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微信公众号：贰瓶子，如需转载请联系该公众号，谢谢。
1
和妻子吵架后，我带着五岁的儿子一气之下回了老家。
儿子想要一条小狗，他恳求了我很多次，我一直没答应。没想到这小子下楼玩时，趁他妈不注意，抱起一条狗就跑，他不知道那是一条流浪狗，儿子被咬了一口。
打针看病前前后后花去几千，本不宽裕的经济更显紧张，儿子还时不时一阵阵哭嚎，妻子和我吵翻了天。
她骂我穷，穷得给儿子养不起一条小狗，穷得买不起学位房，借这个由头，她把这些年积攒的对我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其中夹杂着不少对我父母的批判。
儿子出生时，母亲伺候完月子就回乡下了，父亲在老家三天两头出问题，母亲根本待不住，妻子对此大为不满。
她觉得她给我家生了个男孩，让三代单传的我家从此后继有人，是我家的大功臣，结果，父母却连帮忙都不愿意，更别提给多少钱贴补了。
两个上班族带孩子确实很累，妻子和我说过多次，让父母丢了老家进城帮忙，父亲的回答永远都是一个字：“不。”妻子心里的结越打越死。
我多少知道父亲为什么坚持待在农村。一是他舍不得老屋和那十几亩地，二是他觉得自己还能干，想趁这机会多攒点家底，三是他怕如果进城和妻子处得不好，那时年纪大了，更进退两难。
我觉得不来也有不来的好，家里大事小事没人干涉没人打扰，但妻子明显不这么想。每逢收到父母从乡下寄来的包裹，我正感动于他们的心意，妻子看见了，却总是满腹牢骚。
2
这次回家的表面原因是和妻子的争吵，其实还有个原因我没告诉别人，父亲说，阿达自上次病后情况一直不大好，作为它的主人和从小到大的玩伴，父亲希望我能回家看看。当然，其中也有他们想念我们的意思。
上次阿达生病也是妻子的一个大不满之处。父亲想给阿达看病，一打听，费用四千多，母亲犹豫了，父亲打电话让我帮他拿主意。
我趁假日回了趟家，和父亲站在牛栏边讨论治与不治的各种利弊，阿达当时就卧在我们旁边，大大的脑袋垂在草垫上，偶尔抬头看看我俩，它不知道我们正在决策它的生死。
父亲之所以征求我的意见，是因为在我十岁那年他把阿达送给了我，我是它的主人。
阿达是一头牛，一头乡下最常见的大黄牛。
小学时老师教写作文，写自己的动物朋友，同学们写猫写狗，我什么都没有。
父亲看看愁眉苦脸的我，又看看在栏里悠闲吃草的小阿达，他对我说：“让阿达当你的动物朋友吧，别人有猫有狗，你有阿达。你的阿达还比他们的都大。”
为让我高兴，让我充分体验拥有一件东西的感觉，父亲每天都正正式式地向我“借”阿达。
“儿子，让爸带阿达去村头耕地吧？”
“儿子，今天有集，爸借你的阿达去赶集，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儿子……”
这种仪式感让我感觉好极了。
3
家里的经济是给爷爷奶奶看病送葬后陷入困境的。父亲身体不好，没法外出打工。村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外出打工了，留下年迈的老人和体弱的妇女儿童，无法负担重体力劳动，荒了很多土地，父亲于是决定留下。
他买回阿达主要是想通过帮别人种地挣点辛苦钱，没想到，阿达到我家后，除帮父母挣钱外，也在我的生活中充当了极为重要的角色。
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伙伴，只要我写完作业，它干完农活，剩下的，就是我和它的欢乐时光。山上山下、林间地头、河湾沟岔，处处留下我和阿达的足迹。
托阿达的福，我家的生活一天天好转，不但有吃有穿，还有书读有学上，眼见前途有望。
高中和大学我住校，学业紧张，加上为未来做准备，我和阿达相处的时间大幅度减少。
它好似通人性，每次我回家，刚走到门口，它就好像有所感应，它会在牛栏里站起来，伸长脖子“哞——哞——”地一声声叫，它总是先于父母感知到我的气息。
父亲特别珍视阿达，他将阿达照顾得极好，和同龄牛相比，阿达更强壮，更健康，它的皮毛是我见过最光亮顺滑的，它的眼睛是我见过最专注有神的，就连它的铃铛，也是我听过最清脆的，“叮当——叮当叮当——”
每次和父亲通电话，讲完生活和学习，父亲都不忘给我说几句阿达的近况：它比以前老了，它今年耕了多少亩地，它现在一顿能吃多少草，它在院里溜达时，常走到我房间的窗前 “哞哞”叫……
