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日内的第四次呕吐。
食物顺着喉管上涌,在空气中混合成变质的沙丁鱼,腐烂的樱花瓣与滚热的酸咖啡,灼痛感自胸腔开始扩散,心却一点点安定下来,一仰头,便可以看见洗手间惨白的灯光,像是一场清白冰冷的梦境。
“所以,你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得到治疗,对吗?”
“并非如此。我觉得,催吐是人类对食物的一种傲慢,”因为刚刚吐过的缘故,祝星在打字时,手指出现了轻微的痉挛,“只是,与全世界的傲慢比起来,我一个人的傲慢应该没有那么可怕吧。”
“你真的是疯了。”
对话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戛然而止。祝星从地板上爬起来,拉开洗手间的槅门,在旁人惊奇的目光之下,站到洗手池前的镜子前,用水清洗嘴角的污渍。镜子里,她的脸色呈现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腮边的肉毫无生气地堆积在一起,像是北极崖边一块摇摇欲坠的冰。祝星厌恶地撇开了眼,来不及将手上的水珠擦干净,便匆匆离开了。
在她的身后,几个女生聚到一起,对着她宽厚到滑稽的背影窃窃私语。那些字眼被细密地包裹于冬日的冷空气之下,低沉地,隐秘地,仿佛是一场迟迟落不下的初雪,忽然变成了恼人的雪籽,然后窸窣落下——
“她今天又去催吐了吗?”
“嗯嗯,我就在她隔壁的卫生间,听得一清二楚。”
“真可怜啊。”
一场嘲笑往往以多余的怜悯心而告终:长得那么胖真可怜,催吐了却无法变瘦真可怜,在青春期中不受欢迎真可怜……祝星素来厌恶这份轻飘飘的怜悯,只觉得它是一场霸凌的免责声明,充满了伪善与嘲弄。
祝星是从小胖到大的。
一出生,她便以九斤八两的体重,成为了医院新生儿的体重冠军。再之后,她的体重像是不断膨胀的气球,由“可爱的小孩”变成了“胖乎乎的小女生”,到最后,是年级里最不受欢迎的“死肥猪”。常常有人将她与其他男生的名字写成一对,而被写的男生则会跳起来抗议,然后将鄙夷厌恶的情绪全部扔给祝星,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可是,祝星从未觉得,自己有做错过任何事。她是清白的。
第一次尝试减肥时,祝星选择了传说中的“黄瓜减肥法”,每日依靠一根黄瓜度日,饿得头昏眼花。如此过了一周,然后,她一个课间毫无征兆地昏倒,自此成为一个年级的笑谈——
“听说了么,有个女生为了减肥,把自己饿晕了……”
“嘻嘻,她那个体重……都没有人能送她去医务室吧……”
这些恶意的奚落像是潮湿黏稠的水草,于时间的深海中生长,摇曳,缠绕,而祝星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人对自己的议论,顺手撕开了一包薯片,泼洒在好事者的头发上。人群发出刺耳的尖叫,有人将她推搡在地,而她对疼痛无察无觉,只是看着空气中的薯片碎屑,轻声呢喃了一句:“下雪了。”
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当面嘲笑祝星。可祝星并未感到快乐,她将宽大的校服外套盖在头顶,开始在卫生间催吐,一遍又一遍地,仿佛要呕出灵魂深处的不洁。
这样病态的状态维持至三个月时,她在网上找了一个蹩脚的、叫做“一乔大师”的心理医生,据说是某大学心理学专业的高材生,因为兼职实习的缘故,费用极低。然而,当两人进行一次短暂的聊天后,祝星便察觉到了对方的稚嫩、暴戾与怯懦,她知道,对方绝不是真正的心理学工作者,可是,她保守了这个秘密,继续通过付费的方式与对方交谈。
她实在是太寂寞了。
02
王一乔醒来时,漫长的早自习早已结束。
乳白色的阳光自窗口泼洒进来,他揉了揉眼睛,继续翻阅从图书馆借来的心理学著作,查看关于进食障碍(eating disorder)的分类:以拒绝/极少进食为特征的神经性厌食症;以大量进食,再主动催吐自己为特征的神经性贪食症;以及传统的暴食症等等。
每一类下面都有长篇大论的症状描述,然而,在或朴实或深奥的描述下,它们都指向了同一个悲剧内核:关于孤独,关于失控,关于残缺。
“是她亲手把自己推入了泥沼,她以此为生。”
王一乔并不喜欢祝星,从第一次聊天起,他便清楚地知道对方是什么货色。一个油腻的、肥胖的青春期少女,内心敏感,言辞刻薄,对人生失去自控力,偏又心存妄想,想要以最便宜的方式获得一切……世界是如此的巨大、明亮、混乱,而她生活在自己那个成瘾的微小、可控、可预测的世界里,不识日升月落,不知波谲云诡。
是以,哪怕拿着对方的“佣金”,王一乔也从未掩饰过自己的恶意。甚至,他可以咧咧地质问祝星,如此努力的自我摧残,是否只是为了吸引他人的目光。
“不,我想让他们看不见我,”夜色沉寂,少女的回复一如稻田里的稗子,“我想要藏起来。”
王一乔的心忽然动了一下,好像那些细微的情绪穿过了蛛丝,变成凌晨四点的露珠。他忽然有些难过。
十七岁的王一乔,身高却只有161cm,永远只能穿着大码的童装,坐在教室的第一排。而在他的身后,男生们如同挺拔的白杨,于阳光下野蛮生长,他们的篮球,游戏,甚至一些粗暴的恶作剧,都像是来自玻璃外的世界,让人觉得真切而不真实。
为了长高,王一乔坚持喝了三年的牛奶,到最后,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奶香味,仿佛一块混入人群牛乳蛋糕。种种尝试之后,他终于对各种“长高法则”感到厌烦,与此这股厌烦并驾齐驱地,是内心深处对父母的埋怨——
如果父母给他的基因足够好的话,如果母亲在孕期的时候多加注意的话……现在的自己是不是就不用遭受这份痛苦了呢?
