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前夜

作者: 马丁_Loserking | 来源:发表于2020-03-08 23:26 被阅读0次

    (一)

    这要从我四十岁生日说起,我记得那年生日是礼拜一。当时我还不能接受中年将至的事实,整个人郁郁寡欢,负面情绪严重。甚至恨不得忽略生日的存在,默默接受数字更替就好。至于这数字背后的意义、感受……我都会尽最大所能守住关卡,直到耗光心神、殆尽体能,防线崩溃的那一天,再无奈全盘接受所有的一切。

    但我老婆杨倩没忘,她提前给了我一个意料之中的惊喜:朋友、蛋糕、一些酒,还有几个孩子的尖叫。开门时大家吓我一跳,令人感动。我的确没想到,但他们也同样想不到我的烦恼,也没法理解年龄问题对我造成的困扰。四十岁对他们意味什么?衰老在他们看来为何如此轻描淡写?难道只是我自己矫情?我甚至怀疑自己心态不正常,我本该像他们一样,热热闹闹,把酒畅怀才对。我感到表情管理愈发疲惫,只能寄希望于酒精。好在葡萄酒从不让人失望,迅速的喝下一瓶后,我扶着墙单手在卫生间小便。杨倩敲门问我,还好吧?我很认真的说,当然!其实语气有点浮夸,我知道,但没关系啦!我甚至笑出了声,为我露出了马脚的痛苦。

    半夜我被宿醉渴醒,嘴里像灌了胶水。杨倩酣然入梦,窗外来历不明的白光让我睡意全无。反正第二天是周六,我索性泡了杯茶倚在阳台,边抽烟边喝。六月的夜晚有种被迫的温顺,像个怒气消散的人,令人舒适之余潮湿的温热暴露着曾炙烤过的情绪。夜色里灯火零星,偶尔传来的电视嘈杂声再次令我萌生出廉价的伤感。仿佛所有的旧事都在此刻袭来,像每个逼近中年的人一样,当下的一切都能被我拿作回忆的标尺,并对所有的变迁郁郁寡欢。

    (二)

    大约清晨7点多的样子,我被电话铃惊醒。它像是埋伏了很久,刚接通就给了令我错愕的消息:父亲在路上突然昏倒了,行人都不敢上去搀扶,要不是几位好心的清洁工,估摸现在还躺在马路上呢。

    闻讯我便和杨倩直奔医院,医院人不多,甚至能听到自己在挂号大厅脚步穿行的回声。抵达十三楼的心脑血管科,看见给我打电话的张阿姨——我父亲现在的老伴儿,正在服务台和护士说话。和几年前初见相比,她变化不大,只是精气神已在妇女和老太太之间犹豫的摇摆了。我还记得那会儿,她穿了套修身的针织衫,一头卷发烫的精致,和我握手时小心而温柔,一副想要宣告自己的领地却又顾及我心情的谨慎模样。但很快,这种担忧便在我和父亲俩人看似平等的交流模式中化解了。短暂介绍了张阿姨的身份后,他问我现在有没有女人,我给他看了我未婚妻的照片。他拿着照片仔细端详,说长得还不错就是太瘦,并对我打算与这位女性厮守一生的想法保留了最克制的嘲弄神色。

    张阿姨看见我们,眼泪夺眶而出。她的伤心是如此真挚,真挚到我有些羞愧。她领我们来到走廊尽头的病房:那是间三张床位的普通病房,墙壁被新粉刷过,床边供人休息的躺椅爆出了海绵垫。父亲睡的那张靠窗,阳光得以均匀的铺洒在他身上,强行让气氛变得肃穆。他看起来像在熟睡,若不是鼻下挂着氧气,会以为他只是例行赖床。自我记事起,他便和我宣扬睡懒觉的好处——毛主席和崔健都是晚上工作,他信誓旦旦的对我说,混乱的生物钟对他们的健康和事业都没起到任何副作用。那时他还年轻,同学也都羡慕我。他致力于成为我的朋友,好像父亲这个角色禁锢了他体内的某种能量,是个不得不摆脱掉的累赘。

