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米歇尔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同时她又觉得自己像是快要生病了。她在门外过道里又看见了那只黑猫,他就坐在她家的门外,像是在守着她回来。
“你走吧,我不喜欢猫。”米歇尔近乎是在自言自语道,因为她知道猫不会听得懂。
那只猫还是叫了一声来回应她,像是在博取同情一样,坐在她家的门口一动不动。
米歇尔蹲下来仔细看他,他浑身漆黑油亮,一点不像野猫;那双绿幽幽的眼睛就像是宝石一样镶嵌在他的脸上,他的嘴巴下方靠左边有一抹灰色的毛。她有些吃惊,因为她想起了哈里。因为在哈里黝黑的刘海后也有一双让她爱得无法自拔的绿眼睛,也恰好在他的下巴左边的胡须里有一抹灰色。
看着眼前的猫,她一下子陷入了回忆里。
他们分手快一年了。在这段时间里,哈里一直乞求复合,但是因为生活的种种原因让米歇尔觉得这段历经了七年的爱情已经无力回天。分手并不是因为爱情的减退,而是生活的压力所带来的各种争执导致了决裂。每次想起以前的美好时光,大家不免有些惋惜。大概也是屡遭拒绝复合,哈里开始了酗酒的习惯,在一个星期以前,他在酒驾中丧命。在收到哈里去世的消息,米歇尔一直深陷自责,明明两人相爱,却因为她胆怯于现实而选择逃避,导致了哈里沾染恶习,并且由此丧生。尽管朋友几经劝说,告诉她这与她无关,但她还是将哈里的死归咎于自己,也由此将自己放置于抑郁之中,以惩罚自己的懦弱。
猫的一声仿佛是乞求一样的叫声把米歇尔唤回现实来。
“好吧,你赢了。”
米歇尔把去冰箱拿来了火腿,切成片,找了个碟子放在地上让猫来吃,他也似乎是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米歇尔给自己接了一杯水,倚在桌边,看着脚边的黑猫,工作了一天的她累到快无法思考,她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在这之前,米歇尔压根就没想过要养猫。她对猫并不是很感冒,但也不会讨厌。她想起了哈里倒是很喜欢猫,他曾提出过几次养猫均遭到米歇尔的反对,原因是在生活忙碌得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的时候,养猫真的不是个好主意。
米歇尔吃过简单的晚餐后,便开始继续工作,她需要整理一大堆资料,若想要过个轻松的周末,她需要把工作在周五完全部结束。
她坐在沙发上,猫就跑了过来,歪着脑袋盯着她。她觉得猫和她很亲近,仿佛像是老早以前就认识一样。这种感觉很奇怪,但也熟悉得让人无法抗拒。
“你看起来像他。”米歇尔自言自语道,她当然知道自己在犯傻,猫是听不懂人话的,但她还是把话说了出口。
猫叫了一声仿佛像是在回应,然后依靠着她的大腿蜷缩了起来,进入休眠状态。米歇尔伸手去抚摸了一下他,随后又把注意力转移到工作上。她就这样工作到深夜一点。在冲了热水澡后,便带着满身的疲倦爬上了床。
米歇尔晚上睡得不安稳,她总听到有细碎的声音在黑暗里猝猝作响,像是有人在对话。
“你相信鬼魂吗?”有一个声音在问。
“我相信,”另一把声音再回答,“如果我比你先离去,我会变成一只猫,继续呆在你身边。“
“你知道我不喜欢猫。”第一个声音继续发话。
“那你应该试着去喜欢,因为那可能会是我。”
她也似乎一直游离在梦境与现实间的混沌地带。她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从颈脖到脸上,然后停留在她的嘴唇上。
就停在那里,不动了。随后她感受到有东西靠近她的耳边,她几乎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呼吸声。然后她听见了一个来自黑暗的声音:
“米歇尔,我爱你。”
米歇尔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那会儿是早上九点钟了,她感到不适,可能是因为最近的劳累导致了免疫力下降。猫跑了上床,他用鼻子蹭着米歇尔的耳朵。米歇尔挣扎着坐了起来,她把它抱了起来,认真看着他的双眼,那双明亮的绿眼睛因为日光的原因瞳孔收缩,变得异常锐利。她突然想起了醒来之前的梦,有一股不安的情绪涌了上来。
这是周末的第一天,原本可以睡懒觉的她因为睡眠的不安稳而早早起身了。她去刷牙洗脸,穿衣化妆,做简单的早餐,那只猫一直都陪伴着她。她尝试着不去理会,但是又因为他的陪伴而感到淡淡的满足,她想,这可能就是为什么人们会养宠物的原因吧,只为了不让自己被孤独捧在手心里。
然而,在享受有陪伴之余,她还是有些不安,她总想起哈里,因为那只猫的外形与他很相似,再加上昨晚的梦让她觉得总有东西卡在心上。她看着跟在身边的猫,有那么一刻她想问:“你是哈里吗?”