这份恨意来得如此汹涌,又是如此地理所当然。很快,王一乔便下定决心,要背着父母去一家小医院做一个小小的“接骨增高手术”。为了凑齐手术费,他在网上找了份兼职兼职,虚构一个心理学专业的背景,然后成为了人们的“情感树洞”。
有许多人找他咨询——现代人的负面情绪,总是比上一辈来得更为磅礴繁杂——但是大部分是单方面的、一次性的宣泄,除了祝星。她会与他分享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吃的食物,看过的电影,催吐后的心情,对世界的厌弃……她从不在意王一乔的回复,这让她看起来无比骄傲,却又无比孤独。
是以,王一乔第一次借来了有关进食障碍的书籍,想要去了解这个群体。书上说,与进食障碍相关的不良核心信念多达16条,它们都与“情绪压抑”和“害怕失去控制”有关。长不高的孩子可以把恨意丢给父母,进食障碍者却只能将它们隐藏起来,然后于无人的深夜取出,反复折磨自身。
这是一场看不见的战争,每个患者都深陷其中,找不到出口,最后,他们只能将人生作为祭品,以祈求心灵的洁净。
王一乔将做好的笔记寄给了祝星,可是,直到两个月后,他才收到了对方的回复。那是极为短促的两个字,仿佛来自最深最暗的海底——
“救我。”
03
大约过了半年的时间,祝星的体重掉到了九十斤以下,原本紧绷校服穿在身上,像是一件宽大的麻布袋子。
已经不会再有男生故意往脸上蹭了粉笔灰,翻着白眼,靠在墙上,去模仿她脸色苍白、身体虚弱的样子,相反,他们变得亲切,羞涩,愚蠢,会偷偷往她的课桌里塞巧克力,就像从前塞嚼过的口香糖那样。
“你已经很瘦了,不需要再减肥了。”总有人这样告诉祝星,黑色的眼睛里,诚恳与担忧的情绪相混淆,像是一杯浑浊的酒,一杯象征傲慢的酒——
没有什么在变好,人们宁可爱上瘦削的肉体,也不愿去亲吻一个洁净的灵魂。
祝星依然在呕吐。在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刻,她都要趴在马桶边,将前一夜吃下的东西尽数吐出,直到喉咙如火般灼痛,才脱力地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窗外,阳光仿佛一道审视的探照灯,冷漠地审判着每一个罪人。
她知道,自己染上了瘾。
由于之前高强度与频次的催吐行为,肠胃已经产生了自觉反应,会将吃进去的食物自动送出。为此,祝星不得不加大进食量,加重肠胃负担,然后呕吐,再次进食,继续呕吐……如此恶性循环之后,她的体重掉的飞快,几乎难以支撑日常活动。
她曾在一次呕吐后,无力站起来,只能跪爬在地板上,看着手机在干燥的水池里闪烁,变成幽暗中的点点光斑。很久之后,力气回归于身体,而她扶着墙站起来,几乎是哽咽着敲下了回复:
“我想让他们看不见我……我想要藏起来。”
祝星不是斗士,在面对近乎畸形的世俗与规则时,她只想躲藏在角落里,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活下去。是的,她从来都不想死,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活。
在收到王一乔的读书笔记时,祝星的体重已经掉到八十斤以下,身上只剩一把伶仃的骨头,脸色蜡黄,时常会感到晕眩。她不敢把这些负面状况告诉任何人,即便是对王一乔,也只是挑出一些段子式的小麻烦,三言两语,轻描淡写——这对她来说并不难,她一直很擅长忍耐。
是以,祝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收到对方的笔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关于进食障碍的应对措施,在最后一段,是少年的独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才会充斥着傲慢与偏见。我们都以为时间会消除一切,可它没有;我们以为躲起来就会变好,却忘记了,隐藏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重生。”
有那么一瞬间,祝星觉得自己已经变好了。她扔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药片,收起了所有的盒子和口袋,如同催眠一般的告诉自己,“不要再吐了”……她强迫自己戒掉了那些甜美、敏感又脆弱的情绪,以为事情会“咻”地一下变好,却没想到,两个月后迎接自己的,是一场来自灵魂深处的崩塌。
在进食半小时后,祝星再一次出现生理性呕吐。因为没有再随身携带盒子和口袋的关系,她径直吐在了自己的外套里,然后在他人的惊诧的眼光中,把自己关在了卫生间。
她跪坐在地板上,摸到一片黏腻——她以为那是水,可是手指上的腥气告诉她,那是她呕出来的血——在那一刻,人仿佛深潜于海底,隔绝了所有的光线与声音,唯有一开始就跌落的手机躺在地板上,散发着温柔的、明亮的光,上面的消息不住跳动,仿佛来自遥远海底的另一人的问候。