后来我参加工作，进入社会，按部就班，成家生子，被一个个欲望驱赶着狼狈向前，心里不断萌发一个又一个的雄心或是野心，再也无法腾出时间来想它，想家，想爸妈。
偶尔回一次，也是来去匆匆。
4
这次突然带儿子回家，父母特别高兴。这些年，他们知道妻子有心结，极少主动进城，因此错失了很多和儿子孙子相处的机会。
父母稀罕孙子，放下活计，带着儿子一天到晚在村里疯。
或许真有遗传这一说，儿子和阿达也十分亲近。
阿达虽然老了，皮毛不复从前的光亮，步履不像从前那样矫健，但它的眼神仍和原来一样，温顺、深情、表露着忠诚。
儿子兴高采烈地骑在阿达背上，父亲和母亲如哼哈二将乐滋滋护在两旁，三人一牛，成了村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我站在自家二楼，远远地看着，身边吹过家乡的风，浮躁的心渐渐沉静。
算起来，阿达该有20岁了。按动物学家所说，牛的生存年龄一般是20—30年，养得好的话，最长能活到40，阿达算得上高龄。
上次它生病，尽管最后在父亲的坚持和我私房钱的资助下得以康复，但它的身体再也没恢复到从前的强壮。
想到私房钱，我突然记起回家路上妻子的电话和短信，我摸出一支烟点燃，眯起双眼看向远处晃晃悠悠的三人一牛图，风中传来儿子清脆的笑声，和阿达一声声沉重悠长的“哞哞”声此起彼伏，我沉思着，该怎么向父母开口。
5
最后还是父亲看出我有心事，他再三追问，我刚支吾了一句：“她想买学位房——”话头就被儿子截过去。
五岁的儿子正是学舌的年纪，想必妻子在他面前发过多次牢骚，他偷偷记住了一些，只见他小小的人儿往屋中央一站，一手插腰，一手四下指点，“这、这、这，都卖掉！没用的东西！留着干什么？！”简直就是缩小版的妻子。
父母看戏般哈哈大笑，笑声在儿子突然的一句“你爷爷奶奶什么忙都帮不上，也是没用”中戛然而止。
儿子表演完，转头扑向我，大声问：“爸爸爸爸，妈妈说没用的东西都卖掉，那她说爷爷奶奶也没用、阿达生病也没用，你也没用，是不是都要卖掉啊？哈哈哈……”
我恼羞成怒，抬手抽了他一巴掌，儿子愣征片刻，仰着头，张着嘴，嚎啕起来。
父亲是卖过阿达的。就在它上次生病前。
阿达生病有前兆，先是胃口大减，再是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母亲担心出岔子，死了卖不上价，催父亲把它卖掉。
母亲把阿达收拾打扮一番，把它连同父亲一起推出门，只是每一次，迎来的都是失望。
后来从乡人口中母亲才知道，父亲标的价比全场最高价还高，这么个老牛，那么高的价怎么可能有人买！母亲质问，父亲打马虎眼说，多卖些钱，就能给孩子多留些家底，母亲被糊弄过去。
于是，阿达一直卖不出去。
母亲不知道，父亲是在拖时间，他趁赶集的时候四处打听方子想把阿达治好。父亲跑遍方圆几十里，有个老兽医给他开了个方子，十几副药灌下去，病怏怏的阿达竟一天天又重新有了精神。
6
父母得知妻子是因为学位房的事和我吵闹，甚至提出离婚，他们垂着头，闷不作声。
灶里的火光映着父亲和母亲苍老的面容，他们花白的头发在火光中飘摇，他们俩时而分开各自沉思，时而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时而高声叫嚷两句，直到凌晨，房间的灯都没熄。
我知道他们有一点家底，那是为不拖累我，几十年如一日，一点一点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我恨自己偌大年纪还不能自立，要回来压榨年迈的父母，我觉得越来越无法继续面对他们，我说要回城。
父亲坚持驾着阿达送我们，到了县城，他让我陪他一起，从信用社取出了他们的全部积蓄，他让我一到家就付定金，先把房子占上，说剩下的他来想办法。
父亲摸着孩子的头喃喃自语：牛重要，人更重要；老人重要，孩子更重要；现在重要，未来更重要。
签合同的最后时限到达前，我收到父亲汇来的一大笔钱款，数目高达三十多万，令我和妻子大吃一惊。
妻子不掩脸上的喜色，一边数着上面的零，一边对我撇嘴：“看，还说没钱，逼一逼不就有了！”
我实在不想看她那副势利的嘴脸，把头扭向一边。
我心里琢磨，这么大一笔钱，父亲是从哪儿弄来的呢？
电话打过去，母亲接的，她告诉我谜底：父亲把阿达卖了。
阿达的身体在我们走后迅速垮塌，父亲犹豫再三，把它卖给一家中药店。
为什么是中药店？我疑惑地问。
