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

      “呀！”人群中一个女孩尖叫起来，指向远方群山之上的天空。

      川顺着女孩手的方向看去。“嘭！”一朵巨大的黄色烟花于夜空中猛烈绽放。方才黑黢黢的群山一瞬间染上了金黄的发色，人们举起手欢呼起来。夏日祭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随着天色逐渐变暗，道旁的灯笼纷纷亮了起来，换上各色浴衣的人们走上街市。屋台亮起招牌，关东煮、章鱼烧的香味逐渐在街上弥漫开来。女孩们提着小包，身着浅色浴衣，轻轻拖着木屐穿梭于人流之中，黑亮的长发已精心打理成美丽的发型，点缀以发饰。大人们看见她们面带微笑，男孩们见了，努力保持着风度，但仍掩饰不住眼里的惊讶。川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慢慢走着，和几个朋友一起，不住环顾四周，内心激动不已。

      “哈哈哈哈哈！”“欸这个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那边有气球！”夏夜的美好让人眼花缭乱。川也跟着朋友疯跑，买了金鱼糖，捞了假金鱼，哈哈大笑着，挤在喧闹的人群中间看花火，五彩的火焰把他的脸染成喜悦的颜色。走到卖刨冰的屋台，川买了一碗浅蓝色的刨冰，跟他的水蓝色浴衣几乎一个颜色。他端着纸碗，感受着刨冰的清凉，挖了一小勺塞进嘴里。不远处少年们唱起歌；有感于歌声，有些还手持团扇缓缓起舞。他看着花火入了神。

      等川回过神来，发现朋友们不知所踪。他苦笑一下，自己就是这样存在感不强的人呐。他又吃了一口刨冰。他眼中的夏夜仿佛回到了本来的深沉的颜色，灯笼的光暗淡了，花火似乎也不那么耀眼了。他心中有了一些疑虑，想起传说中妖怪也会来参加夏夜祭，突然感觉脊背有点凉凉的。他一向胆子很小。但这不是他此刻最强烈的感受。他有些气愤，或许是对弃他而去的朋友，或许是对他自己的假装合群又多愁善感。这么一想，妖怪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了。穿过人群，他往街市旁的小河边走去。

      隔了一片林子，喧闹声消散了大半。已是八月中，河边虫鸣渐渐稀少了，寥寥数声而已。前段时间还能登上新闻的萤火虫也不知所踪。腐草为萤，或许萤火虫生命终结时也会回到腐草中去吧。川胡思乱想着在河边踱步。仰起头，恰逢一片花火划破夜空，仿佛点燃了星河。他久久望着那星子一般的尾焰，有些惆怅，又有些沉迷于此刻的状态。

      啪嗒。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川低下头，“唔！”赶紧端平了倾斜的刨冰，再看向那坨刨冰掉下水的地方。巧合的是，那里正好倒映着夜空的一轮满月，在河水中不断弯曲成各种形状。

      因失落的刨冰得到一束月光，这一点也不亏，但川君不仅肚子里有文虫，还是名理科生。刨冰掉下去为什么没有浮起来呢……？他看着水波荡漾，侧着脑袋陷入沉思。

      “还蛮好吃的。”面前传来柔和的女声，川吓得一激灵，跳了起来。他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之前的恐怖幻想，急忙看看背后。什么也没有。

      “什...什么好吃？”他虽然胆子小，但说烂话一流，自信遇到鬼神也能对付过去。

      “你的刨冰。”

      河岸边有许多水草，已经枯萎了，歪七歪八地倒伏在水面上。现在一个人影漂浮在枯草边，散发着淡淡的荧光，是个女孩的模样。川君仔细端详女孩，只见她身着浅绿色浴衣，盘着发髻，没有化妆，赤足站在水面上，水面微微扬起波纹，搅碎了水里的月光。他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她看，只是短暂地对上了她的目光。很明亮的眼睛，那个瞬间川想着，但是眼神不知怎么有些忧伤。他没注意到，自己并没有在害怕眼前这个显然是非人的女孩。

