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前番无心谷的人成功赶走了纠察队,但田老太爷说,该来的,迟早都会来的。
于是,无心谷的人们将刚生完娃以及怀了娃的女人们集中起来,藏到无心谷西北边的黑山寨里。
据闻,黑山寨还是一片未经开发的原始森林,鲜有人迹,林深树茂,即便是白天,林子深处也是乌漆抹黑一片,几乎与夜晚无异。林中长有许多平日少见的奇形怪状的植物,比如一种笔直的高耸入云的大叶子树,那树叶大到完全可以遮阳遮雨。寨上还有各种无心谷没有的野生动物,比如狼。在无心谷常常能在夜里听到黑山寨远远传来的狼嗥,有些飘渺,有些苍凉,有些令人心惊。
经商量,村中轮流分派六名男人随女人孩子进山,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并另分派人每隔几日为他们送水和食物,剩下的人都留在无心谷,日子一切照旧。
那些平日里吵过的嘴,打过的架,以及一切似乎大过天的仇怨与解不开的结,此时都忽然变得无足轻重了,为了能够让孩子们活下来,他们变得比同胞的兄弟姊妹还亲。
可令人不解的是,自上次狼狈离开无心谷,已过了好几天,纠察队竟一点声息也没有。
半个月后,见纠察队还没有动静,躲在黑山寨的人开始陆陆续续返回无心谷。村中的日子说不上多么潇洒快活,但在山里,终究不是个办法。日子长了,谁也熬不住。
离开无心谷不过半个月,却仿佛已离开几个世纪,村中那些平日看得惯或看不惯的人,都变得格外亲切了。四面的山,山间的风,槐花溪,无心河,河洲上的牛羊、青草,田坝,菜畦……一切都变得生动起来,那么可亲可爱。
黑山寨的生活,成了无心谷此时最热闹的话题,尤其是女人聚集的地方,简直热闹得像过年一样。那些没能进山的女人,仿佛因此而凭添了几分遗憾。
“你们找不到(不知道),我们夜里睡觉都不敢睡死,听到狼在四边叫,听得真真儿的,声音好大,好骇人喏!奶娃子骇得哇哇哭,你又怕他哭,怕把狼引来,要把他抱得紧紧儿的,一哭就给他喂奶。”一女人道。
“你们看见狼了?”一女人伸长脖子问。
“那倒没有,要看见了还得了?还不把你拖去啰!我们有男人守着,它们怕是不敢,狼再厉害,能有人厉害?我们人多呀!”
“你晓得我们夜里睡哪儿吗?”另一女人神神秘秘地问。
其他女人纷纷摇头,“睡地上?”
摇头。
“难不成睡树上?”
“哎!猜对了!”
“树上咋睡?你又不是雀子,又不是猫头鹰。”
“怕狼来呀!所以我们把藤子编成网,扯开了吊在树上,又怕晚上翻身掉下来,把人拦腰一捆,跟被褥和藤网床捆在一起,这样就掉不下来了。就是这样,也不敢睡死,林子里头总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嘁嘁噌噌的,吵得人心慌,你总感觉睡着了要被啥东西拖去。白天的时候还好一点,也没得好多(多少)事要做,捡点儿柴回来就行了,末后(然后)可以睡一觉,白天心里踏实些。”
……
从前,日子总像无心河的水,总在人不经意间哗哗啦地流去,一成不变,昨日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也必当如此,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静悄悄地像水一样流逝掉,从呱呱坠地时的啼哭,到满山乱跑的少年,再到另一个新生命来到膝下,三世四世同堂,青丝转眼斑白,新生命一拨一波地来临,老去的一拨一波离去,消失在村人的视野,变成向阳坡上的一堆黄土,寂寞地相对,寂寞地相守,寂寞地等待,只等清明或腊月三十儿那天被记起,在坟前燃起一堆火纸(纸钱),点亮一盏灯,用一夜的灯火摇曳来弥补近一年的寂寞枯等,灯火熄灭时,另一场漫长的等待重新开始。而无心谷里,清风依旧,流水依旧,鸟鸣依旧,欢笑依旧,炊烟依旧,耕作依旧,喧闹依旧……寂寞的死亡和喧腾的生活一同存在于这片土地上。而这一切,与无心谷之外的世界,没有任何相干,却又何其相似。人生一世,恰如草木一秋,岁岁枯荣,却又前赴后继,生生不息。这一世,于自身是一个五味俱全的大世界,于整个世界却仅似一粒微尘,有你没你,都没什么要紧。
归来已有数日,纠察队那边依然没有动静,即便心中依然不安,但悬在村人心头的那块石头分量日益削减,侥幸之感日益加重。几乎所有人都渐渐以为,纠察队怕是不会再回来了。唯有田老太爷依然放心不下。他时常坐在半坡的场院里,将拐杖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远山,没有人懂得他在看什么,许多人曾顺着他的目光远眺,却什么也没看到。田老太爷是无心谷活着的人中最寂寞的人。他曾经中过秀才,是整个无心谷最有学问的人,人们都尊敬他,爱戴他,可他依然寂寞。
清晨,山巅云雾蒸腾,山间鸟鸣啁啾,山下河水流响,村中鸡鸣犬吠,各家炊烟袅袅升起,无心谷一如往常般宁静。吃罢早饭,男人们燃一锅烟,披上汗褂,扛起锄头便往地里去。几百几千年,他们的日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对他们而言,一生的时间只有一天,剩下所有的日子皆用以重复这一天。
男人们下地不久,田老太爷在半坡的场院里便见一辆卡车远远地往村中来,车上似乎坐了好些人,心中不免咯噔一下,“来了……”
长长地看了一眼,田老太爷便拄着拐杖进屋对灶后正在刷锅的大儿媳说:“玉凤,你赶快去叫他们三个回来,说我有要紧事同他们说,叫他们赶快!”
