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谷地方不大,整个河谷地带都是沿河而修的田地,无论是无心河还是它的支流槐花溪,皆土壤肥沃,土质优良。沿河岸的田地总是最好的。没有在河谷地带占据一块良田的人家,基本都是后来从外地迁来的。
绕村而流的槐花溪是无心河的一条支流,在村口与无心河形成一个扬叉①形的交汇。溪沿岸多生槐树,可披绿三季。花开时节,幽香弥漫整个无心谷,花瓣常随溪水浮游,似珍珠洒落,粒粒可爱;或随风漫天飞舞,落在房顶、草丛、菜地,随处可见,偶或有因风拂落的花瓣落进农人的水桶、担子,抑或又落在肩头或发间,村人也不去管它,随它去。
夏天的无心谷,山山碧翠,绿得干净,绿得清透,消释了好些燥热,风拂过,碧浪翻滚,新鲜的空气在山间疯跑,钻入鼻息,绕遍全身,令人顿觉清爽。加之这风携了槐花的香气,一阵阵入肺入腑,撩人心醉,让人恨不能一股脑儿将这香气吸入腹中慢慢享受。
槐花溪上有一座简易的短桥,石板表面,木头栏杆,供村人日常行走。桥下溪水潺潺,淙淙流响,那水皆由上游沿岸的山泉汇聚而成,清冽甘醇。桥两头各有两块空地,掩映在槐树下。桥两边的村人,总在伏天各带了椅子或小板凳或一卷烂草席到那树荫下,傍着溪水乘凉,隔着短桥闲话。月亮常常透过树缝漏下斑驳的碎光,洒在村人的身上,或地上,与树上繁茂的槐花交相辉映,倒好像是那槐花一个不小心扑啦啦一下子开到了树下,开到地上和村人的身上了。槐花溪到了村口便汇入无心河了。
无心河是竹溪河的一小段,因流经无心谷而得名。但无心河虽水量大,村人却从不敢饮用。二十八年前的无心河或者说整条竹溪河都还非常清澈,沿岸杂树丛生,四季遍地生花,风穿过山谷摇晃着树杪发出沙沙沙声响,汇入鸟雀的合唱,河水的流响,自成一曲交响的天籁,在山谷间时时回响,久久难绝。宁静时,它是你最可亲可爱的伙伴,你们可以如胶似漆,形影不离,耳语呢喃,它以夹杂着花香的清风给你以温柔的轻抚,以河水的流响为你唱动人的歌谣。可无心河之所以是无心河,就在于它的喜怒无常,上一刻或许它爱你,给你以无与伦比的美妙享受,下一刻,若它莫名其妙突然恼怒了,便浑得不成样子,它必泥沙俱下翻江倒海而来,沿岸的良田菜地,河洲上的牛羊鸡鸭,无一幸免。沿岸被它搅得天翻地覆,满目狼藉,它却傲着不愿承认错误,只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至于村人不肯引用无心河水的缘由,多半是上游沿岸住了好些人家,他们或在这河里浣衣,却也将许多东西丢进这河里,让它们随水而下,自以为这样一切都结束了。村人知道这河水不干净,故从不饮用,多数时候只以它灌溉沿河的农田,给谷子以充足的给养,因此,这便成了无心河最大的功劳。
整个无心谷,统共才三十多户人家,稀稀拉拉地散落各处,一个院子里,多则五六户,少则单门独户。傍着槐花溪的山麓人口最为稠密,愈往山上愈稀疏。房舍从河谷老五家一路蜿蜒而上,愈渐稀疏,到山顶下的马聋子家为止。
别看无心谷人不多,且各家各户之间相隔较远,但无心谷的人们却乐于串门。
农闲时节,一吃罢早饭,便有男人们燃了烟袋,一路咂吧着上山去,洒下一路缭绕的青烟,那青烟止在哪家门口,那人便进了哪家的门。只听远远传来一声“早饭熟了吗?”屋主人与来访者的寒暄之声便如爆竹般绽开来。
客人不等屋主人请,便将烟袋锅里的烟灰往门墩上磕一磕,末后便大踏步进了屋。当然,他并不是来吃饭的,我们都知道他已经吃过了早饭,没吃早饭他是不会去串门的。他进屋也只是和主家随便拉几句家常,絮叨絮叨庄稼的涨势,村中的热闻,以及接下来地里的农活儿,喝一杯粗茶,便又乐呵呵地叼着烟袋锅顺山而下,或者继续沿山而上,到沿路的人家再随便坐坐。从山下到山上,从山上到山下,无心谷的人们从不缺少这样的活动,且世世代代乐此不疲。村人们之间的感情很大程度上正是依靠这种看似无聊的串门才建立起来的。
