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千般好,更妙是乐府,乐府中,俏丽鲜活是南北朝。
时而婉约清新,活色生香,烂漫多姿,似闻软语呢喃,自然是温柔如水的南朝,多少楼台烟雨中,美得朦胧。
时而豪勇不羁,畅快潇洒,会须一饮三百杯的开怀,何必顾及有无明天,刀光剑影里,自有一番儿女深情,是其骨铮铮的北朝。
珠玉团簇,弱水三千里,我心仪怡红公子那一番年少轻狂的痴话,只愿取一瓢饮。这一瓢,自然是《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犹记得——
开篇已在回忆,往事自然是美的,因为人生无处相逢,因为随风而逝,因为错过,所以千娇百媚,所以神瑛侍者会记着绛珠仙草,斯嘉丽会记着巴特勒,西斯克利夫会记着凯瑟琳一生一世。
为何回忆,自然从前异彩纷呈,而今日惨淡经营。如果风生水起,谁挤得出时间怀念过去的事,过去的人。中国古话说得狠辣无情,却未尝不是血淋淋真相——“人穷思旧债”。
人从来不是非要深情慷慨不可的。
只要他遇见一个足够好的替代者,自然分分钟感叹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人生四美,分分钟奢望秦观不知无心还是刻意冷淡于追求的“朝朝暮暮”,乐呵呵地患上一场渐行渐远还生的健忘症,不过三五十年,他才不稀罕记起。
《汉乐府》里的《上山采蘼芜》将这一人性真相揭露得可谓直接彻底。
真是人生如戏,无巧不成书。
曾经的夫,遇见往日的妻,在她采香草回家的路上。毕竟是曾经洞房花烛过的一个人,毕竟是曾经为之吹皱一池春水的人,毕竟是一个大丈夫,所以见了,还得顾及礼数,跪在他身前。
不知是何种心理作祟,是心有戚戚,犹存惦记,还是春风得意,存心“挑衅”。
她问他,不知新人怎样?
他也不知是感时伤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抑或是成人间的切磋往来,礼仪客套,熟极而流,油然而生。
“好,也未尝不好,只是终究稍逊一筹。”
他也是聪明的,不能心急火燎地讽刺,倒仿佛自己骂自己有眼无珠,有珠无光,火辣辣一记巴掌打在从前,即今日自己的脸上。
即使苦恨,也只能生吞。自己的因,自己的果,心有不甘,心里滴血作数,公之于众,徒然闹笑话,何必。(所以《红楼梦》里私己钟意王熙凤为人,不是事出无因。)
但她也不是无关紧要,张三李四之流,流露一点虚弱真情也情有可原。
他说,其实容貌上,也差相仿佛,只是手脚不似你勤快。(这男人不是没有七窍玲珑心的,他情不自禁透出了一点今不如昔之感了,也许是一点重归于好的私心的流露,还是试探,破镜重圆的话,他是有这个想头的,却不知她意下如何。)
她赶忙回应,新人风风光光从大门进来,旧人只得冷冷清清从偏门出去。完全是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时至今日,她还记着,不是不怨,不是不恨。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她也是善于交往逢迎的人,这样一句话,完全是点名立场。当初你那样狠心,今天就不必再叹息,复合是不可能了。
两个人,遮遮掩掩,试试探探,开始小心翼翼,后来的情难自已,完全是白流苏范柳原般地情场对弈。
只是感情当中,从无胜负输赢,只有用情深浅。
他也听出了苗头,有点慌了,所以赤裸裸地推心置腹了,怕她还不能明白他的苦衷,所以说得翔实具体。
“现在的妻,只会织不值钱的黄绢,而你,当初织得一手好精细的白绢。非但如此,织黄绢她也只能一日四丈,而你,织五丈也绰绰有余。这样想来,黄绢怎能和白绢相比呢?”