身体的不适扰得她无法安宁,病毒企图攻破她的身体的防线,而她的身体也在激烈地反抗;而每次看身边的猫像是若有所想地认真看着她,她就越觉得不对劲。因为猜疑所带来的焦躁不安感对她发起一轮更恐怖的袭击。和猫待的时间越是长,心中的焦躁感就翻倍向她袭来。她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毯子,企图通过阅读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无论她多么努力按捺住自己躁动的心思都徒劳无功,她满脑子都是那些似曾相识的对话。
“如果我比你先离去,我会变成一只猫,继续呆在你身边。“
她满脑子都是那个黑暗里熟悉的声音。
“米歇尔,我爱你。”
在经历着生理和心理的轮番攻击,她的免疫防线似乎在崩溃——她发烧了。待到晚上的时候,她的身体终于招架不住,连晚饭也没吃,便迷糊地爬上床,任由自己跌入混沌的梦中。
半夜里,米歇尔醒来,她完全记不得在醒来的前一刻自己梦见了什么。她看见猫坐在床的尽头,看着她,借着窗外街上的灯光,可以看得见他的眼睛散发着深思的气息。米歇尔有些疑惑,想唤他过来好让自己在这孤独的夜里安心睡去。但是他依旧不动,依旧像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随后纵身一跃跳下了床,消失在虚掩的门后。
“亲爱的?”米歇尔起身,缓缓地跟了过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是轻飘飘的,包括触感都很不真实。她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抑或着是醒着的。
她站在走廊的尽头,发现了临睡之前忘了关起居室的灯。柔和的暖光布满了整个空间。于是她一边轻唤着猫,一边往起居室走。相比起以往的深夜,这个夜晚异常舒适,连赤脚踩着的地板,都是温暖的,就像是踩在温暖柔软的毛毯里一样。
当她抵达起居室时,她发现了猫坐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面对突然出现的人,米歇尔并没有惊慌,大概是整个环境太过舒适让她惊恐起来,又抑或是眼前的男人熟悉的让她无法和惊恐联系起来。
“晚上好,亲爱的。”他说。
米歇尔顿住了一下,随后轻松地扬了一下嘴角。
“晚上好,哈里。”
“这是梦吗?”米歇尔问道,她走过去,坐在哈里的身边,但是刻意和他保持距离。
“可能吧。”哈里抬起头看米歇尔,他的眼睛像是洒上了星光,在起居室柔和的光线里显得异常明亮,“但是不管是梦与否,都不重要不是吗?最重要是我们现在在一起了。”
她好久没见过他了,但是哈里还是像往常一样没变,棱角分明,双眼明亮。她感到很熟悉,但是各种舒适的感觉让她觉得不真实。她感觉有重重云雾将他包围,她看不清摸不透,但是她能感知:她感知得到他冰冷皮囊下那颗炽热心脏,她感知得到他坚硬骨骼之上柔软的躯体,她感知得到藏在他锐利的绿色双眼之后温柔跃动的脑电波。她很想伸手去触碰他的脸,像以往一样去抚摸她最爱的眼睛。大概是她的坐姿太过舒服,大概是她的感觉太不真实,所以她抑制住了冲动。
他们以最舒适的姿态对坐在沙发上,交谈着。米歇尔无法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东西上,甚至是哈里腿上的猫。她看着哈里明亮的双眼,心中感到异常平静,仿佛就像是在深夜里阅读一本索然无味但却又无法摆脱阅读的书。那是经历了时间后沉淀的爱情,不可逆反应后的稳定性让人感到的安宁。但是在这份安宁里却又隐藏着一丝诡异的不安。
“那时你痛苦吗?”米歇尔鼓起勇气问道,“出车祸的时候。”
