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翻过了立秋那一页后,秋的脚步匆匆,转眼已是寒露,秋意渐深,如人的年纪,一年又一年,总有一天会蓦然一惊,已经到了中年。
中国人以四十为衰老之开始。一根黄松的柱子,都有弯曲倾斜的时候,何况是二十六根碎骨头拼凑成的脊椎?年轻人没有不喜欢照镜子的,在店铺的大玻璃窗前照一下都是好的,总觉得大致上还有几分姿色。这顾影自怜的习惯逐渐消失,以至于有一天偶然揽镜,突然发现额上刻了横纹,眼角堆了鱼尾,那线条是显明而有力。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鬓角上多了些许白发,这一惊非同小可,平素一毛不拔的人到这时候也不免要狠心的把它拔去。但是没有用,岁月不饶人!
董桥说:中年是下午茶。说得诗意!似下午茶的中年是幸福的,如果能过上下午茶般的中年,一辈子也算没有白过。但往往,中年不是下午茶,也不是午夜茶,上午茶那更是搭不着边了。
中年,没有茶。一点茶味儿也没有。
中年是盅酒,不是烈酒,不是淡酒,但却确确凿凿是一种酒,一种不喝自醉的酒。中年不是一愁就倒酒喝,不是一喝就醉翻在地下,而是坐在低幕的窗下悠长的吸烟,灯是不开的,也没有音乐,只有窗外三三两两的杂声伴着不经意的一声叹息。
中年是颓废的。有许多的琐事,有许多的烦恼,似乎大可以去辩一辩吵一吵的,然而又觉得少了精神,觉得动口是那么的不必要。于是就坐着,吸烟。烟雾缭绕,层层叠叠,连同思绪一起飘向远方。
在单位里有一些升迁晋职的机会,本可以动一动嘴跑一跑腿就可以解决了。解决了后半辈子也就没有太多的障碍要去扫除了,可就是不想动弹,于是,该得到的失去了,失去了叹息一声也就过去了;家庭里本也可以有一些事情可以去做的,譬如吵架,譬如分居,譬如离婚,现在社会上到处都这样,你不这样就显得你没活力。可不知怎么搞的,就是提不起劲儿,懒得挪窝儿。妻子做河东狮吼状,一杯冷茶朝你泼将过来,淋得你满头是残茶凉水,你一句话都没有,有涵养得跟苏格拉底一样,却没有幽默,只将一条毛巾取过来把头上的液体擦掉;丈夫嫌你上不了厅堂下不了厨房只想把你这个糟糠之妻来下堂,你也不慌不忙,下堂就下堂,人活着还不一样等死亡?
任何事都不是绝对的。中年也忙着离婚,也忙着离了婚再结婚。中年的离婚是声张的,而中年的结婚却总是悄悄进行的。离了婚的中年是一支飘忽凄迷的歌,一艘无法停泊的船;再婚的中年幸福在脸上,忧伤在心里。再婚的中年是关在抽屉里供自己欣赏的一段秘密文字;再婚的中年是一部厚厚的经文:不可说,不可说。
中年的感情比青年深沉,而波澜则更为阔大。中年不容易动情,真动时连自己也怕。所谓“中年伤于哀乐”,青年遇小小伤心事,便会嚎啕涕泣,中年的眼泪则比金子还贵。青年死了父母爱人,当时虽痛不欲生,过了几时,也就慢慢忘记了。中年于骨肉之生离死别,表面虽似无所感动,而那深刻的悲哀,会啮噬心灵,镌削肌肉。精神的创口,只有时间那一味药可以治疗,然而中年人的心伤也许到死还不能愈合。
人生至乐是朋友,然而中年人却不易交到真正的朋友。由于世故的深沉,人情的历练,相对之际,谁也不能披肝沥胆,掏出性灵深处那片真纯。
青年生活于将来,老年生活于过去,中年则生活于现在。所以中年又大都是实际主义者。在他们看来,美的梦想,不如享受一顿精馔之实在;理想的王国,不如一座安适家园之合乎他们的要求。
一段美好的故事走到中年往往就断了。曾经拥有的世界失去,天地间又剩下自己一个人:这样的人生算是什么?似乎是一切要从头来过了,但实际上已经很难回首。过去的风景支离破碎,而前方正茫茫。当然,断了的故事可以再继续,可惜继续的故事总是那么牵强。再打一片江山吧,奈何廉颇半老,虽说尚能饭,却没有多少兴趣再耍两下板斧了。
中年喜欢沉默,喜欢坐下来沉默。甚至没有兴趣听别人开怀大笑,也不会在意旁人的嚎啕大哭。闻人出生不喜,骤听噩耗不悲,深信油灯总要走向熄灭,犹如白天总要走向黑夜。
不过,西谚云:“人的生活在四十才开始。”
四十开始生活,不算晚,问题在于“生活”二字如何诠释。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
中年如酒,醉在中年,醒在中年!
人的灵智向上长一点,需要付出的是时间的代价。岁月无情,催老了人的容颜,岁月有情,成熟了人的思想。我不知道是感叹时间的残酷还是感谢它的无情让我懂得了生命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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