    “主要还是出血问题,越快动手术越好。”一位戴着金边眼睛的男大夫对我说,他的镜框太大,整个脸都不堪重负,“另外能不能醒,要看患者自身……”

    “我劝他早点睡,他倔呀!”张阿姨心急如焚的插话。我摸了摸父亲的手,消瘦,冰冷的如同伸进了不知深浅的湖水。医生接着说:“就算醒来,也要考虑到后期的并发症。”我机械的点头,大夫推了推摇摇欲坠的镜框去别的病房查房。楼下的电瓶车警报声突兀的响起,我劝慰了一番张阿姨,吩咐杨倩送她回家。

    (三)

    折腾了一早,我不能幸免的朝睡眠深处滑去。监视器屏幕跳动的心率,在视野里愈发模糊。生活原有节奏的张力像不可战胜的潮汐,把一切表面看来不安的、混乱的、恐惧的……都暂时吞没,直到时机恰当,再重新吐出来,外加新的馈赠。

    梦是从失去逻辑那一刻开始的。譬如你想着昨晚的电影,冷不丁脑子里就蹦出小时候参观的海洋馆鲨鱼。鲨鱼之后是二战的虎式坦克、八十年代译制片配音、地铁口的拐角……随机的画面接踵而至。我知道我即将融化,并从现实的缝隙中悄悄流走了。

    来查房的护士的制服下摆在金属床沿摩挲着,我从意识的夹缝中醒来。与她短暂对视,瞬间又重新坠入迷雾。紧接着她的脚步远去,伴随走廊的混响,在我的梦中构筑成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吊桥。她婀娜年轻的腰身,被宽大的白色护士服包裹着,越来越修身、窄小,最后连同肉体一起消失。外界的声音逐渐钝化,我仰头看吊桥的钢索抛入高空,一股山野晨曦时才会有的湿气扑面而来,清冽的好闻。隔壁床一位阿姨起身喝水,我的手臂滑落,梦境如期而至。

    “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问题从吊桥的深处传来,提问者的轮廓慢慢清晰。我看见另一个“我”从混沌中走来,仿佛镜子里的人变得生动起来。我伸出手,并没有触碰到熟悉的光滑阻隔,我摸到的是雾气与虚空。

    “你来早了。”他微笑着,神色从容,我却局促不安。他百分百的了解我,而我对他仍一无所知。我像是被剥了壳的蜗牛,黏糊糊的无法自保,且寸步难行。

    “你应该今夜凌晨来,来早了也没用。”

    他不停的说话,场景含糊不定,似乎还在桥上,又像是在某家快餐店,或是一条儿时上学常走的小径。随后的记忆混乱起来,他说了很多,那些零星的词语将在我醒来后被想起,然后抛弃,之后组装成新的梦境,选择在未来某个合适的夜晚与我重逢。

    “那座桥是去三十岁的。”他的手指向远方,我们又回到了吊桥上。我看到许多雷同的桥在眼前被不断复制粘贴。

    “那一座是去五十岁的。”

    我似乎又坠入别的梦境,一些朋友的脸忽然出现,又消失。每个人都在和我说话,但那个他却顽固的隐藏在不同梦境的角落,反复叮嘱,仿佛世间纷繁的讯息中,只有来自于他的声音才是至理名言。他说的每个字都坚如磐石,冷漠的注视着梦中其他不速之客,邀请它们走出大脑的暴风眼,直至被思绪的飓风席卷、消失。他的话不再是虚无的旁白,而是件严肃到无法拒绝的约定,植入灵魂的法则。

    “到时候你会把‘你自己’交付给我,然后开始新的旅程。”仿佛是剧终的提示,他说完这句话后,我便倏的醒来了。

    (四)

    睡前我是瘫在椅子上的,此刻我却趴在床沿,正对着父亲色泽黯淡的指甲盖。他的掌心变得暖和点了,但触感还是像刚从水里捞起的鱼。忽然间,他的指节在我潮湿的掌心跳动起来,我猛然清醒,冲出门找医生。

    大夫的镜框处在坠崖的边缘,在他看来情况仍不乐观。“苏醒是好事,但血压依然很高,左边身体也还没恢复知觉。CT你也看到的,出血点位置很麻烦,手术风险还是很高。”末了他又提醒我,“你尽量多和他说说话,对刺激神经有帮助。”

