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浔阳江头,琵琶声幽幽寂寂,像极了秋雨吹落梧桐,经掠心头。我失魂落魄,他壮志未酬。
晚风吹过江畔的荻花,簌簌摇曳作响,月光浸入水中,月华羞,愁影散。
陌头的杨柳早已青青,而我的檀郎,还没有归来。
我坐在小舟上,月光呀月光,世人说你是天涯共此时,可是你,又怎懂我的愁绪?
我轻拢琵琶,琵琶铮铮之声传来,如泣如诉,我不知,已在这朦胧的夜色中,独弹琵琶了多久。
明月一襟归思,船舱外夜风细细,有人声交谈着传来,我想,这时候的浔阳江头,想必也是来送别的吧。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不自主地加快了琵琶之声,透过清冷的月光,我看到那位公子跃下马,立于船侧,挥着手,正欲告别。
他们一同走进了船舱,小案上置着几杯浊酒,他一饮而尽,只是那愁绪,仿佛是绵延的春水,剪不断,理还乱,我渐渐又放慢了拨动的弦音。
我听到他发问,“不知是那位高人在此弹琵琶?”
说罢再次登舟,又问道,“不知高人可否来船上一叙?”
我不禁放下了手中的琵琶,静坐于船内,他又发问了好几句,我思量许久,撑着船桨,悄悄将船移了过去。
他又点亮那盏小灯,斟满一杯酒。
我淡淡道,“妾身已是有夫之妇,且多年于独自深居简出,这月夜孤舟,还是不要相见罢。”
他却仿佛并不在意,往前走出船舱,缓缓道,
“小人刚才听姑娘琵琶,琵琶声似是京都故人之音,既然今日相遇,都是沦落之人,何妨共一叙?”
我思索许久,终是抱着琵琶,走下了船,我用琵琶半掩着我早已珠黄的面孔,眉目微颦。
我这才看清他的面孔,虽是鬓已星星也,但依稀也能看出当年的姣如清月,妍如桃花,想必也是当年骑马倚斜桥的五陵年少中的一人罢。
他说他字乐天,乐天,我轻轻读着这两个字,觉得十分熟悉,须臾,我惊喜问道,
“你可是那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公子?”
他苦笑一声,“野火烧不尽,却也早已在风吹雨打中消散了。”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
我随意地转轴拨弦了几下,调弦试音,清冷的音色传来,携着思念与不甘,弦弦掩抑,似是诉着我们都不得志的平生,弦声随着拨动,忽又续续弹起,似是含着无限幽怨,我弹起霓裳羽衣曲来,这本是唐明皇与杨贵妃最爱的曲子啊,可而今都是物是人非。
曲音婉转低吟,仿佛月宫初见的惊鸿照影,她身姿蹁跹,他如痴如醉,清曲如泻,如鸣佩环,仿若被鸟雀栖枝惊起的幽梦一帘。
他听得极为认真,仿若故人悲叹故园,我知道,这是他的故乡之音,京都之音。
一曲奏罢,我轻拢慢捻,又弹起一曲六幺,大弦嘈嘈小弦切切,音调或沉重舒畅或急促细碎,仿佛冰下滞涩不畅的泉水。
音调越来越低,四周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仿佛只有这琵琶拨弦之声,我忽得又繁弦急奏,像银瓶迸裂水浆飞迸,又似铁骑杀出刀枪齐鸣。
我用拨在琵琶槽心猛然一划,四弦齐响,犹若撕裂绸缎般发出清厉的余音。
江面上的一轮秋月倒映在光粼粼的水中。大伫立船头的人们都悄无声息,听得如醉如痴,一如经年,却不知我的泪水早已打湿了眼眶。
我整顿衣裳,将拨子插在弦中,站起身来,却听到他道,
“听姑娘曲音凄楚,想必也是有些道理的。”
我凄然一笑,缓缓道,
“妾身不才,不过是京城一歌女。自友善弹琵琶,师承穆曹两位大师,而今时过变迁,漂沦憔悴,在江湖间转徙罢了。”
