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子

一

今天周末，我想一个人去郊外走走，最近事太多了。早上，我简单梳洗之后，打开了门。

可是，我看到了什么？

门前不再是冷漠坚硬的马路，而是一片水，蓝色幽深的水。

我好奇地走出去，走得越近，那水的颜色越深。等我走到水边，我不由颤栗了一下。

那是怎样的一片水！黑，却清澈，像一双黑色的瞳孔，又像一个漩涡，要把我吸进去的样子。

我不由倒退了一步，再仔细看去，我发现了一双眼睛。

不是黑色的水，是真的眼睛，属于水里那个生物的眼睛！

水里的当然不是人，它却长着一双人的眼睛，它的前额有一个长长的犄角。身上有黑色的斑点，咽喉的两端有两片鳍一样的东西，随着它的呼吸翕动着。他有着人的双手，羊的犄角，鱼的尾巴。

它看起来像鱼，像羊，也像人。

我惊愕地看着它，它可能感受到了我的存在，动了动身子，昂起了头。

然后，它跟我说话了！它竟然是会说话的！

“你能看到我是吗？”它看起来很急切的样子，“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你能够看到我，就是我的有缘人，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我没有说话，我还没有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不知道怎样跟一个不是人的会说人话的生物交流。

“我已经在这水里待了很久了，每天浑浑噩噩像在梦中。我每天闭着眼，耳膜鼓胀，世界被隔离在这片水之外。你要是再不来，我想我会忘了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会这么浑浑噩噩地死去。”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我终于找回了我的声音。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会尽量用简短的语言描述。请你一定要听完，我想出去，离开这片沉寂的水。”

于是，我听到了一个故事。

二

“我叫明子，住在一个小村子里。我们家很穷，所以父亲总想改变现状。有一天父亲得到了一个致富的途径，就是养山羊。因为我们村子里最不缺的就是草，养山羊的成本会很低。于是父亲买来了一百只山羊。”

它顿了顿，哦，不对，他有名字，他叫明子。

明子顿了顿，继续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好看的山羊，那么白，那么干净。在绿草地上行走像是一团团白云落在了草地上。我跟父亲精心地伺候它们，我甘心情愿当了羊倌。带它们去草地吃草，赶它们去河里洗澡。其中有一只羊与别的羊不同，身上有着黑色的圆点，我叫它队长，它也的确像是它们的队长。我跟它相处得最好，我会给它最鲜嫩的草，我也会跟它嬉戏。”

我看到明子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一定想起了当初那些快乐的日子。

“我们的羊一天天长大了，我跟父亲也越来越欢喜。村里又有好多人家养羊了，我们起初并不在意，因为我觉得他们的羊都没有我家的好看。但是草越来越少了，那一片丰盛的草地，慢慢露出了裸露的土地的颜色。”

“到最后终于没有草了，羊越来越瘦，有很多人家选择低价出售。我跟父亲却舍不得，因为我们的羊太多了，也养了很久了，我们赔不起。羊群实在没得吃了，父亲狠心把它们赶到了我们自家的麦田。因为父亲觉得，喂饱了羊卖掉，我们可以买足够的粮食。”

明子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但是他并没有停顿多久，继续跟我说，或许是怕我听烦了吧。

“没想到以队长为首的羊群并不吃我们家的麦苗。母亲把麦苗拔出来放到羊队长的嘴边，但是它不吃。最后母亲哭着说：‘吃吧，你们吃饱了我们就有吃的了。’羊队长看着母亲的泪水，低下头吃了母亲手中地麦苗，其它的羊看着它吃，才都开始吃了。”

“可是麦苗并不够，饥饿还是摧残着羊群。已经有羊倒下了，我跟父亲心急如焚。于是有一个晚上，父亲带我赶着羊群去了另外一个村一条山沟里的麦田。父亲竟然想要让羊群吃别人家的麦苗！我自然知道那是不对的，可是看着瘦骨嶙峋的羊，我竟然没有说出拒绝的话，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说，这是人家开的荒地，不是口粮田。”

明子说到这里，看起来有点痛苦，但是他还是继续说下去。

“但是羊群这次怎么也不吃，我气急了，使劲打羊队长，但是它终究没有吃。我跟父亲像是失了灵魂，眼睁睁看着羊一只一只倒下再也起不来。过了两天，父亲看着倒下的羊越来越多，终于下定决心对我说：‘你在这守着，我去看看有没有人收死羊。’父亲走后，我又走到羊队长面前，求它吃麦苗。但是它用悲悯又不屈的眼神看着我，在我的面前慢慢倒下，闭上了眼。我心神俱裂，或许也因为几天来心情不佳又没有睡好觉，我晕了过去。”

说到这里，明子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睡过去了。但是，我听到了他压抑在喉头的哽咽。

三

“后来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后来，当我醒来，我就在这里了，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怎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帮你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当时我醒来看到自己的样子吓坏了，我听到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跟我说：‘别问我是谁，也别问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我对你的惩罚，你就在这里忏悔，想明白你错在哪里。等你的心里再也没有怨恨和委屈，你就会遇到你的有缘人，她会看到你。如果她能认真地听完你的故事，我就会出现，并且带你出去。’”

“那，你知道错在哪里了吗？”我看着那双眼睛，心里早就没有了害怕。

“知道了，错在我该放手的时候不放手，错在我明知道错还要一直错下去。”明子前额的犄角剧烈地动起来。

“我觉得我是爱那群羊的，但是我的爱太自私了。那不是爱，是占有。当它们在我身边满足不了基本的生活需要，我就该放手让它们走，可是我没有；当我爸爸第一次下达错误的指令而它们拒绝，这是我们第二次放手的机会，但是我仍然没有放手，而是用眼泪让它们妥协了；然后我们做出了更错误的指示，这次它们不再妥协，暴力眼泪都不能改变它们的想法。这是我第三次放手的机会。但是我宁愿看着它们在我面前一只只死去，也不选择放手。”

明子忽然放声大哭：“它们是对的啊，为什么不放手呢？我都不如一只羊啊，是我断送了它们的生命，所以我应该受罚。我对不起它们。”

明子似乎一口气说完了这样长的一段话，那双眼睛已经被泪水淹没。

我看着他，想去抱一抱他。

“所以，现在她会出现吗？你会出去的是吗？”我轻轻地问。

“也许吧，”明子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当初错得太离谱了。”

明子的话音刚落，我就看见水边忽然升起一团烟雾，烟雾中有一位仙女翩然而至。她有着长长的卷曲的头发，穿一件白色的纱裙，很美！

她把手伸入水中，那是一双美丽的手，有修长的手指。水流小心翼翼地涌动起来，这沉寂的水面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她用手轻轻按住明子的耳廓，周遭的水流开始旋转。“我带你离开这里，是离开的时候了。”她轻声对明子说。

走出这里，平平常常地活下去，明子已经渴望了很久。

“还需要我做什么吗？”我惊立在原地，竟然不知道这句话是出自我的口还是明子的口。

“不用，你已经做过了。”

她轻轻托起明子的头，脸颊贴上他的犄角，轻轻的吻落在他的前额。明子的犄角慢慢消失，他带着满足的笑容睡了过去。

原来，解除明子的魔咒的方式，是一个爱和原谅的吻。

而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仙女留下那轻轻一吻后又翩然而去，只给我留下一句话：“善良的姑娘，你会好运的。”

我的眼前又变成了熟悉的马路，马路边的草坪里，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安然地睡着。

都是错觉吗？我像从一场潮湿的大梦中醒来，扑面而来的是早晨湿湿的凉意。

什么都不在了，明子、仙女，还有那片水，只有来自真实世界的风和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