    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端详过父亲的脸了,不知何时我们不再对视,似乎心里储存了儿时最初的模样就好,之后的变化都可以忽略。他的五官生的幸运,虽没有特别之处,组合起来却充满了男性侵略的气息。然而他躺在我面前,面容都在病痛的引力下无情的塌陷了。我默默的盯着他,试图寻找我与他之间最根本的联系。虽然从长相上来说,我像是画家笔下对他漫不经心的临摹,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与他并不相存于同一幅画作。

    “张阿姨让你来的?”他忽然开口说话,声音虚弱而沙哑,像是被岩浆浸泡过。我点头,问他还有哪儿不舒服。他说头晕,好像随时要睡过去。我没法装作轻松的样子,只好沉默。他把眼神投向窗外,雾霾被阳光冲淡,远处长江大桥的轮廓清晰可见,一条条驳船无声的朝桥面延伸的方向驶去。我想起刚才的梦,心里觉得巧合的有趣。

    “没关系,不用担心。”大概是见我半天不吱声,他反过来安慰我。我暗自苦笑,积极的尝试去感动。因为这句话太熟悉不过了,几乎是他的口头禅。从小到大,无论我遇到失败、感到痛苦或者内心迷茫,他都会毫不犹豫的这么安慰我,带着关心和温和的语气,不负责任的近似条件反射。

    “你昨晚为什么不好好睡觉?”我打起精神,装模作样的责备他,可话到嘴边却露了怯,成了温柔的埋怨。他笑了,像做了件恶作剧。我似乎没理由再要求他什么了。

    “昨晚是欧洲冠军杯决赛。”

    “我知道,昨晚我阳台抽烟时听见外面的电视转播了。”

    “这么晚你还没睡?”

    “你不也没睡?”

    他摇摇头,遗憾的表示自己就是这么个臭德行,缺乏自控力。尽管常识告诉他,像他这种有基础病(譬如高血压)的年纪,已不大适合熬夜并保持高度兴奋了——可他早已习惯这种生活,习惯醉酒,习惯自由,习惯告诉你一切都没关系,不用担心。他始终有种自己是“人生幸运儿”的无知错觉,好像所有灾难都可以侥幸逃过。

    你晕倒时有知觉吗?我问。他说有,早上快五点时天挺冷的,已经有早班工作的人负责把天空涂亮。我说如果你看完球赛直接休息也许会好很多。他表示同意,但看完比赛他忽然想吃油条喝豆浆,即便脑袋犯晕,也不能阻止他去实现这一微小奢望。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却掩饰不住自鸣得意。一股似曾相识却不可名状的愤懑在我胸中酝酿,仿佛所有走失的怨恨都找回了属于自己的身份,想要扯住世界的衣领嚎哭着宣布它的存在。但一种强大的力量压制了它,让我得以压抑的控制住喷薄的情绪。“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张阿姨想想,为我们想想!”我手脚冰凉,面庞却带着害怕被揭穿的燥热,“她都那么大岁数了,你要是半身不遂了怎么办……”

    “哎,你说的我都懂。”他闭上眼,好像任何一种知觉都会损耗他的活力,“但我的个性,你又不是不了解……”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了不了解你。”我像是抓住了伤害他的机会,可说完却刺伤了自己。他惊讶的睁开眼,迟钝的捕捉了一番,重又合上:“好吧,好吧,等你老了就明白了。”

    我感到昨夜的晚风重又朝我袭来,整个病房也随之沉入黯淡,气喘吁吁的白炽灯化身为星光,那些来回穿梭的护士也变成了花香、烟草和颈边汗珠之类的东西。

    “我也不年轻了,明天我就四十岁了。”

    他听闻有些惊愕,像是毕生的积蓄都被人骗走。他微微探了探身子,意识到有一半身体是麻痹的。他问我是不是以后都不能动了,我说手术完就会恢复。他勉强的逼迫自己相信,怅然说好。过了会儿,他又像求证般问我,你今年整四十了?我说,骗你干嘛?他自嘲的笑,好像身体重担的一部分卸下了,跟我解释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时间太快了。这时,隔壁床病患的老伴进屋见父亲醒了,开玩笑的插话说,以后再不许熬夜看球了啊老爷子。再不了,再不了,他笑答,接着把脑袋转向我这一边,低声说:没用,躲的了冠军杯,还有欧洲杯、世界杯呢。