男人也是现实的,考虑的是现实的利益。
彼时女性讲究三从四德。
在家从父,这一节和他关系寥寥。出嫁从夫,即使劳燕分飞了,见了他,她还如此周全礼节,那么从前,她不必提自然是百依百顺。
封建女性,鲜有不百依百顺的,正因为此,男人才三妻四妾,任性妄为。
所以才有《老残游记》,《浮生六记》里妻子替丈夫殷殷寻觅挑拣小妾的情节,所以有人将《诗经·关雎》解读为宣扬后妃之德。
夫死从子。这一节是被掩盖的。既不提前人可曾留有遗孤,也不涉及今人是不是有过生产,那么权当扯平。
四德是妇言,妇德,妇容,妇工。
妇容是不相上下的,他自己亲口道出。单单是妇工,新人已经居于下风。而彼时,妇工差强人意,妇德也只能是岌岌可危了。
所以,精打细算下来,新人简直是不堪比。
这场计较,到头来,他是马失前蹄了。总以为后来者居上,新的自然是好的,谁知道原来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浓浓的反悔的心思这般抽丝剥茧地流出来了。
然而古诗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也不知那女人是心动了,还是坚持到底,决绝地转身。
古诗作者不担任何责任地半途离场。好比是“曲中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任这千古人性谜题抛到读者面前。
“列位看官,换作是您,不知是怎样一番计较。”
说书人最清爽,说了也就说了,千遍万遍地,旧事重提地,然而听者有意,这问题,着实将人难也难住。
还不必是女权主义者,换作今时今日,自然一干恨铁不成钢之人一呼百应,为何要回头,岂不骨头贱?
但如果读过以描摹人性著名的文学大师毛姆的作品《面纱》,也许会作另一番想。
其实我们,有时候退无可退,我们的选择,被我们的本能的人性生生地钉死在十字架上。
如果她心里,恨之外,还残留爱意,她也未尝不会心软下来。这是人性的窠臼,也是时代的窠臼。
一个被人休过的女子,好比是灵魂有了污点,胸口悬着红色A字,是一块有斑点的玉,寻常人不敢染指的。
除非是刘兰芝那般有才有貌,打小贤惠名声在外,关键妆奁不浅,所以即便被婆家遣返,也自然有达官贵人青眼有加。
所以,眉来眼去,思来想去,也许复合,倒是无可奈何,万全之策。
只是,时过境迁,隔着这许多岁月,读者也只能是浮想联翩,捕风捉影地猜测。
有趣的是,那男人的新妇只是作为一个他者出场,并无发言权。
她好比是鱼肉,任人宰割。
她的形象,朦胧不真切。仅有的一点印象,手工平平,也是自男人口中道出。依稀就是罗切斯特嘴里阁楼上的疯女人。是《蝴蝶梦》里那个红杏出墙,荒淫堕落,最终自食其果命丧黄泉的女人。
谁也不知道她们是否曾经疯癫,纵火,笨手笨脚,或者与人通奸,真的如男人口中说得那般不堪,而不是他喜新厌旧,捏造的一个谎言。
如今,旧人变新人,价值又慢慢浮现出来,一轮一轮地,人性的绞刑架,轰隆隆地转动着,摇摆着,凡尘里的世人,纷纷招架不住,一击即中。
那男人,不是遇上了一个徒有外表,没有德行的女子,今日重逢了,也不至于这般没形没象地无视男子风仪在一个女子面前频发对另一个女子的牢骚。
只是《西洲曲》里“人穷思旧债”的,是女子,那又是另一番表达的方式。
还记得啊,当时在西洲,梅花纷纷落,看着人好不心动,他不来,花都开过了,如今只能是萎谢,心有千千结地,折下了一支,采之欲遗谁,她有所思在远道,采下来,贴在信笺上,遥遥赠给江北的意中人。
言下之意,此女在江南。
分明是“我在长江头,君在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忧郁感伤。
信里头,也不能千言万语,思念太重,信笺太薄,只能长话短说。
第一最好不相思,但红豆生南国,你愿或不愿,春来了,它始终要发几枝,谁叫此物最相思。
第二最好不相见,然而相见何如不见时。思念得无可救药了,就盼望着相逢。于是在信里,写下约见的时间和地点。
和心上人见面,自然要打扮一番。谁叫“女为悦己者容”呢?
其实恋爱,已经天生是最具功效的化妆美容品。不信你看恋爱中人的眼睛,时时刻刻面向对方都是眼里脉脉含情闪光的。
这女孩也是会打扮的。
穿杏子红的单衫,双鬓是鸦雏色,清新亮丽的黑,不是飞过昭阳宫的寒鸦色,那种日暮江山晚的黑,沧桑得人打冷颤。
宛然便是风陵渡口,雪花烂漫里柔情奕奕,青春鲜妍的郭襄。
天色要晚了,夕阳无限好,但终究是黄昏,还能美几时呢?
