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部队生涯”

父亲曾是个军人，这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是相当值得骄傲的，更值得骄傲的是我竟随父亲在部队生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那应该是四五岁的光景，因为种种原因我到了父亲所在的高炮某师部直属通讯连。我的到来对于这个清一色的男性世界来说无疑是令人愉悦的，因此父亲从未担心过我会因无人看管而觉寂寞。

当时我和一个叫刘存的小兵处得相当不错，除了因为他能吹很好听的口哨，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在炊事班里负责喂猪和做饭，这两样工作尽管没有发报让我觉得那么新鲜刺激，但都可以参与一下，他到也乐意有我这么个小人不时帮帮倒忙，于是走哪便把我带到哪。自打和这小兵熟识后我的嘴便再没闲下来，刚出锅的大肉包，香喷喷的毛豆烧鸡，腌的冒油的咸鸭蛋统统进了我的小嘴……有时还会有些野食，用气枪打下那枝头的麻雀，褪去毛后刷上油，成串地挂在阳光下的晾绳上闪耀着，隔几天那小兵就会用油炸上几只让我用根筷子串着到处招摇。有段时间不知着了什么魔竟异常迷恋起猪食来，说是猪食，人却是完全可以吃的，甚至在今天看来那完全是绿色食品。每每那小兵用红薯，麦粒熬猪食时，香气就会飘得很远。抵不过我的强烈要求，小兵便会让我蹲在炉灶边热乎乎地吃上一碗。如此这般，到了该吃饭的光景我自然就没了胃口，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甚感疑惑，自己这小女儿总不见吃饭，但为何仍如野草般在不可遏止得疯长。

孩子都爱同龄人的，我也不会例外，当我对这到处都是绿色的空间开始厌倦时，突然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兵营和当地农民家是用铁丝网隔开的，不知何时兵营后院的铁丝网竟破了个洞，洞的尺寸不大不小恰巧可以让我自如地钻进钻出。仍清晰的记得第一次钻出去后站在田垄上的感觉，想必陶渊明当年发现世外桃园的心情也大抵如此吧。这个无意中的发现从此揭开了我在部队生活的另一崭新篇章。

以我当年的小胳膊小腿开辟新的活动领域，实在能力有限，于是离部队最近的一户农家就成了我新的乐土，巧的是那家有3个女孩，我和其中一个唤做小三的尤其投缘。都说隔锅饭香，这话是一点不假，吃厌了部队的大白面馒头便十分稀罕她家的玉米面糊糊，当时最爱的还是她家做的糖饼。现在想来那面实在揉得劲道，两面烤的微焦，略讲究些中间会有红糖馅料，红糖遇热化成粘稠的浆，再包裹上外脆里软的皮，那感觉是如今再也找不到了。每每遇到这种饼时我的消灭能力总是大大超过人们的预期，想来那有着3个孩子的家也是不富裕的，再遇上我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食客真是很叫人闹心。于是有一天，我发现只要我大驾光临，那爱吃的东西便会少见身影，比如爱喝红薯玉米面糊糊，等我去时那一定是没了红薯还加了烂菜叶，糖饼就更不用说了，从此销声匿迹。

那应该是一个初夏的中午，我不甘午睡就又跑到后面去找小玩伴，中午的大太阳明晃晃的耀眼，刚到小三家，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她一把拉进了屋，还掩上了门。虽是大白天，但关了门后屋里却是漆黑一片，我正纳闷，小三趴到我耳边说“今天我家做糖饼了，我妈不让跟你说，但我知道放哪了”短短几句话却如春雷般在我耳边炸响，听的我是即兴奋又紧张，这种近乎于偷的刺激让糖饼立刻增添了从未有过的诱惑力，等我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发现小三的眼睛同样因为紧张而异常闪亮。只见她先搬了张长条凳，踩着凳子上了她家唯一的大件——五斗橱，然后从顶上捧了个大竹篮下来。竹篮外面蒙了块有点湿的布，揭开，里面齐齐整整码着6块厚厚的圆面饼。据小三打探来的可靠消息说，她妈只烙了两块有糖馅的，这6块当中究竟哪两块才是，这真让我们为难了很久。还是小三聪明，她说干脆每块都咬几口不就知道了吗，于是我便开始了这艰难又浩大的工程。根本顾不上喝水，就知道一口一口往下咬，小三还在一边心急火燎地催问“咬到没有，咬到没有？”那干面饼便越发噎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当我咬到第4块饼时已近乎绝望，就在我即将放弃时，麻木的味蕾突然感受到了久违的甜蜜，我急着吞咽鼓在嘴里的面团根本说不出话，只好腾出一只手使劲去掐小三的胳膊，并一个劲地冲她点头，小三显然是受到了我情绪的鼓舞，眼睛越发闪亮，正在我们被巨大的成功喜悦包围时，门哐的一声被推开了，正午的大太阳象一盆水忽地被人泼进了屋，随之到来的还有小三的爹和娘，我和小三被嵌在了那长长的影子里，动弹不得。我能感觉到血一下就涌上了脑门，当时的懊恼和遗憾是远远大于羞愧的，在小三的爹娘尚未来得及开口之前，我猛地丢下糖饼并迅速拽起小三的手夺路而逃。这反应让我至今想来仍颇感自豪，小小年纪就很仗仪，危急时刻并没只顾自己逃命。小三是决计不敢回家了，吃过晚饭在父亲的再三追问下，我终于说出了实情，父亲大笑了好一阵，这让我们两个慌张又无措的小人只能呆呆站立，等待发落，父亲后来亲自送小三回了家，一同送去的还有当时很珍贵的粮票，这不仅让小三免了一顿打，也从此让我有了另一个固定吃食的地方。这应该是我平生第一次偷偷摸摸做的事情了，或许是因了这第一次的失败，从此让心理蒙上了阴影，以至后来再想做些诡秘的事情，眼前立刻就会闪现出那大门被人哐地一声撞开的窘迫。

