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风筝】02我和事务所

作者: 石门棠 | 来源:发表于2023-01-05 16:41 被阅读0次

     律师事务所并不大,还有些难找,它在一栋污迹斑斑的二层红砖房子里,上楼梯左拐到头。

    临门的墙面被漆成与地面一样的土灰颜色,四个凸出的金属汉字非常打眼,有一些强装的硬气——磐石事务。

    我走进又小又窄的接待室,里面塞满了一个二百斤的大块头女人。

    劳拉站在前台翘首以待,背后的公司宣传语被她挡去大半。

    茶几是办公室惯用的深褐色,一排硬底沙发,当头一株滴水观音病得不轻。只有侧墙一副拿破仑带领冲锋的巨型油画能让你振奋精神。他骑大马,戴一顶大毡帽,还穿油黑色的长靴,腿长约莫一米五八。

    我喜欢这个被渲染的巨人,在这个接待室里,只有他多少有些打动人心的飒爽。

    这地方只是摆设而已,最重要东西大概就剩前台一部电话。劳拉翘起一根手指,朝着我轻轻一竖,然后拨打内线。

    磐石事务的客户都很高端优雅。不在乎价钱,不喜欢大张旗鼓,更不喜欢被人发现,他们期待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倾述楚楚可怜的心事,恳请事务所拿出雷霆手段。

    自从老板李俊杰挨个亮出军队服役二十年的经历,他们找到了依靠。一个为国家安全尽忠职守且能坚持的军人,没什么值得怀疑他的可靠和真心。

    有离婚案,假离婚案;财产纠纷案,诈骗加情感纠纷案;醉驾案,醉酒案。样式多姿多样,扮相吓人。互搏双方从前可能是夫妻或者密友,有父子也有仇敌。

    不管怎么说,能轮到磐石过问的事都是再难隐忍的事,这些对手都是再难隐忍的对手。

    他们大打出手,照着对方软肋各挥重拳,有时还做些兜售丑闻的勾当。

    磐石律师事务所热心十足,只要顾客一声令下,所有通过正常渠道无法消除的阻碍,它统统朝着它们开枪,并且很难败北。不关乎道德,果决的立场才是服务的宗旨。你很难发现这个世上还有如此值得亲近的朋友,并且还是一群律师。

    “绝密态度”和它是一丘之貉。

    公司派我协助磐石,属以我百分之十的获利且每月双休。我受雇佣介入调查,我对磐石负责,听从某位退役军官的指挥。我不明真相,干净利索;我被双份工资的价码装填得像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劳拉朝我摆手,示意我走进后厅,退役军官就在门后等我。

    后厅的毛玻璃悄然滑开,亮出一条被前厅开阔太多的走道,一个打扮漂亮的女接待堆满笑容。我从她身旁走过,她问我喝水还是咖啡。咖啡,还来一杯让人醒神的风情万种,我说。

    走道的墙壁漆成深灰色,金色的励志方块字特别耀眼:“无论对象和处境,磐石均以缜密公正的态度提供一切服务,概不例外!”

    我喜欢这行字。广告公司费了不少功夫。

    退役军官身材瘦削,个头很高,表情坚硬。

    长着长长的脸,下巴太长,让我不禁想起一枚弹片削去腮帮的场景。

    如果你再看他被一双牛皮靴子拉得更长的腿,他活像一根长钢管。此时正用烟头磕着额头上的长皱纹,一脸阴沉的表情拍打着桌上的某样东西。

    看到我进来,他连忙起身。

    他的上嘴唇向上卷,鼻子有些短,两者似乎相互看不顺眼,一进一退还未分出胜负。他抿了抿嘴,及时制止那场争斗。示意我坐下。

    这里才是清醒头脑的地方,还有些恣意的孤独。

    地板用高端的大理石暗灰隔成方框,墙面刷淡灰色油漆,从正面向两边散开各五米的铁灰色书柜整齐而冷淡,正中摆放一把军刀。

    军刀一米二长,又窄又直,和老板的身板一个调调。

    屋顶还挂着老式长灯管,没有苍蝇,你要么以为错入了防空洞,要么以为还身处一个奇怪的梦。除了一株常青树迎风摇摆,得庆幸这个世界还能从今晨醒转。

    我坐到一排硬木沙发上,看着一张无缝钢板拼成的茶几上摆着的一摞时尚杂志。打头的一个金发美女张开双腿,也坐在同样的冷色茶几上,张着杯口大小的红唇。

    “早上好!”

    他走出很远,关拢房门,抬头望了一眼头顶严实的天花板,像是要和我商量美国选举的大事。

    我顺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望着窗外,一片云从太平洋辗转来到窗前。

    “张姓男子打来电话,要我替他感谢你。感谢你在处理那个不依不饶的女人身上用了一剂猛药。前天又有一个同床异梦的丈夫走丢了,他的妻子打来电话。这个社会怎么了,人们在感情的问题上像是得了流行性感冒。”李俊杰耸了耸鼻子,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将烟放回桌面,然后丢给我一沓资料,“我非得抽烟不可,特别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你知道的,我犯有严重的焦虑症,连我老婆都不愿意再和我睡在一起。”

    “几年了?”