    (五)

    这是间被遗落在街角的鸡尾酒吧,聚集了很多耀眼时髦的年轻人,赏心悦目但让人讨厌,因为他们的存在像要提醒你,即便是深夜的陋巷,仍然没有丢盔卸甲的权利。我调整坐姿,心里抱怨室内禁止吸烟的操蛋法律。酒吧不许抽烟?如果人们活着为了健康,为什么要来喝酒呢?此时她已回到桌前,扭捏的用纸巾擦拭指尖残存的水渍。我盯着她陷在沙发里倾斜的腰线,想象在凸起的少许脂肪上毛衣的棉织质感。

    “你爸爸很洒脱,他们这个年纪能这样挺不容易的。”她假惺惺的赞美,我忍着没笑,附和她的判断。

    “如果你觉得无聊,我们可以说点别的。”虽然我认为她若不耐烦是理所当然,但我总渴望被特殊对待。

    “没有啊。”她下意识的看了眼手机,这段时间于她注定要被浪费的,至于始作俑者是我或是别的什么电视剧,都不重要。

    “行,我尽量说快点。”我重拾自己的故事,她抿了口金汤力,身体朝我探的更近了些。酒吧里的人多了起来,时钟走向十一点四十分,热烈的气氛在窄小的空间聚集。新年将至,户外的冷雨并不适合拥抱庆祝。

    “我父亲没能挺过那手术。”我接着说。他死在我四十岁生日那天,遗体告别时我想,你错了,你不可能永远侥幸。后来又想,或者是他主动放弃了这次侥幸呢?这种想法让我内心很不平衡。

    当然,他的去世并不是重点,我要说的是术前一晚,我在病床守夜时做的梦。这个梦是当天下午的延续——我之前也做过连续的梦,但从没有哪个梦衔接的如此自然顺畅,像是我压根就没醒过来!那天晚上,我将就在病房的躺椅上蜷缩着,本以为会很难熬,没想到很快入眠,而且睡的很沉。梦里我又回到那座桥,那个“我”站在相同的位置。有种无法形容的熟悉和有备而来,好像饮食男女的日日夜夜,都是在为这虚妄的一刻做准备。

    我问他为何而来,他向我描述了一段平行且轮回的法则。他说,今天的相约是为了“交接”:这种仪式大概十年进行一次,三字头的我,将要在今天把“自己”交给四字头的我。我问,“自己”是什么?难道是灵魂?他表示真理并不重要,只要能明白就好。我说听起来像灵魂在不同的场合换上细节略有差异的外套,类似蛇蜕皮。他回答,皮蜕了就没用了,但三字头的你并非烟消云散,三字头的你去和二字头的你交接了。那四字头呢?和五字头交接吗?最后一棒会交给谁?我也不知道,他诚实的说,我只是四字头的你——不过,的确所有的交接都发生在今天,今天是生日,交接日——至于最后一段旅程是什么样,只有走过才知道。

    我察觉到她的眼神已经像抛洒的花瓣,不知飘向何处。对于一个关注自己照片所有细节的现代女性,这种胡扯开始让她觉得无聊。好在新年的倒计时即将开始,音乐节奏变快了,每个人都在为快乐预热,一个喝醉的白人举起酒杯祝大家新年快乐。说的有点早了,也许在喝醉的人的脑子里,也是有时差的吧。

    但我并不在乎,我坐在中国东部闹市的酒吧里,屋外是北半球十二月的冬雨,明天也会是雨天,后天西伯利亚来的冷空气会让这儿下雪,虽然不会积雪,但温度将会降到冬日的最低点……因此我不是挑选在特别的日子里自言自语,我只是重复生活每天都会做的事情而已。

    (六)

