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来了个很漂亮的女人,妆很艳,头发多次染烫变得干枯,像是早先卖糖人拉断的糖丝。
丰恺赤着背坐在她边上,我爹给他们倒上茶水。丰恺的钱夹鼓鼓的放在桌上,那些露出来的红色票子和漂亮女人高高的蕾丝裙边像是他反抗曾经遭遇的偏见和宣告自己混得好的武器。
我俩是八年未见的老同学,八年,我完全可以理所当然的把认不出当作不愿意寒暄的理由,我觉着这也是不让双方尴尬的好办法,毕竟生命里再难有交错。
可他偏偏叫住我,又拿起车钥匙点点桌上的请柬,说:“我十八号结婚,老同学赏个脸。”然后起身。漂亮女人挽起他的胳膊,我看出她身材并没有很好,矮胖,左脚有些跛。我不知道丰恺的胳膊对她来说是爱情还是掩饰跛态的支撑。
我拿起请柬,染了一手的金粉。看得出里边的字是他爷爷写的,永远朝左斜,人说他左眼不好,可老头在村子里威望颇高,有些活动需要搭台子唱戏什么的都得请他上去说道说道。丰恺从小没爹没妈,全靠爷奶拉扯,花甲老人带着半大孩子。
村子里有人说丰恺爹娘做了不好的事进了监狱,有人说丰恺是三角恋的产物,有人说丰恺爹娘在外边打工……我们村那所小学里的人还是最愿意相信第二种,大家嘲笑他是有人生没人养的野孩子,爹妈也自然而然地叫我们离他远些。
小学的时候丰恺比我们都大,那时候大家普遍属虎,我属兔他属鼠。他也因为长期下地干活有了副好身板,却在我们当中倍受欺负。老人说人的属相和性格是有关系的,于是提早一年被爹妈送进小学的我似乎冥冥中有些喜欢这个孩子。我知道划清界限是我唯一的选择,但是我又不愿意冷眼相向,于是我用微笑和其他别人发现不了的方式向他示意:没关系的,就算他们说的是真的也不是你的错。
丰恺爱炫耀,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感,因为脑子灵活身体又壮实,他总是能完成我们完不成的东西,来证明给大家:他不是那种坏人,相反,是那种很值得一交的朋友。可他总是招人嫉妒,适得其反。
其实,当成见形成,人们就会自动把它代入到看待事物的态度上。只准学习好的孩子放火,不准学不好的孩子点灯,甚至不准丰恺对他们孩子的好心帮助。
人心中的成见是座大山,丰恺像愚公一样,用自己的方式一直和它斗争着,于是有了桌上鼓鼓的钱夹子,有了门口停着的烤着七彩瓷的小轿车,我不知道在我们互不相见的这八年,他是把这种斗争看作反转自己命运的动力还是为了斗争而斗争的偏执。
那年秋,村头唱戏,丰恺爷爷照例来压台,奶奶在家煮好了花生。我是提早吃好饭来凑热闹的。丰恺显然没有,奶奶追着他叫他回家,丰恺显然不耐烦老人的唠叨和麻烦,甩着胳膊大吵大闹。我看得出老人的无奈,毕竟十几岁的孩子,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我看见老人徒然的摇摇头,把手里拿的塑料袋放在丰恺边上,一瘸一拐的走回了家。
戏开场时夜已经黑了,其他村那几个闹丰恺闹得最凶的那些孩子都不在,正巧我跟卖烤肠的大娘很熟,她赠我一根,我悄悄溜到丰恺坐的土坡上。周围只有他自己,你别说他找的这个地方视野很开。我递给他烤肠,又拿起地上的花生吃起来,这也算我们两不相欠。
丰恺夏天是基本不穿上衣的,他整天泡在我家边上那条河里,捉鱼捞虾洗澡抠蟹子。我常常跟着爷爷到桥上乘凉,就看见他一个人趟着河水这里转转那里瞧瞧。有天夜里我跑下去,顺着他手电筒的光看到鱼群像乌云一样静止在一片水洼里,我差点叫出声,他叫我帮他照明,自己扛着网狠命朝鱼群捞一下,十几条鲜活的鲫鱼就出现在桶子里。我听人说,炸着吃味道不错。
丰恺总是撒着把在我家后边那条公路上骑车,总是能摘到最甜的野酸枣,总是能找到蟹子洞,总是拿他爷爷的卷烟纸当作业本,总是腰间挂着矿泉水瓶去河边粘知了……
当年大家都不瞧好的丰恺如今开着小轿车,载着一个漂亮女人回来了。有些人改口说这孩子在外边赚了钱,有了出息。有些人依旧抓着他的小辫子。但是看得出,爷奶都挺为这个孩子高兴,快到八十的岁数还有希望抱上重孙。
我说:“你这车不错,带我遛遛去。”他朝着漂亮女人命令到:“回去看着点我奶,老实在家呆着。”我知道,这臭小子因为小时候的调皮到现在过意不去。
丰恺抽着烟跟我讲,其实有比我们这更穷的地方,那里人的钱好赚,物价低,进了货倒手一卖就是不少。“媳妇也好娶?”我调侃他,“不是瘸子,哪个愿意嫁给我?”
他总是很直白的表现自己的情绪,我不知道这对多年在外打拼的他是好是坏。成人世界里缄口不言的种种规则到底是怂还是成熟。
村里人都说,只有好好上学才能有出路。于是我还有十年的学生生涯,丰恺就衣锦还乡,可笑的是有些曾经嘲笑他不堪的人拿着小蒲扇蹲在阴凉地里赞美着他车的漂亮。成见是那么的坚牢,打碎后又发现它是那样的脆弱。不晓得,拿到请柬的那些人,被染了一手的金粉,看着那几个朝左斜的字,审视自己以前的时候,心里会是怎样的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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