我记得那是京城的繁华,母亲常说,一定要在这京都有立足之地,方可在世事沉浮间,保全自己。
那时候的我,是那般引人注目,因而从未放在心上。
我常常轻敛峨眉,依于窗前,都说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我也常登上那酒楼的高处,看着酒旗飘飐望向远方。
我总以为我的一生,都可以如此般,引得公子王孙们争相追捧,可我总觉得,缺了什么,那时候的我总觉得,纸醉金迷的生活,才是我一直所追崇的,因而愈加沉醉不复醒。
直到我遇到了他。
他是一名茶商的儿子,商人一向是最被看不起的,因而他躲在那群五陵年少中偷偷看我,我也从来不多加理睬。
每次我一曲歌罢,所得红绡已不计其数。他们陶醉在我演奏的琵琶曲中如醉如痴,他亦如此,有的把身上佩带的名贵饰下来击打拍子直到敲碎,也丝毫不觉,有的在狂欢中宴饮调笑,对酒当歌,我即使失态到酒洒满身,玷污了罗裙,也依旧沉醉于此。
在这群五陵年少中,他丝毫不起眼。
有一次,我抱着琵琶穿堂而过,他拦下我,红着脸问我,可否为我赎身,求娶我。
我嗤之以鼻,那时候的我,心比天高,总觉得自己本来天生就是富贵的命,有怎会看上他这小小茶商之子?
我当即拒绝了他,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后来,他依旧是我最忠实的听众,只是,再无当日一般逾矩。
时光渐逝,我的青春年华也在这纸醉金迷的生活中消失殆尽。
我年老色衰,江山代有才人,那群五陵年少,或都成家立业,或都又有新的美人红袖添香,就连曾经痴迷于我的人,也都离我而去,他们不再看我,仿佛从不相识,留下我一人默然回首。
我终是嫁给了他,这么多年,他的生意十分成功,我的生活也十分富裕,看似什么都不愁苦,却不知,流年早就改变了他。
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是低着头求我的少年了。
他变得势利,薄情,曾经的过往,在他眼里,甚至都不值那一文铜钱,他变得花天酒地,我无可奈何,却也无法消解我的孤寂。
上个月,他又去了浮梁卖茶,连一纸音信都没有留下,我只好一个人独守空船,我无聊的时候,常常奏起那些曾让那么多人沉醉的曲子,却终于听懂了,那一曲曲背后的悲凉,以及盛世下的腐朽。
今夜,我独自一人坐在江边的船头上,想起了少年的心事,于是,又轻轻弹起了琵琶,却不知,曲终人散,泪水早已打湿了翠袖。
他说,我和他同样都是这天涯的沦落人,既然相逢,那么又何必相识呢,
他说,今夜听到我的琵琶声,也曾梦回从前,他被贬到这里,一年如一日般冷冷凄凄,没有管弦作伴,唯有杜鹃凄厉的悲鸣之声,与清猿的哀鸣,今夜听我几曲,却仿佛登临仙境。
说罢他起身向我拱手。
他邀我上船再一叙,我欣然应允,他替我满酌斟酒,我一饮而尽。
他说,他要为我谱写一曲琵琶行,借着醉意,他执笔研墨,须臾挥笔而就。
同来之人拍案,而我只能再为他弹起一首阳关三叠,同来的那位公子站在船头逐渐远去,很快隐于远处的青山。
他骑着马,朝他挥手告别,我知道,我和他也要分开了,这短暂的相遇,也不过浮生一瞬,黄粱一梦罢了。
醉后不知人前事,疑是梦里琵琶行。
我独自一人抱着琵琶,依旧坐在窗前,桌上余墨未干,那是他写给我的琵琶行,
东方已既白,我想,有朝一日能够再重逢,想必,我们都已相忘于这偌大的江湖了。
泯笑江湖而无人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