时日已近秋,伯劳鸟又开始啼鸣,叫声又是那般的苍凉,那般的冷清,叫得人心里泛起一浪一浪的愁绪。叫得乌桕树的叶子,在风里簌簌,如果恰好有一面湖泊,可以网起一池萧瑟的苦影。
诗人隐形的,收敛的,渴望藏着,其实也并不曾消失的眼神落在女子的门前,树下,等候着,呀,露出了一点华丽首饰的踪影。好比是《拾玉镯》的姣姑娘的软鞋。
有一点羞涩,有一点胆怯,有一点慌张,也有一点期待,还有一丝游戏的心思。
不能这般开门见山,要逗引逗引门外的人——约定好的人。最好是令那人“搔首踯躅”。
然而开了门,居然不见那人。一点心动,也变成了一点失望。倏忽得生出后世“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惆怅。
但此刻如果回头,颇浪费了一番精心打扮的心思。所以出门采红莲,少女情怀总是诗。歌德说得好啊,哪个少女不怀春。
采莲也不是无心之举,明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南塘的秋里,莲花已开得如火如荼,漫过了人的头,不比后来的苏东坡慨叹的西湖“淡妆浓抹总相宜”逊色。
她掰下一颗莲蓬,取出里头的莲子。
莲子青,莲子影落下的水面也是青,如此两相得宜。将莲子藏在手心里,袖口,和怀抱处。莲子的心,本是绿,此刻也成了红。
为何是红,因为伊人玉壶里的一片冰心是红,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衣带渐已缓的情意是红。
想念的人,也不知在关山外哪一处,只能是抬起头,看天边飞过的飞鸿,不知会否有人云中寄来锦书。
心里又起了念,也许他还在来时的路上。于是,她一边想望着心上人,一边登上了高楼。
总有一处思念,总有一片青天,总有一座高楼,后世的温庭筠,斜晖脉脉水悠悠里,独自倚靠的望江楼,后世的李清照,月满西楼。
好像想念一个人,如果站在高处,就能望见一般,就能被他发觉一般,他就能早点到来,不会被沿途的陌上花开,耽搁了行路一样。
也难怪那样多的望夫石,在那样日落里寂寥的山头。
站了一天又一天,痴痴傻傻地,他也是不曾来。一颗心,从期期盼盼的丰盈,到恍恍惚惚的失落。
原来是《氓》里“既见复关,载笑载言,不见复关,泣涕涟涟。”
天还是一般的远,水还是一般的绿,只是万千风景,仿佛是与她无关。
关她什么事,热闹与华丽是它们的,她只有一片冷清,与落寞。
也许他也在思念着她,也许他也在为思念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一颗心,愁成深秋干瘪憔悴的果核,只是不能见。
为何?家世,等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种种。
明明是相爱,却也隔着蓬山千万重,如此的迂回,如此的艰难。恨没有青鸟来传云外信,更不会殷勤为探看,从今唯有丁香空结雨中愁罢。
但也许,只是她凄凉地自我安慰。
南风啊,假使你谅解我如山高,如海深的情意,但愿你将我的梦,吹到我们曾经惊鸿初见的西洲。
后人“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不过是一般的心思。
现实里,千般阻隔,也只能妄托无根由的自然力,从中牵线搭桥,如此可怜兮兮的有情有意。如此深切刻骨的忧郁情绪,却又如此委婉优雅地道出,生怕浓了一分。像深爱又欲言又止,欲拒还迎的手,一丝丝地撩拨着心湖,一分分的忧郁的水波,这般缱绻地荡漾开。
难怪清代的沈德潜在《古诗源》里评论这首曲“摇曳无穷,情味愈出”。
可不是一双温柔的撩拨的手,在秋风秋月里,冷冷地荡着水面,那散开的涟漪,全是心底的思念。
它的好,又好在一点不明说,一点情意有所寄托,一点心里千秋轮流转,面上风云清的婉约。
那莲,是怜,后人的“无晴却有晴”是“情”,美的明明是面前的佳人,却感叹湖边的芍药,薄情的是郎君,却怨起了一去不回头的流水。
古人的心思,就是这般的婉转幽邃,就是这般的矜持,精致,与哀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