004年解禁,豆瓣评分8.5。
现在来看,不晚,依然能击中人心。
《中国》,注定是一部让中国人心情复杂的电影。
这部片能拍出来,本身就是个奇迹。
导演安东尼奥尼来中国拍片的时间,很特殊。
当时的中国仍处于文革,政治斗争如火如荼,能进来的外国人很少。
1972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尼克松访华,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
中国的大门,向世界敞开了一条小缝,挤进了几个人。
这里面,就有安东尼奥尼。
安东尼奥尼何许人也?
新现实主义代表人物,拍起平淡生活来,很有一套。
找他来,本来想宣传一下社会主义中国的好。
只给22天时间,只能去安排好的地方,每到一处,都有专门人员跟随。
安导同意了。
那好,开拍。
全片分成三部分,分别拍摄了北京、河南和江苏、上海。
先从北京说起。
安东尼奥尼发现,所到之处,人人说的话、做的事,都一样。
小学里,孩子们大声唱歌,唱的是——
大海航行靠舵手
工厂里,纺织厂女工下班后仍不愿离去,自己开起小组会,内容是——
对世界革命做贡献
对此,安东尼奥尼的反应显然不是官方要的:
中国人喜欢开会,一开会就变得很啰嗦。
工厂宿舍里,一个女人问她的朋友:你抱孙子了吗?
对方笑着说,没有啊,为了建设,晚抱几年也好啊。
街上到处张贴着标语,每个人都活得很像。
安东尼奥尼懵了,觉得这不像中国,像月球。
但,对于不理解的种种,他选择了尊重。
不过,尊重是尊重,看不懂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陪同人员们带他去参观了一场,国人引以为傲的剖腹产手术。
医生用的是西方人当时完全不了解的中医疗法,针灸麻醉。
银针直直插进了孕妇肚子里
安东尼奥尼哪里懂针灸啊!
然后用西医的方式,开肚皮,拽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小生命。
意大利人看得头皮都麻了。
而产妇本人,还在跟医生说笑。
有一点点儿疼,但不是特别疼
这是片中最完整的段落之一,持续了整整8分钟 。
镜头一刻都没有停歇,导演的震撼可想而知。
陪同人员笑了:这是中华民族的国粹,老外看傻了吧。
但很快,有人发现情况不对——
这个意大利来的高个子男人,话不多,但特别“不老实”。
他会到处走动,各种偷拍。
他不拍安排好的,却专门拍最普通的中国人。
让他拍故宫、天安门。
镜头却一扫而过,长久地停留在广场上的群众身上。
还有长安街上,一边骑自行车一边打太极的牛逼大撒把。
镜头跟随了8秒之久
还有皇城脚下,头皮刮得发亮,练太极的老人。
人家带他去十三陵,去长城,是拍中国的文化遗产有多棒。
然而他明显对长城没啥兴趣。
却把镜头对准了几个正在陵园斗地主的年轻人。
还有长城角落里,一脚绿胶鞋一脚白胶鞋、旁若无人地画画的男青年。
因为这些人的出现,画风才变得亲切可爱起来。
安东尼奥尼并不觉得,普通人很普通。
相反,他很佩服他们。
因为跟自己国家的人相比,他们“不焦虑,不着急”。
物质不怎么富裕,但精神看起来很充实。
当时的中国,绝对人人平等,因为,每个人的生活一个样。
当时法律还规定,租房的钱不能超过工资的5%。
即使政治气氛有点浓重,他们也还是有一些平民的小乐趣——
除了彬彬有礼和聪慧,中国人还有另一个美德,贪吃。
菜市场总是人头涌动。
这些形象如此鲜活有趣,以至于在A站上,好多人都说——
第一次发现,那个年代的中国,原来有好多让人怀念的东西。
看完大城市北京,再来看农村。
第二部分,安东尼奥尼去了河南林县(现在的林州市)。
跟当时其他县城一样,那里财产全部公有,不能工作的老人有养老金、安葬费。
同样,穷也是藏不住的。
虽然穷,官方为什么还选它?