母亲说，她也是才知道，上次给阿达开药方的那个兽医家开了一家中药店，兽医受父亲所托给阿达看诊时，发现阿达的身体里有牛黄。
牛黄是一味中药，价值昂贵，兽医当时就要高价买阿达，只因父亲坚决不同意才作罢。
兽医惦记着阿达的牛黄，和父亲一直保持着联系，这次因为我买学位房的事，父亲不愿我为难，更不愿耽误孩子的前程，所以，考虑再三，他主动联系了兽医。
7
令人稍有安慰的是，父亲是在阿达咽气后才让兽医取了它的牛黄。
兽医有心示好，主动表示可以按市价收购阿达的皮、骨、肉，父亲拒绝了。
父亲请他帮阿达缝合，又请人帮忙把被取了牛黄的阿达拉回家，亲自操办葬在我家地里。
那天，从头到尾都是母亲和我说经过，父亲始终没有露面。放下电话，我心有戚戚，我再明白不过，如果不是为了我，为了孩子，父亲再怎么都不会让人取阿达的牛黄。
人死后讲一个完完整整，父亲想让阿达也保持完整。
来年，我带着妻儿再回老家，特地和父亲一起去地里看阿达。
它的墓就在我家的地中央，这时是春天，一片绿油油的庄稼间隆起一个土包，上面开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在风中恣意摇曳。
如果是冬天，恓惶得很。父亲说。
我脑海中浮现出以前和阿达相处的一个个场景，一副副欢乐美好的画面，像一帧帧电影胶片，在我心头飞快地闪过，一遍遍循环。
几十年过去，我的身边早已物事人非，就连我自己也变得面目不清，可一回头，村庄还是这村庄，家还是这家，父亲是原来的父亲，阿达，是从未变过的阿达。
无论我怎么变，他（它）们，都一直站在原地等我。
父亲和我描述阿达的最后时刻。他守在阿达身边，看着它从牛栏下方费力地探出头来，他的眼睛蒙上一层薄雾，硕大的头颅茫然四顾，在它近旁，有一头小牛发出大嚼大咽的声响，那是父亲最近买回的新牛。
来接替阿达的。
在父亲心里，这么多年，阿达已经不是一头牛，它是这个家的一分子，父亲不希望这个家有缺角有残损，他买回这头小牛，想让他代替阿达的位子。
可是，阿达是不可能被取代的。
我弯下腰，一棵一棵清理阿达坟头的野草，村庄里升起袅袅炊烟，在父亲的讲述中，我又一次清楚地看到了阿达的样子。
它那双经常深情地看着人的大眼睛，慢慢地闭合，双眼彻底闭拢后，从它的眼睛下方，极缓慢的，滑过两颗很大的泪珠。
它生，在这片土地；它死，也在这片土地。
8
搬新家时，父亲和母亲特地进了一趟城。他们给儿子送来一条小狗，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足以让儿子欣喜若狂。
父亲说：“你小时候有阿达，给乖孙一只小狗，希望他和你一样，学会和动物相处，与善良为友。”
人，和动物是一样一样的，生老病死，爱憎离愁。有时候，人还不如动物。
父亲说，现在这个社会，人心浮躁，欲望和野心充斥，人们着急忙慌往前奔，忘了自己最初想要的是什么，动物不同，初心一旦确定，它们的一生，就是坚实地朝这个方向努力。
它们只耕耘过程，从不问结果，不像人，为了一己私利，什么都可以舍弃。
我现在才发现，阿达虽然是我的宠物，伴了我十几年，但最了解它的人其实是父亲。
开悟是一瞬间的事，但那之前必须有很多经历和阅历的累积，在阿达、父亲、母亲，相继离开后，我才慢慢地真正理解了人生的要义。
重新回想之前的一切，我总是一次次忍不住湿了眼眶，为什么我们总是在错过之后才明白呢？为什么不能在合适的年纪明白所有的事，学会珍惜？
我比以前更难过阿达和父母的离去，我不想让儿子和我一样经受那种全心付出之后的分离之痛，我说服他把小狗送走。
“可是爸爸，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会经历什么呢？”九岁的儿子听完我讲的阿达和爷爷奶奶的故事，眨巴着大眼睛问我。
他把我问住了。
小狗到我家的第二年，儿子十岁生日那天，我陪儿子和它疯玩了一整天。我像父亲曾做过的那样，陪他给小狗洗澡、梳毛、喂食、游戏，然后，像父亲几十年前把阿达交给我的那样，我郑重地把小狗托付给儿子，我对他讲：
“你既然接受了它，就要承担起照顾它、陪伴它、保护它的责任。你要记住，你的世界里会有许多东西，但它的世界，却只有一个你。
你是它的全部。请不要让它失望。”
我无比希望，儿子以后从和小狗相处中学到的，会比我从和阿达的相处中学到的更多、更深刻。
每一种爱和忠诚都不应被辜负，因为我们曾是最真挚的，朋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