军营里的放养，不仅让我收获了健康的体魄，还让我添了不少本领，这其中最重要和最大的本领就是哭。据父亲回忆说我小时侯是真正做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表情永远平静，以至父亲时常担心我这个不会哭的孩子该不会有什么缺陷吧，但这种担心很快就随着一个探亲小男孩的到来被彻底瓦解了。记得第一次见到那男孩是在靠近营房晾晒衣服的地方，他蹲在地上，前面摆了个盛了水的脸盆，水里飘着好几块从地上挖的苔藓，那苔藓漂在盆里就象一个个绿色小岛，看的我着实觉得新鲜又有趣。那男孩头发微卷，玩得很认真，等走到近前他才发现我的存在，我主动示好，并不等他表态就去用手捞他盆里的小岛，谁知这看上去挺结实的小岛经我这么一捞竟都散了架，顷刻间就变成了一盆脏兮兮的泥水，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实在是比这盆里的小岛更加新鲜更加好看的了。这男孩一屁股坐到地上，咧开大嘴开始号啕，泪水不是淌出而是崩出，等那男孩的母亲寻声出来时，哭声更大了，鼻涕开始如毛虫般拖挂，渐渐越过嘴唇的边缘向下巴进军，等那男孩的母亲伸手去拽他起来时，更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了，那男孩并未顺势起来，而是干脆就地一躺并翻滚开来，号啕声愈加惨烈。那天之后我一直处于一种惶惑的状态，按父亲的话说有点魂不守舍。再后来父亲便发现他的小女儿成了那男孩忠实的粉丝，只要男孩的家里发出惊天地的哭声，必定能在他家门外发现我躲在角落里，边听边投入地哼哼着，企图发出那号啕的音来。

学了自然就要用，于是我便处心积虑地寻找能让我学以致用的机会。一天，父亲让我去找一个小兵拿串钥匙，机会就这样降临了。我找到那小兵后，说明来意。谁知这小兵却逗起我来，非让我表演个节目才能把钥匙给我。要在平时我定是又唱又跳，可这会因学了新技艺就不答应起来，小兵觉得奇怪，越发逗我。我心一横猛地往地上一躺，开始按自己的想象边滚边号啕起来，那小兵当时一定被我吓得不轻，他急跑着离开了屋子，不一会父亲便来了，但此时的我已恢复了常态，连沾了灰的裤子也掸得干干净净，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或许试验了一次觉得不过如此，后来竟也没再玩过，父亲如今谈起此事，仍对错过了那样一场好戏而深感遗憾。

长时间单独和父亲在军营生活，就越发思念母亲。从某种意义上说，母亲每次的到来都肩负着唤醒我已经沉睡了的女性意识，及时将我从一个几乎看不出性别的野孩子重新拯救成一个乖巧的小女生。记得有一次母亲来看我，电了头发，还穿了高跟鞋，我躲在父亲身后，久久不愿走上前去，除了有点害羞，心里多的竟是崇拜，于是心里也强烈地渴望脱胎换骨，母亲照例把我从里到外收拾了一番，因为快过年了，母亲意犹未尽，也不知从哪弄了把电热梳子，把我那满头又粗又硬的毛发也全弄卷了起来，那应该是我今生第一次尝试烫发，据母亲说我自卷了发后，脖子就一直僵着，似乎是怕动作过大那卷就烟消云散了，脑袋是谁都不能碰的，跑跳是万万使不得的，至于睡觉就只能侧着睡了，原本一天到晚不离手的一把小木枪，此时也换成了一块花手绢。为了向小三之类玩伴炫耀，我离得老远就会一边挥动手绢，一边用手拍着衣服和裤子，生怕别人看不出我改新革面后的成果。这场卷发革命最终被母亲强迫着洗头而宣告结束，于是我也就重又回到腰里扎着根皮带，到哪都对人叭叭开枪的生活。这让我很小就意识到一个人的装束对其行动的影响，因此窃以为，淑女没有天生的，多是后天装出来的。

[后记]和父亲谈起这段军营往事，父亲不断地补充着我的记忆，竟还翻出了不少那时的黑白照片，其中很经典的一张就是我头戴棉军帽，腆着肚子赖在一把破藤椅里，手里还抓了个大白面馒头。父亲很是骄傲的对我说，他一个大男人在部队独自带我，那段时间我竟一次病也没生过。随着回忆得深入，我脑袋里突然闯出这样一个疑问，我那时是如何洗澡的呢，父亲不容置疑地说，当然是带你在男澡堂里洗的罗。我愕然，这样有趣的事我怎么竟一点也不记得了呢……

我的“部队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