因为那里,有个震惊了全国的成就——红旗渠。
1500公里的大坝,居然全靠3万人用手挖出来,花岗岩也是用最基础的工具,花10年时间造出来的。
跟在北京一样,为了安导的拍摄,县里做了各种准备。
拍摄点,安排了最完善的公共设施。
干部和群众代表还专门接受了培训。
让安东尼奥尼去拍的革命委员会议,参加的都是尖子。
只要搞好政治思想,其他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街上没有一个玩闹的孩子,都在大声读书。
人们在用一种近乎天真的方式做着面子工程。
他们不知道,欧洲人不太习惯这套。
所以安导呆了几天,又开始不听话,到处找普通农民拍。
毛驴拉磨,拍。
还偷偷玩跟踪,找到了人家赶集的庙会。(自由市场,在当时不允许)。
结果大家都不玩买家秀了,全看他
高潮发生在一个本来没安排他进入的山区小村里。
村民们从来没见过一个西方人。
他们惊讶、害羞、好奇地跑出来,盯着他看。
安导注意到,有些人虽然有点怕镜头,但很有礼貌。他们不跑开不逃避,就那么直直的站着。
那一刻,他的世界观松动了。
他一直觉得欧洲人实力强大,在全世界都玩得转。
但来中国后发现,人家穷是穷了点,可是不鸟你啊。
对于世界上四分之一的人口来说,我们太陌生了,以至于让人害怕。这是泼向我们自豪的欧洲人的一盆冷水。
他这种联想,很快被打断了。
闻讯而来的村长,让女人和老人赶快藏起来,回屋呆着!
随后,安东尼奥尼去了苏州和南京。
一路走,一路惋惜。
他惋惜啥呢?惋惜破了的那些“四旧”。
苏州的佛教庙宇,拿去做了厂房。
南京的古建筑,只留下一些花园和修复后的塔。
大多数时候,导演只是呈现着画面,在里面埋入一点点自己的情感注脚。
比如这一前一后的两个镜头:
一个,是仰角拍摄的阶级斗争海报,海报上的士兵,威严、有力地看着脚下,好像在审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另一个镜头,则是一座安静的佛寺。
画面中的佛像也栩栩如生,但在这个时代,它们显得落寞和冷清。
这时,两个穿着白衬衣、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男孩详细地给女孩讲述佛庙里的一口大钟,说这叫礼佛钟,敲出来的声音特别清亮好听。
在钟声的回音里,女孩子抬头看着高高的佛像,脸上露出了新奇、惊叹的表情。
这幅画面,从侧面描述了当时青年精神信仰的状态。
最后,是上海。
在新中国的历史课本中,上海,是旧社会腐朽的代名词。
选择上海给安导拍,就是因为它是被改造的最彻底的城市。
官方给安东尼奥尼安排的拍摄地点有——
曾经的租界洋楼,现在的政府办公室;
中国共产党当年的诞生地,桌上的茶杯还保留原状;
还有黄浦江边一场精神抖擞的全民大晨练。
但安导还是不听话。
他又跑去钻弄堂了。
他拍上海人喧嚷的茶馆。
拍弄堂里晒出的五颜六色的被单。
老实说,隔了40多年再来看。
只有这些画面,才的确传递了贴近生活的温度。
在《中国》里,Sir尤其喜欢的,是每个部分的结尾。
在“ 北京”这一段的结尾,是一段木偶戏。
表演的是传统技艺,木偶戏,但被“改良”了。
看,那一模一样的大眼睛,红嘴唇。
高大全的笑容,一板一眼的革命歌曲……
这是样板戏,才不是传统。
在第二部分“河南和江苏”的结尾,拍得是南京一家幼儿园。
小孩们围坐成一圈,跟老师一起跳“忠字舞”。
在旁白中,安导说,“这些从小在集体长大的小孩安静,听话……”
嗯,但都一个样。
在第三部分“上海”的结尾,拍了一段长达20分钟的杂耍。
踩钢丝,走高跷,摇摇晃晃,时刻小心。
安导说不定又想比喻啥。
拍完之后,安东尼奥尼回到意大利,把3万米胶片剪成了208分钟的纪录片。
结果送到中国来,当时的领导(四人帮)一看,怒了。
江青当众发飙,说这是“意大利人拍的坏片子”。
当时有篇很有名的文章,专门批判这部电影——
广播里放着样板戏,为什么画面配的是,猪一骨碌爬起来?
好好的长江大桥不拍,干嘛要拍江边晾衣服?
那个年代主流的电影,都是这样。
《闪闪的红星》 1974年
再回头来看这部,在当年很反动的电影,它反而没有过时。
安导用一部记录片,让Sir看到了父辈、爷爷辈的生活。
还有那些电影里出现的、现在已是奶奶辈的人物——
那群戴着红袖章、回头微笑的女生们;
上海街头扎着辫子的姑娘;
你们年轻的样子,好美。
安东尼奥尼从始至终,一直把自己当做一个,不懂中国的外人。
我们看到的只是中国一角,我们并不了解这个国家的全体。
中国有句老话,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只是看了它一眼。
就这一眼,够真实。
所以它永不过时。
想看的,A站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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