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付得起房费的地方并不多,棚户房算是不错的选择。
能让所有人安心栖宿的地方更不多,夜晚算是其中一个。
它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概不收取任何费用。这种给予的便利还倾向于一种放任的温柔:
当你找不到任何值得相信的人,可以在夜里迷茫;
当你因失去最爱的人痛苦伤心,可以做梦;
当你孤独地醒着,天空永远都会有几盏灯为你指引;
当你感到难熬,还在埋怨过去时光曾怎样对你,它一定会被夜风吹得无影无踪;
当你实在不知怎么走下去,夜晚给你蒙混过关的宽容真叫一个干净利落。
你可以在每一天里左右难支、彷徨无助、痛苦伤心,但就是愿意度过夜晚。
我乐得度过一个夜晚,但不见得喜欢白天。
我不得不在清晨中醒来,被一束光惊醒。
临时工每天的第一束光,都是一把刀。它从你眼里刺进,穿过皮肉,直透心窝。
因此睁眼闭眼,忍饥挨痛一天。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稍一撒手,信笺从我的手里抖落。
原来我和它僵持了整整一夜!
我躬身拾起信笺,望着窗外。
窗口只种一棵树,一根电线杆,偶尔飞过一只鸟。
这份萧索被昨夜遮挡,白天才在我的四周显示出威力。
我的心间闪过一丝阵痛,只因罗琳的相貌从昨夜的梦里像一把刀从我的心窝穿过。
我呆呆地望着树枝上那只孤立无援的鸟儿。
等我喘过一口气,低头看见手中的信笺,才想起要读完它。
文字里自称是作家的男人抽烟,嗜酒,雪白衬衫和秋日黄昏一样惹人恼火。
他的思维总是在天南地北的地方飘来飘去,难以集中,但急着拿钱换取别人的故事。真不巧,某个并不擅长讲故事的女人非得硬着头皮上,因此惹得他不甚高兴。
他开始把故事里的男人塑造得很冷静,以一副悲天悯人的态度面对这个女人闲聊扯淡。
他写作的态度因此令人烦闷,令我有种被戏弄的感觉。
我不喜欢看这鬼东西,更不喜欢这个自大的家伙——不管是作者还是文中的男人。
就像李俊杰说的,对付这门差事,应付是最好的对策。要不是一千块的定金,我会一脚把它踢回地狱去。
我看了一眼床头,顺手将它丢进床板缝里。
我重新走过海棠花,重新来到面包店,取走我惯用的五块生活。
然后坐上公交,去往这座城市最猥琐的街区,面见长条形的退役军官李俊杰。
刚上路,一个电话打来。
我听到一个冰冷、傲慢、强装耐心的声音。
她慢吞吞地说:“你是那个叫念南风的调查员吗?”
“女士,您好!”
“噢,你是说,你就是。李先生向我推荐你,说你工作认真,口风紧,值得信赖。他让你现在赶到我的办公室。另外,调查员不走前门!”
调查员不走前门,特别是稚嫩的调查员。
这个规矩自古以来就有,并不是专为我量身定做。
客户自己都觉得找人介入调查的事务不算正大光明,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记下地址,答应得斩钉截铁。
国金楼底的马路口,人流从这来,从那来,沿着人行道口走向四个方向。只有中间的地方没有人,没有车辆,空空荡荡,仿佛放了一个火堆。
一群急着赶路的上班族和舍得花时间找乐子的人心里乐得像傣族人一样围着这个火堆熙熙攘攘。
大家就喜欢这样,上瘾似的围着某个看不见的火堆跳舞,然后匆匆离开。
我盯着看了很久,看这个街头的滚烫和热浪。最后一个涂着臭豆腐的金字招牌吸引了我。它黑得流油,臭气熏天,口味值得玩味,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咽了一口吐沫,开始从消防通道爬上千级的台阶。
等终于到达目的地,门前摆了一大盆仙人刺。我站在这盆直挺挺的东西面前等了一个小时。
等那扇后门终于打开,我以为能松口气,可客户给我的下马威还远不止这些。
电话里的女人还算克制,但面前的女人对男人怀恨在心。
她用四十多岁特有的积怨汇集成一道冷光紧紧地盯住我。
没请我进门,没有招呼,厌恶中还有些憎恨。我差点要把自己打算成一个虐人成性的鳏夫。
等我不停地摆弄花二百块淘来的尼龙西装,一根蓝条纹的巴贝领带差点薅出毛来才朝我摆了摆手,让我进去。
我没敢坐,有些胆怯地望着这个方正的大房间。
鹅绒般柔软的紫色地毯,一台表演钢琴放在宽大的落地窗前,钢琴烤漆乌黑发亮,多看一眼都让我害怕把它弄脏。
墙面挂着一张暗金色边框镶着的一比一照片,里面的女人抬着双臂,调皮地张开天鹅舞裙,双腿因为脚尖站立而绷得很紧,一直向上连着高耸的脖颈。
此时还没完全转过身来,正用一丝若有若无的兴奋劲望着镜头。
摄影师抓拍的角度刚刚好,侧着的身子酥胸饱满。
我从头到脚看了女人三遍。每一遍都耐人寻味。
“你是个好小伙。也许没有爱过,没有受过爱的折磨,或者你爱的人还来不及背叛你,所以,你还对女人充满憧憬。”
她看见我打量她年轻时的照片并不生气,兴许还有些骄傲。
她在对面坐下时掀起她的叉裙下摆,一条粉腿露出膝盖,脸色有些缓和。她抬手,伸长还戴着鸽子蛋钻戒的手指轻轻地指着我身后的沙发。
“我想我还沉浸在对那个混蛋的怨恨里,对你欠些礼貌。你应该坐下来。”
“我想也是!”