    站在寒风呼啸的桥面,周围忽然变得湿润起来,大概偷偷下了场雨或是吹来西南的季风。我眺望两旁镜像雷同的大桥,那些地方都在进行着同样的事情,仿佛是设定好的程序,不容置疑,也无需讨论。但不知为何,我的内心正积攒着力量,陌生的力量。我惊讶这些力量从何而来,它们来自那个我不认识的自己,源源不断从我内体的每一寸涌现出来,有些地方我甚至从未意识到它的存在。这股力量强大到跨越了本能,即便是我妥协的人格,也感到力不从心了。如果是平时的我,一定会用最简单方便的手段,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代价来处理这件事——结果最重要,不是吗?如果结果已沦为定论,那所有的反问和抗拒不都成了多余?

    但我已经超越了过往的自己,那股力量终于化为声音,形成命令,直至冲破本能黑色粘稠的屏障,与其融为一体。我不想“交接”,我不想进入四十岁的人生,我要永远年轻。

    他被我的决定震惊,劝我即便不愿变成四十岁,也没法回到三十岁的年纪,这不是时光倒流,过完的日子不能重头再来,而我注定是要被交给四十岁的自己的,这样的挣扎没有意义。我听了心里凉了半截,原来无论我怎么拒绝,都不可能抢回被裁决要失去的东西了。有一刹那,我想要放弃。四十岁的生活对我而言,不过是醒来的第二天,是我的归宿,我并没损失什么。

    但是我又想起别的事,我问他,父亲也会做这样的交接吗?他在另一个七十岁后的人生,还会选择熬夜看冠军杯,把自己摔个半死吗?他说,交接是平等众生都会做的事情。但父亲的生活如何选择,是他自己的事。我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一再追问。他大概是被我弄烦了,语速飞快的说,“交接”的确有助于规避人生遇到的难题,让生活拥有更多的转机和可能性。之前遇到的磨难,潜意识里想要躲开。我听了释怀,好像父亲已经关掉电视,掐灭烟头,早早睡下。但他紧接着又说,规避了过去的问题,不代表不会遇到新问题。好比你知道从左走会掉进井盖,但又怎能完全消除从右边走不被车撞死的风险呢? 

    “所以我们根本没有什么选择?一切都是早晚?”

    “你问的这些我都没法回答。”他无奈的看着我,“我和你本质也没什么差别。”

    “来吧。”他走向我,伸出手,像是要拥抱我,又像是要穿过我的身体,“这儿真是太冷了,你没发现我们都在看着你吗?我们都在等你。结束这件事吧,然后继续生活。否则我们会一直呆在桥上,谁也回不去。”

    “一张张脸朝我飞过来,他们盯着我,仔细看全是我自己的脸……我不知道往哪儿躲。忽然间,我做了件事,总算从梦里逃了出来。”我喝干手里的威士忌,路上已经有人在准备呲花。酒吧的门被推开,音乐倾泻到马路上。人们蠢蠢欲动,都想亲手触摸新年的娇嫩的前几秒。她好奇的打量搂在一起唱法语歌的老爷们儿,转动的大腿无意间蹭到我的膝盖。我感到生命某处的空洞被火光熨烫了边缘石壁,照亮了我身处的巨大岩洞。

    “我跳了下去。”音乐声愈发嘈杂,如果不凑近对方的耳朵,甚至没法听清在说什么,“我二话没说跳了下去——长久的失重,非常真实。我等待自己随时变为一摊烂泥。我想,摔死会不会是身体爆炸的感觉?忽然间,我醒了。”

    “就这样?没啦!”她凑近我,眼光湿润,若隐若现,像是随时要沉没到湖底。看得出她已然厌倦,期待结束谈话、期待新年、期待拥抱、期待今夜不负她的期待。这时,吧台一位气质文静的酒保扯着嗓子朝大家喊道,还有一分钟(zong)!

    “没了。但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变老了,我永远的停在三十九岁的样子。”我对着她耳朵大声说,“刚才我和你说我五十二岁了,你却死活不信,觉得我在逗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她大声对我喊,所有人都跟着倒计时。屋外人们手中的呲花已经被点燃,像是阉割了的狂欢节。快乐的风暴将我裹挟,再过一个小时,我想问问能不能和她回家,我已经感觉有点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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