儿子们火急火燎地奔回屋,他们大概已猜出是什么事了,如今,除了那件事,还有什么事能如此十万火急?
“叔,咋了?”老大喘着气急问道。
“他们又来了吗?”老二忙问。
“是不是要赶快进山?”老三问。
老太爷望了望三个儿子,犹豫了片刻,“你们赶快去各家通知,把娃子藏好,不必进山,这事总得有个了结。”
“不必进山吗?万一……”老三还想问什么,见田老太爷那副毅然的神情,便不再多问。
待那卡车进村时,从车上下来一二十个壮年。田老太爷带着几个男人已在村口迎他们。
魏老汉见那丢帽子的小胡子也在内,便赶忙将头上的帽子摘下塞到腰间,用汗褂子盖好,又将头往里缩了缩,目光躲在前面那人后脑勺后面。
“列位,我们晓得你们今儿来做啥子的,你们只说你们想咋弄?”田老太爷上前两步,将拐杖往地上一拄。
一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上前来,“老大爷,莫慌,我们能咋弄?上头让我们咋弄我们就咋弄。超生这事我们不是头一回见,既然娃子生下来了,我们也没得办法了,只能照规矩办事。”
“照规矩办是咋办?”
“罚款。”
田老太爷猛然松了一口气,“你们不要娃子?”
对面的人纷纷抿嘴笑起来,“我们要娃子做啥子?”
“好,只要你们不要娃子,我们就认。”
“太爷!”身后的男人们陡然慌起来。
田老太爷左手一扬,示意他们不要说话。
“你们回去准备准备,顺便通知各家,该罚多少就多少。” 田老太爷并没有转身,他一如从前做重大决定时一样,抬头看着远方。
“太爷……”
“都莫说了,去吧。” 田老太爷的白胡子微微颤抖着,将视线放平,叹了一口气,转身往家去。
还未爬上半坡,田老太爷便闻见村中传来的吵嚷。
“你们把粮食都拿走了,我们吃啥子?给我们留一点儿吧……”
“猪不能拉走啊,我们明年就指望这头猪了了哇!”
“这羊不能拉呀……”
“这狗子你们不能拉走,它还要给我们看门哪!”
“这几只鸡子又不值钱,你们多少给我留点儿啊!”
“哎哎哎,锅不能撬走,你们撬走了我们吃饭咋搞?”
“菜坛子不能搬哪,那里头还是我年前腌的白菜,都没舍得吃过……”
……
田老太爷顿在原地听了半晌,回头望了望远山,又叹了一口气,继续爬坡。他的背直了一辈子,这会儿却隐约有些佝偻了。
他活了八十多岁,那些贪得无厌的、阳奉阴违的、欺下媚上的嘴脸,他都见过,他耻于与之为伍,所以袖子一甩,回到了无心谷,从此再不出山。他在无心谷活了一辈子,养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不许生孩子。
如今,他所面对的世情,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就连他,也感到迷惘,不知所措。
这一场折腾终于结束了,到傍晚时,那些人刚走,村人便陆陆续续聚集到老太爷院儿里。
“太爷,这下咋搞?粮食没得了,连锅都没得了,我们往后吃饭咋搞?”
“他们连黑子都拉走了,它跟了我三年了,他们把它弄去是看门还是吃肉啊?它那么听话……”黑子的主人垂下头,他说不下去了。
“他们也太狠心了,把我的鸡都抓走了,一只也不给我留!”
……
人群中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田老太爷站在阶沿上,望着院儿里这些村人,皱起眉头,将拐杖往地上一杵,“一群没得用的东西!”
人群渐渐静下来。
“娃子是你们个人(自己)生的,你们怪哪个?既然生了,就该你们个人负责,犯了错就该认,不管罚你啥子,你担着就是。他们罚过了,这事儿就过去了,不然你们想一辈子躲躲藏藏见不得人?”田老太爷咳嗽了两声,继续说,“粮食没得了再种,锅没得了再买,鸡子鸭子羊子没得了再养,有啥子大不了的?这段日子难熬一些,但娃子毕竟是保下来了,对你们来说,这不是最重要的吗?只要娃子在,啥子都能从头再来。一个个五大三粗的,遇到点事情就叽叽歪歪,成啥样子!”
老太爷转向三个儿子,“老大,你去统计哈儿(一下),村里还有几口锅。老二跟老三带几个人去把各家剩下的所有粮食和能吃的东西做个统计,看还剩多少。顶多也就这几个月,等地里收了,日子就好过些了。那些没挨罚的也莫小气,也莫抱怨,该拿出来的拿出来,同在一个村子,大部分人又都是亲戚,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明早开始,地里没得活儿的都到山上去,菌子耳子(木耳)野菜果子,所有能吃的都挖回来,住在山里头还怕没得吃的!接下来几个月,我们先吃大锅饭,把这段日子捱过去。不就是几斤粮食吗,值得你们这样跟死了爹妈一样?我啥日子没过过?大饥荒的时候我们吃土巴(泥土)不也活过来了?都有手有脚的,放勤快点,动哈儿脑筋,我就不信你们一个个大活人还能饿死!”
田老太爷颤抖着白胡子,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人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骚动。
“个人做的事,就要个人承担,莫总想着躲,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莫抱怨了,我也没得几年好活了,往后有啥事儿你们要个人拿主意,拿不了主意就找人商量,莫动不动就来折腾我这把老骨头。”说完,老太爷便拄着拐杖,转身进了屋。
五天后,村里所有被罚款人家的女人,都被一辆卡车拉去结扎了,而那些还没生下来的娃娃们,再也没能生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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