她微微朝一侧歪了歪脑袋,一缕头发散落下来,脸蛋儿在低眉的刹那间变得年轻多了。我看着她唇上的嫣红色,还有因为美容过度特别耀眼的白脸庞。
她的鼻尖微挺,丹凤眼没能掀起鱼尾纹,比照片中的侧面更期望打动男人。
我依言坐好,一百个心甘情愿。
“还年轻的时候,他对我百依百顺,至少每夜回家吃晚饭。等后来赚了好些钱,就很少再露面。金钱是个特别的东西,还有了些魔力。没有的时候你想得到,因此可以放任许多东西,如允许你的男人夜不归宿。当拥有更多,你的男人再想不起回家,你开始想念从前的日子。想要打破,然后抓到他被一个妖精迷了心。”
“有两件事让人感到悲哀,想得到的得不到,想得到的得到了!至于排名哪个先哪个后,都差不多。”
她起身走近我,一脸严厉,像是要教训一个乖巧的小学生。“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然后丢给我一张女人的照片和一张打印纸,气哄哄的。
“这是谁拍的?”我随口问,以此掩盖慌张。
“不是你,也不是哪路神仙。”她听起来有些激动,使劲用鞋子踩在地毯上,想弄出响声。“中文系毕业的学生大多耐火性很强,风骚到了一定程度,就成了某个刊印社里的琉璃瓶。”
眼前的女人在表现怨毒一方面毫无保留,但对委托男人办私事这件事上小心翼翼。如果是两者相加,怒气冲冲理所当然。
我瞟了她一眼,捏着照片的一角。
照片中的女人二十多岁,倚在一座石桥上,身材和女客户一样高挑,有一头一样长的黑发,穿高腰牛仔裤,蓝色,一件描着哆啦A梦里那个故作天真的女孩画像的白T恤丰满动人。
“这个搞笑的‘日本女孩’,还不知道自己惹下了滔天大祸。”我着实为她惹上满烦而可惜,旋即悄悄看了女客户一眼,挑逗似地道,“不过,不是每个中文系毕业的家伙都有这么耐看。”
“女人的耐看,就像墙角里一杯冷咖啡。”她瞪了我一眼,眼神冷得不像话。
“女人耐看的时候,像诸神不小心撒下的一缕光。”
“谁没好看过!”她终于被我惹恼了,声音怒气腾腾的,“拣要紧的说,去找到她。我要见见这个婊子。”
我悻悻地打开手提包,小心将照片放进去。
一束楔形阳光跃过她,悄无声息地落在地板上。
我收紧心情,抬头望向她。她侧过脸去,她用一根指头用力揩着什么。
“他肯定被勾去了魂。明知道被我盯上了还无所顾忌。”
等她转身,我看见被她弄掉的假睫毛挂在眼帘上。她大概发现了,因此更加生气。
“你还愣着干什么,你这个廉价货。去找到她,查清楚她哪里来的自信。”
她展开一沓子钱,大概有两指厚,三尺宽,甩向我。
我没有接,也没有起身。
“你不喜欢钱?”
“男人不光喜欢钱。换句话说更有趣,也不光喜欢女人。”我正襟危坐,毫无忍让之心,“钱和女人这两样东西栓在一根绳上,相互拉锯。哪一方都很顽固,哪一方都不好对付。总有男人试图去打断这种关系。但说句实话,钱和女人并不是全部,也并不是非得为了其中某个抛家弃子。男人可以做到,女人也可以。”
“你看上去有意见要说。”她不再流泪,冷冷地看着我。她撇嘴的时候,活像一个生气的少女矫情。
“变心像车祸,出轨像制造车祸。它就是发生了,在你俩一不小心的时候。我觉得你应该找他好好谈谈,对夫妻俩的疏忽提提意见。而不是对着我大发神威。”
“好主意!”她转身,离开我。
她在窗户那头站好,两只胳膊收紧胸前,阴沉着脸。
“但,你接还是不接这桩生意?”
“生意可以谈,一天两百,路费另算。不收小费。”
我不知道她怎么把调查出轨说成生意的,应当把出轨说成生意更合适。
“穷得叮当响的调查员不收小费,想把出轨当成长久生意来做。你受得了,我受不了。”她讥讽地笑笑,昂着下巴看着我,顺便把钱撒在了地毯上。“闭好你的嘴巴。事情做的周到,我照样赏你些钱。”
有钱人的威严让我悻悻起身。我的身子躬得像想入非非无法挺身的饥渴童身。
“可怜的情感大师二十出头,”女客户的声音在我背后传来。“把门关好。麻利的调查员!”
我着急走下楼去,在出口的地方撞到一个同样和我兴冲冲的拾荒者。
他伸手扶了我一把,我别身走过。
我走得太快了,连女客户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这样也好,一无所知和装着无所不知是调查行业的招牌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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