    “什么。”他终于明白过来,挤过一张笑脸,“磐石公司要保守秘密,这是客户第一条,对我照样有些作用。”

    “毫不怀疑。但我对你的老婆没什么兴趣。”我看着他。随即我俩哈哈大笑。

    “你从前是干啥的来着?好像是哪个泥塘里的新闻撰稿人?”

    他转过身子认真地看着我,他的动作有些笨拙,要不是能看见墙上那两张带框的照片,你一定以为他是个卖弄身份的骗子。

    一张里的他身着迷彩,看上去比现在壮实一百倍。头顶的帽子绣着大帽徽,双手交叉,各握着一把锋利匕首。

    另一张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领带用了些鲜红的拉胯颜色,但头发梳得油光水亮,挽着一位模样可人的女子。

    那时样子还年轻,腰杆很直,没有皱皱巴巴的焦虑脸色,不如现在高深莫测得像是个算命老头。

    “为新闻栏目,一条文字12块。如果上司赏识,一天能上十条。紧巴够一天的饭钱。”

    “那时,听起来很艰难?”

    “不是那时,就在不久前。现在和那时就隔着一个早晨。我一觉醒来,被一个狗娘养的电台总监炒了鱿鱼。”

    “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主意是你想出来的,但炒你鱿鱼的永远是另外一个人。他不用动脑筋,但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即使你开动脑筋也无法应付。”

    “说得没错。”我同意。

    “有个老友,对从军的经历有些浅薄,或者说,从军那十年让他失去了一些浅薄的魅力。他来找到我,寻求帮忙。”

    他努了一下嘴巴,果断结束调侃,开始和我谈正经事。

    他拉动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灰色的硬纸板,上面稀稀拉拉地记着几个要紧的字,

    “xx集团的公子酒精上瘾,还是夜店里的常客。他有钱,有暴力倾向,整日醉醺醺的,不怎么在乎细节。设法在他喝得赤身裸体的时候找到他,最好还有个漂亮姑娘被临门一脚踹得脑袋发蒙。”

    “听起来和一桩命案差不多!”我听着,眉头锁紧。

    “没这么简单。所有关系到钱的事,没命案看起来爽朗。我的老友想和这位公子谈谈,顺便了结一些债务问题。对了,这并不是我翻过可爱的糖尿病起床等你的原因,还有一件事比这重要多了。”他又一次拉开抽屉,去取他装满的龌龊阴谋。

    他取出一个臃肿的档案袋,足足有五公分厚实。他盯着我看,要从我脸上找麻子,然后摇头。“我不明白,但是无所谓,你最好认真看一下。”

    我紧张地看着它,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还是装着一份没死但已经写好的死亡判决书。

    “客户打听到你曾是新闻撰稿人,指名道姓要你出马。” 他伸了伸下巴,脸上似乎轻松不少,他的焦虑状况有所好转,“事情很简单,等你读完这些乱马七糟的东西,顺便应付一下客户,就能得到四千块。里面包着一千块的定金,没有一张假钞,连号码都是连号。”

    “客户的要求是什么?”

    “等见面才知道。不过,还付酬劳!”

    “那不叫应付。从来一开始说成应付的事才叫棘手。你不知道他们想什么,目的是什么,就像萨达姆被一群美国大兵按在泥地里应付了一天一夜。”

    他哈哈大笑,合不拢嘴。

    女接待才进来,蹲下的时候一只手紧张地收拢她的包臀短裙装。

    女人的衣装很奇怪,明知道这样包不住,她就是要费力不讨好,就是要装着为此战战兢兢。

    她铺好窄垫,将咖啡杯放好,一齐推到我面前。我装着闪过一丝明快的眼神,轻轻抿上一口。

    “什么时候会面?”等女接待走出,关上门,我问道。

    “不着急。说是等你有空再说。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难道,还有客户喜欢和你这个学中文的小子谈恋爱?”

    “不全是人命关天,不全是急着给人下套或者解套。总会有些悠然自得的客户,他们寿命很长,不着急下毒。”

    “别忘了,你还是个临时工。不是什么让我非得依仗的角色。如果没有看错,你还处在食不果腹的年纪。当今社会就是这样,你要不是富家子弟,要不是活得没耐心,说话最好小心点儿。”

    他朝我竖起拇指头。我扔下他一个人独自品尝恶毒的滋味。

    旁边的办公室里摆满电脑,键盘噼里啪啦乱响。有男有女,头都埋得很低,看到我从前走过,一个个从格子里昂起头,像饿得发慌的小鸟。

    等走出磐石事务所,外面的红砖房看起来很顺眼。我狠狠地瞪着,快步离开。

    这个城市在革新,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忙碌。道路在施工,人车你来我往,老房子被推倒又重建,到处都在改造涂装,像是嫁不出去的女人试着婚纱,一套又一套。

    我想起罗琳常穿的白色长裙,干净得一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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