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把摩托车从泥沼里拖拽出来,我和昌义都累虚脱了,我俩都是一样的姿势:四肢摊开,死人似的一动不动,躺在五月的新草地上,只是大张着口,拼命地喘气。
好一会儿才把气喘匀了,坐起来,看到立在草道上的两辆摩托,摩托后架上分别捆绑的满满两袋蕨菜,成就感油然而生,力气,总不会白白浪费的。昌义也恢复过来,爬到我身边,满脸的喜色:“老范,你说的都对,要是一个人还真整不出来,这下总算出来了,剩下的路就没有陷车的地方了。”我却生发出另一种耽心。
刚刚走过的路,根本不能称为路:沿着阴坡山根,我们开出了第一条单行道,隔一段是硬底,隔一段又是浅水洼,一进水洼车轮就下陷,只能以最低的一档,还得借助拖地的双脚使劲后蹬,油门嗷嗷叫着,沉寂了千万年的山林里由这发动机的嘶吼声撞来撞去。进去的时候空车勉强栽栽愣愣的过去了,回来加上两袋子菜,一百六十斤的重量,水洼的地方单身一个人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移动分毫,要不是两个人一辆一辆的前拉后推,绝难出来,这段路有三公里远,是我们多年跑山历练中最艰难的一次。
头些年一到五月末,韩国人就委派收山货的来大量收购,后来满世界哄传蕨菜是致癌食品,收购量猛然降了下来,价格更是降到了原来的半价。要想挣到和原来一样的钱,就得使出加倍的力气,跑更远的山路,采更多的菜,甚至去从没人去过的地方,就像今天这样。
要继续赶路,就得让刚才已经烫手的发动机凉下来,就唠起我的另一种担心来。
“打听明白了?狗犊子不会到这个沟设堵?”我问。
“不会,他们从不来这个沟,因为这沟没人来采菜。”我们边唠边脱了衣服找草爬子,找到一个就用烟火烫死,现在是防火期,抽烟得格外小心,不过因为昨天刚下过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不要说防火,就是放火也放不着。
正是草爬子多的时候,这种叫蜱的小虫很有威名,让很多进山人闻风丧胆。经常能听见谁谁谁被草爬子咬后得了森林脑炎死了。我觉得其危害性不过是被传来传去放大了,只要加以注意,就不会被它咬,草爬子只是先爬到人身上,并不急着吸血,它要等你休息了才下口,再说了,既使被它咬了也不一定得森林脑炎,既使“点儿”背得了森林脑炎也不是就得死,每年会死三五个人,那是整个大兴安岭林区的数字,而进山作业的林业工人和跑山的个人得有几万人。死于草爬子的人实际比中彩票的几率还低。像我和昌义这样年年打疫苗的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了。
“我那天去打疫苗,”我说,“猜我遇到谁了?”
“遇到谁了?”
“他妈的,遇到狗犊子了!”
“啊,呸呸呸!”
“还他妈跟我得瑟,问我这是要开始跑山了?满脸的坏笑。”
“狗犊子玩意儿!”
我拍拍他的肩膀。昌义家困难,媳妇儿跟人跑了,老爸瘫在床上,老妈最近身体也不大好。他本来就靠打零工挣钱,前些日子疫情闹的封镇,啥活儿都没的干了。
我问他:“低保户办下来了吗?”
“没呐。”
“为什么?”
“那街道主任就是狗犊子老婆,”昌义愤怒的说,“交不上一万的好处费,卡她那儿了。”
“操!”我站起来,“怎么两口子一个逼味儿?”
“哥,我不办,就是她不要好处也不办了,”昌义脸上闪着奕奕的光,“我正当年,有一个好身体,有的是力气,啥活都能干,吃低保,丢人!”
“好兄弟,有志气!”我说,“今天这一趟,按两块二一斤也卖个三百大多。”
昌义说:“毛子坟那一趟,本来也能对付二百多,倒霉碰上都让狗犊子,都给没收了,妈的那天他们堵住我们十多个人,三四千块钱的菜,都让他们自己卖了,当天晚上他们就聚在顺发大骨馆喝到半夜。”
“今天跟着哥走,”我说,“碰着也不给他,采这点菜太不容易了。”
“没事哥,我打听好了,护林队今天不出来,就是出来也不进这个沟。”
“进这个沟老子也不怕。”
于是我们骑车往回走,我的左手车把上挂着装干粮的挎兜,兜里的干粮中午吃光了,现在里面只有一把菜刀。当年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我还少了一把。哦呸,没有这一比。人家那是真砍,砍的是一个不公平的制度,我只是虚张声势,吓唬的是一个假公济私、横行乡里的歹徒。
太阳有些偏西了,林子里穿过一阵凉嗖嗖的风,草道两旁的桦树被吹得叶片簌簌的响,山的那面黑沉沉的,有雷声滚滚而来。
要出山口了,我们停住了车,把早上出来时穿的棉袄再次穿上,我对昌义说,一会儿要是碰上狗犊子他们,别怕,跟紧我,昌义点头答应了。
出了山口有一个急弯,拐过弯就是大农场的一溜直道了。摩托车骑了四十分钟的时候,拐出了山口,接着又拐过了那个急弯,眼前视线豁然宽广,天地开阔。我松了口气,心想,多余的担心。
在距离镇子不到三公里的时候,道边柳树趟子里突然窜出一辆越野车,挡在前面路上,沙石铺就的农场路被挡住多半,没挡住的地方站了三个人,当中的正是狗犊子。我们不得不减下速度,我低声对昌义说:“跟紧我,冲!”
一边从左边口袋里掏出菜刀,挥舞着,同时右手猛加油门,迎面向那三个人冲去,口里大喊:
“要命的躲开!”
两边的人吓得一个躲在车后,一个滚到了路沟里,只剩狗犊子没躲,我说:“操你妈的!”一菜刀砍到他的头上……
冲过了封锁,我停下车,收起菜刀,往回走了几步,那几个人惊魂未定,狗犊子捂着头,面无血色。我冷笑道:“狗犊子,你妈的假公济私,把我们的血汗钱具为己有,这次是让你醒一醒!”
狗犊子有些缓过劲了,摇摇头,很难相信头还长在脖子上,还想硬气一下:“你,你持械伤人,你的罪不轻!”我说:“我持的什么械,伤了什么人?到了法庭上你能说清你自己的行为吗?”他还指着我,但已经是语不成句了:“你,你你你……”
我和昌义挎上摩托车,加上挡,扔给狗犊子最后一句话:“别他妈把坏事做得太绝,要知道,三尺之上,必有神明,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猛加油,把那伙人甩在尘埃中。
进了镇子到收菜的那家,自然是卖了个好价钱,把四张红票子揣进口袋后,我对昌义说:把菜刀送给你吧。昌义吓得直往后躲,我抽出菜刀硬塞在他的手里:“下次你来砍,”他接过去,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这刀,胶皮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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