      “可以再给我吃一点吗？”女孩有些没底气地笑着问。“嗯嗯。”川把刨冰碗双手递给她。女孩微笑着摇摇头，只是挖了一小勺送进嘴里。川没再说话。

      “我...是萤火虫变成的妖怪，”女孩突然迟疑着开了口，“吓到你了吧？”“啊..没有没有。”川赶忙摆手，夏夜祭他巴不得跟女孩子一起过咧，虽然眼前的女孩严格来说不能算女孩。他想起他善交际的朋友们，跟任何人都能攀谈几句，这时候应该正手持团扇跟女孩们打趣吧。

      “夏夜祭真不错呢...”川鼓起勇气开口。女孩突然抖了一下，川也感觉手里的刨冰碗颠了一下，有一坨刨冰掉在他的衣袖上，化成了浅蓝色的水。“怎么—”“对不起对不起..”川君的关心还没问出口，女孩低下头，一脸难过地看着他的衣袖。川笑笑，“没关系的。”

      他想想，女孩是妖怪，肯定不能去逛街市，干脆在这里陪陪她好了。他撩起衣摆，“嘿咻”一声坐下。

      “你不去逛街市吗？”女孩好奇地看着他，慢慢在他旁边坐下，在河边沾着露水的草地上。川突然有点难过。“我只是人来疯，没人就玩不起来了...他们这时候都玩迷糊了，我不想像他们那样糊里糊涂过一晚上，只记得快活，却连夜色的模样都记不得，”他撩拨着手边湿漉漉的草，“花火很美，一个人看也不错。”

      “不对。”女孩声音里透出坚决。川惊讶地看向她。女孩脸有点红，拿过地上的刨冰碗挖了一大勺刨冰。“与他们不同不代表你必须要形单影只，”她含着那块刨冰含糊地说，“花火是一瞬间的东西，明明这么短命，却不顾影自怜，偏要为所有人怒放。为什么？”

      川沉默了。他有些惭愧，原来自己所谓的脱俗是一种幼稚。女孩靠过来，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害羞地微笑着，坐了回去。

      过了一会，她又平静地开口，“八月中了，每年的夏日祭就是我们最后的期限。”川心里咯噔了一下。“我们是妖怪，作为萤火虫能活到八月中已是极限了，”她双手抱腿看向夜空，“明天东方一亮，你就算把刨冰店扔进河里也不会有人来吃刨冰了。”她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川默默地看着河水在黑暗中流淌。他伸出手想安慰她一下，她躲开了。“碰到你我就会消失哦，”她笑得更开心了。简单的倾诉就能让她这么开心啊，川这么想着，暗暗在心里记下她的笑脸。那是他今晚要守护的东西。

      花火大会还在继续，每绽开一朵烟花，远远地都会传来欢呼声。在寂静的河岸边，男孩和女孩并肩坐着，仰面看着花火的盛宴，微风吹动她几缕散开的发丝和他的衣襟。河水悄悄流淌着，水面上偶尔有小小的漩涡。河岸起了一点薄雾，远方的山峦不见了踪影，花火却还在点缀着夜空。虫鸣还是那么轻，似乎还在越来越轻，好似渐渐融化进雾里去了。

      “真好看。”

      “嗯。”

      他惊醒了，周围的雾似乎变稀薄了。他看见她站了起来，衣摆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咱啊，就是季夏的虫，”她仰起头，花火的光洒满她美丽的面庞。她向他转过头，嫣然一笑，“天要亮了。”

      “可以抱我一下吗。”她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知道他或许会后悔。但下一秒，他向前一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她身体轻飘飘的像是没有重量，但是他感觉到了真实的温暖，像是天空揉进了夏天的阳光。她笑着，声音悦耳如风铃：“谢谢你的刨冰和烟花。”他听懂了，漫长的夏夜行将到达尽头，这无悔的火焰，是夏日祭的，最后一团花火......

      雾散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慢慢踱回家，在床边换下浴衣。看见袖子上有一小块水渍，他不禁微笑起来，想起她对他说的悄悄话。

      那是花火下的轻语，是勇气的诗。

      “生命即是一场华宴，不知所剩几夜，因此每一个瞬间都值得期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