当然,也正因为这样,一旦哪家发生点什么事,不久也就家喻户晓了,哪怕只是芝麻绿豆大的事,也可能立即就成为村中热闻,在剥花生嗑瓜子的间隙中被聊得热火朝天。客观上来说,无心谷的村人无形之中充当了各类消息的传播者,就像无心谷以外的人们所做的那样,从这一点上来说,无心谷的农人们与谷外其他世界的人们没有什么两样。
田金发丢弃孙女的事情不到半天便传遍了无心谷。谁也没想到,一向老实巴交的田金发,竟然干出这样有损阴德的事,再怎么说那也是他的亲孙女啊。人们议论纷纷,说长道短。然而,无论嘴上如何说,私下里终究还是有一些人能理解田金发的心情,因为或许他们也曾动过类似的念头,田金发只是做了一件他们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
如今,从前以老实而闻名无心谷的田金发瞬间就成了无心谷最臭名昭著的人,此前人们羡慕这个能干的庄稼汉,而现在,他到底有多能干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亲手丢弃了自己刚出世的孙女,差点让那无辜的婴儿孤苦无依地死在寒风里。更重要的是,和许多中国人一样,谁也不吝在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身上踹上几脚,传播消息时再有意无意地添点儿油加点儿醋,让这故事更具有可谈论性。于是,有关田金发的消息,从最初他狼心狗肺地丢弃自己的孙女,到后来变成了田金发要亲手掐死自己的孙女而不慎被儿媳识破,再到后来又演变成田金发刻薄虐待自己的儿媳,甚至连刚出世的婴孩都不放过,以至于又陆陆续续牵连出田金发无多大大小小的恶行来。
这样的时刻,田金发正一脸凄然地坐在自家的阶沿上抽旱烟。
自打把孩子从摇窝抱起的那一刻,他内心的挣扎便如影随形,像一条摆脱不掉的毒蛇一样撕咬着他。他虽然讨厌这女娃,可他也清楚,这奶娃娃是无辜的。往茶树坡去的路上,他好几次走了回头路,可最终,要个孙子的迫切心情还是战胜了他对这个女娃的怜悯,战胜了他心里的愧疚与恐惧,他心一横,将秀儿放在了那株大茶树下。他很清楚,把秀儿放到这里,她已经失去了几乎所有可以活下来的希望。可他心里还是巴巴地盼望着,能有个好心人路过,将秀儿捡了去,抚养她长大。所以,她将秀儿放在背风处,还用他的褂子和枯草做了保暖措施。一个农民,他的手上从这一刻开始便沾染了鲜血——他刚出世的孙女的鲜血。“娃,你莫怨我,要怨,就怨老天不长眼,你为啥不是个男娃啊,我有啥办法……”
想起昨日的情形,田金发心口依然突跳得厉害。一夜之间,他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他的头低低地垂在胸口,眼皮也垂着,烟袋锅里一明一灭。自昨夜回屋直到现在,他不曾说过一句话。一屋子的人,谁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平常总喜欢来串门的人,也都不来了。屋里屋外冷冷清清的。
而村里的其他人家,这几天串门的人则多了起来,分外热闹。
从昨夜找回秀儿到现在,郝春燕都不曾让秀儿离过手,更拒绝田金发靠近秀儿。田金发自然也识趣,大多时候只一个人闷头坐在阶沿上抽旱烟。
早上一起来,田卫国说,他和郝春燕决定带上秀儿搬出去住。这就意味着,他们父子,终于还是走上的分家的路。
【注】
① 【扬叉】 一种翻叉禾草的农具,形似“Y”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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