“噢,是的,我闻见了钢铁燃烧的气味,我的头在嗡嗡响,我感受不到我的指尖的温度,我连动一下都做不到,整个胸腔像被撕裂一样,很痛。然后我就想到了你。”他平静地说,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痛苦只持续了几分钟,但是我一直在想你。然后我睡着了,我觉得是几秒钟,然后我的身体就轻飘飘的了,等我回过神,我只能睁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撞毁的车中,任由他的体温消散。”
“对不起。”米歇尔捂住嘴巴企图忍住哭泣。
“别对不起,那不算什么。”他依旧平静讲述着,“多大的痛苦我都承受得了,但是一想到你,一想到未来不能和你在一起,那种痛苦才无法言喻。”
米歇尔说不出话来,她把脸埋在了双手里悲伤起来。那条一直兜转着激流的地下河就在这一刻找到了缺口,以迅猛强劲之势,淹没了她心脏仅存的陆地。
这时,暗涌的悲伤终于浮现了出来。
“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最终还是难免分开。”哈里微笑着低头抚摸着蜷缩在腿上的猫,他修长的手指在猫的肚子上温柔地滑动着。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你不是我的未来。”米歇尔抽泣着,“对不起,是我被生活打败了,我变得软弱,在生活面前,我不认为爱情足够强大,抱歉我我退缩了……对不起。”
“我从不责怪你,是我不够强大,没能好好保护我们的爱情。我现在是你的过去,如今我只能停留在你的记忆里了。很抱歉在往后的日子我再也不能陪你了。”哈里回答道,他把手抬起来去碰米歇尔像音乐喷泉般有节奏地抽动的的身体,平静地安慰她要冷静下来:“所以,亲爱的,你要坚强起来,要好好面对,多少生活的苦难总有过去的一天。美好的日子在等着,就算是遭遇苦难,也是值得庆幸,因为至少自己还是存在的。以后不要遇到一点困难就要觉得世界末日,其实那只是个开始,你的生活才刚起程。要记住,我爱你。你累了,快去休息吧。”
“可是……”米歇尔抬起头看哈里,发现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她看见那只猫跳到了窗边的柜子上,回了一下头,便消失在黑暗中,留她一个人她坐在打在沙发上的聚光灯里。
这时米歇尔的耳边想起一个声音。
“永别了,米歇尔。”
米歇尔猛地一下睁开双眼。
又是早上,屋外天气似乎永远都是阴沉沉的,冬天仿佛永远都不会褪走。可能因为是寒冷的缘故,街上显得冷清。米歇尔挣扎地坐起来,此时的她身体的免疫防线已经完全被击毁,她微弱的意志似乎不足以支撑沉重的身体,她就这样坐在床上,手扶着额头,一时间思考不了什么,随后又像是反射弧遭电流刺激一般,一下子从床上跃起。
她的第一反应是去寻找猫,去看他的那张长得很像哈里的脸。她到处找,各个房间,各个角落,从房间到起居室,再到厨房和厕所;从物体的表面到物体的隐藏面,她都找了个遍,但是她没有发现任何猫的踪迹。后来她发现起居室的窗是半开的,她才意识到就像在梦中一样,眼看着他走失。
她感到很失落,同时又很悲伤,但是仿佛一切都有了答案。她坐在起居室的地上,开始抽泣起来。
她再也没有见过那只猫,而那一次的哭泣,也是最后一次为那段惋惜的爱情的最后一次哭泣。尽管悲伤喷涌而出,但终究会流入时间的大河里,随着其它生命的部分,静适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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