“救我。”
不管是谁都好,求求你们,救我。
04
王一乔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那一天,他在老师和门卫的阻拦声中,冲出了教室,闯进了祝星的学校。
风极大,蓝色天空仿佛一场极寒之地的柔软梦境,人群聚集在女厕所门口,隐秘而热切地谈论着里面可能发生的一切。他拨开人群,于短促的尖叫声中,撞开了女厕所的门,找到了蜷缩在地上的祝星。
空间逼仄,酸腐味扑鼻,地板上散落着零星的血迹,少女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背上的脊柱突兀地耸起,仿佛一只折翼的蝶。王一乔从不知道,她竟已经这样瘦,抱在怀里时,轻得像一根羽毛。
“人是多么愚蠢的生物啊。”在去往医院的路上,王一乔不止一次这样想道。
对于外在美,我们往往用力过猛,过分苛责:再长高一点,再变瘦一点,眼睛再大一点,鼻梁再挺拔一点……与此同时,我们对内在却毫无自省之力,以至于在面临“自卑”、“懒惰”、“傲慢”、“失控”等人性弱点时,只能面色苍白地坐于人群之中,反复挣扎。
医院里,祝星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药物顺着软管淌下,落入青色的血管中,变成黏稠的血液,最后汇入心脏。从某种程度上说,医学的神奇宛如一场盛大的魔法,就像她与他的相遇。
“谢谢你,”王一乔捂住眼睛,哽咽着说出了自己的感谢,“谢谢你让我回到生活之中。”
在某一段时间里,王一乔对自我的厌恶感达到了顶峰。那时,他已经吃过许多药物,在每晚睡前,都会将自己倒吊在横杆上(据说这个方法可以帮人长高),直到大脑充血,头晕目眩,才跌跌撞撞地爬上床铺,结束一天的荒谬与悲哀。终于,他感到了厌倦与欺骗,用一把水果刀划开了皮肤,想要看看自己的骨头。
“也许我可以把它们接起来,让它们看起来高一点。”这样一个荒谬的念头促使着王一乔上网查了接骨增高的可能性,然后开始不顾一切地攒钱。
他的演技很拙劣,除了祝星,没有人会相信他,更别提要给他更多的钱。可是他知道,祝星对这一切是知情的:也许她并不清楚困扰他的具体是什么,但是,她一定察觉到了它的轮廓与形状,一定明白了那些难以诉之于口的挣扎,所以才会什么都不说,只是用自己的心口上的伤疤,去维护一个少年最后的自尊心。
他们是彼此的陪伴者,他们是彼此的救赎者。
在寄出那份笔记之后,王一乔删掉了保存已久的手术注意事项与医院地址,第一次接受了镜子中自己的倒影:瘦削,矮小,因为经常低头的缘故,脊背有些佝偻。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好看,可是,这就是他,是真实的、洁净的灵魂。
内科科室里,不时有患者尖叫着冲出诊室,跪趴在垃圾桶前呕吐。他们大都脸色蜡黄,身材偏胖或过瘦,嘴里散发出食物腐蚀的强烈酸味,穿白大褂的医生跟在他们身后,一边观察情况,一边在本子上记录数据。
“他们能好吗?”
“强制喂食,严格控制每一次的进食量,”医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总能慢慢变好的。”
是啊,肉体的伤口总会慢慢痊愈,而灵魂而因此变得洁净清白,坚不可摧。王一乔从前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唐僧为何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取得西经——如果上天真的要普度众生的话,为何又要设置那么多的试炼呢?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那些试炼是有意义的,它让我们学会了如何与自己和解。就像我们在面对人性弱点时,一开始总会无措与挣扎,然而,等熬过阵痛之后,我们会明白,外在问题仍要要回归于内心去调节和解决,而我们对自己的脆弱本能竟然有这么多的不自知。
病床上,祝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黑色的瞳孔看向天花板,仿佛在数上面的斑点,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满山苍翠,我赤裸着坐在山顶树荫下,阳光透过松针缝隙洒到眼皮上,有点点金光闪烁。风很大,即便是最微弱的声音,也可以被传出很远……那一刻的时间仿佛是停顿的、凝滞的,我就坐在那里,并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只是觉得格外寂静豁然。”
光束落下,这一刻,仍是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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