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月伊始,我总是做梦。
梦里,自己在泥滩里艰难地行走,身后的人不断地超越我,灰白的腐败的河堤,不长一株植物,只有我怎么也走不到头的漫长。有时的梦是我穿行在山脊,和不相识的人扛着长长的风干了的树,山风凛冽,吹得我和脚下的草尖一样,眼睫含露。梦,无声,所有的人都不说话,鸟也不唱歌。峻峭的远山,鳞鳞的河面,仰望,低凝,暮色颤颤地荡漾,一层层断裂,消失。
惊醒,晨曦映白淡绿的帘子,帘上钉着的那两只紫蝶,翅翼带光翩翩欲飞。哦,我从梦中来。天将明,但我还困在刀锋划过的明灭中不能平静,下意识手忙脚乱地寻找先生,然后迫不及待地讲梦境里的故事。在梦里很正常的一切讲出来全都不可思议,不合逻辑,半梦半醒的先生总是说: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哪里会有这么多梦,你脑子整天胡思乱想。
不是我想的,是真的,就发生在刚才。我不依,大声强调它的真实性和存在点,说着说着声音变低:不是好梦,以前听奶奶讲过,梦见泥坑木头是凶兆,亲人有病灾,讲出来,就破了,我要它破……
我也明白,梦,无非思维行至一荒漠上而产生的幻影,不会存活,你无需以时空交着的风月去应答。它,会远去无踪,假以时日。
我等不及那不确定的时日,我只能借助势如破竹的光明。掀帘,窗朝南,左侧的天际布满云团,浅浅地透着玫红,它们用绵延的霞色预示晴热的持续。不像秋啊,但就是秋。我弯下腰,露台有白色的蟹爪菊,绿叶中的花苞儿鼓鼓涨涨,怒放在即。扶着露台往下看,一棵伞状的桂树,忘了农历八月要飘香,自顾自地在这农历九月的秋光里素衣清颜。
丰饶的热气马上会占据这一抹清新凉爽。夜梦不祥,写在西墙,太阳一照,化作吉祥。我如此安慰自己。
2.
十月四号。午间梦醒,在雪蓝的帘子隔成的一个小空间里。
睁开眼,抬头。透明的软塑吊针瓶液体在C位,细管子里那一滴像小孩子随父亲去爬山,看山崖垂下的一根青藤带来的一滴水。父亲举高我,我张口去接,不成线的一滴,不紧不慢地打在我的舌尖,甜丝丝地,解渴。父亲那么英俊,那么年轻。
此刻的一瓶液体,也不成线,一滴滴流进父亲的血管,带着药物的使命和寄予的厚望。病榻上的人,正安静地午休,稀薄的头发有些凌乱,褐色斑点和多路皱纹已进驻那张饱经岁月风霜的脸。
像夕阳一圏圈光线渐淡渐暗完成它最后的抒怀,我知道一切都有期限。幸福给我足够宠溺之后会数算另一种郑重相托的日子,只是我从来不肯正视“期限”二字。
柿子熟了,在米缸里。父亲突然说。
没了下文,依然安睡,借助轻轻的鼾声。他在讲梦话,对我讲的。我扭头,躲在雪蓝的帘子后湿了眼眸。
前一天,我们还在摘柿子。娘家院子里的果树都是父亲早些年栽种的,如今已繁盛成荫。八月无花果一片陀红,九月的青枣坠到晾衣绳,大柚子和灯笼状的柿子最后享受赞美的声音。鸟们特别喜欢啄先红的,父亲总想替孩子们去和它们争。那日他坚持站上木梯子,压下枝条,我们一起摘了一大盘。未熟透的果,父亲说要埋进米缸放一放,过几天就软甜可口了。
天空蓝如海洋,云朵漂洗得白若鸟羽。稀疏的树叶还在飘落,一片轻覆父亲肩上,一片跌进我掌心。一生开朗乐观的父亲望着远方,侧影是那样的孤独。像那棵叶飞果落的树,默默等候春天一朵花的浅照。
我愿意是那朵花,那朵花也只可能是我。女儿,除了做父亲鼻山眼水里的花朵,还能做什么?我还想做通往父亲心脏的血管里那一个支架,小心翼翼,比医生植入的金属支架温柔而敬业,让岁月在我们所依赖的长情里畅通无阻。
3.
今年的中秋和国庆特别炎热,秋,完全不在状态。
十月五号,我将公公带到医院,一系列检查后送他进了肿瘤科。太阳辣得我睁不开眼,闭上眼睛却又泪流。
肿瘤科原所在的住院楼正修缮新装,公公的病房是临时添改的,第三层,六人间。公公是第六个进去的,病床靠窗。窗下,竟然开着几树花,我细辨,是朱槿,虽然只剩寥寥几朵,但娇颜清亮,艳影扶墙。
我想起来了,这栋楼的一楼二十年前曾是产科病房,我的儿子就在这出生。那是春天,下着小雨,窗外的朱槿碧叶葱翠满树花苞,披着晶莹的水珠予人无尽希望和美好的想象。
时间过得真快,那时候公公才退休,笔挺的后背,发间无一丝霜痕,在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抱他的孙子………
再环顾病房,另外五个病人外表有着一致特征:光头,有两个虽然戴着假发。那一刻我心里特别的凉,我从37度高温的太阳下走进了冰窖。
斜对面床是个八岁的孩子,不说我认不得她是个女孩。才乖巧地靠在外婆怀里玩,一会儿喊痛,医生来,打了玛啡也不止。那哭喊声不大却尖尖的,刺进陌生人的痛神经。
公公老泪纵横:这次病得奇怪,我怕是走不出了。我安慰公公:你不痛,能吃能睡,住几天就回家了。
阳光正烈,我含泪往诊疗卡充值。我明白,充得越多,希望化为泡影的时刻来得越快。但别无选择。愿那些梦,写西墙,太阳一晒,化吉祥。而再烈的阳光也不能代表季节,深秋的西天,日早沉。一朵云,静徘徊。
4
每天,我提着两个不锈钢保温筒在医院两栋之间行走,肿瘤科三楼,内科六楼,熟悉得胆怯。所幸,一周后父亲恢复正常,保温筒只留下一个。
萧瑟,说来就来。一夜之间,秋风吹灰了天色,吹落了朱槿。我知道一切都有朝限,但公公合眼而去,直到骨骼肌肉化为灰烬,与泥土融为一体,仍觉不真实,我在冷雨里嘶哑了,一句话也讲不出。
一周后,我站在露台,黄昏的天空云卷云舒。我念着以前从没明白的一句诗:西去的迟迟的云是忧人的,载着悲切而悠长的鹰呼。
静谧中,桂香漫逸。日子必是一袭寒锋,一袭柔纱,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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