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青春的霍乱（下）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

01.

时间：九十年代初  坐标：上海

李达之所以考上海科技大，是因为他记得林静说过，父母在这里工作，那么她肯定也会考这个学校吧？

立刻开始了寻找，他通过各种渠道在各个系打听，没有。他还在各处闲逛：图书馆、食堂、操场，期待着能偶遇林静。

“她应该1.60米以上，长发飘飘，肯定不胖。”李达想。这样的女生很多，可惜都不是她。

三个月之后，他准备把寻找范围延伸到校外。周末，他第一次去了外滩，看着人群熙熙攘攘，他失望了：上海像大海，林静比针还小。

纵然不甘心，也只能放弃，“林静，我欠你一句对不起，怎么给你？”

除了林静这个梗，李达对现在的一切都很满意。他爱上海，爱学校，爱全新的生活。正常地学习以外，他酷爱篮球，身高1.80米的他，三米投篮没有对手，女同学叫他“篮球王子”。

李达帅又酷，很受女生青睐，他对她们也不再是横眉冷对的敌意，而是小心翼翼的羞涩并保持距离。经常有大方的女生约他，他都推辞。

02.

大三，一个下午。

李达拍着篮球往体育馆跑，忽然哎呦一声，一个女生迎面撞上他，跌倒在地。她低着头抱着脚踝坐在地上叫疼。李达呆住了，篮球跑远了都没注意。看着那头又黑又亮的头发，那裸露的白白细细的胳膊和长腿——

“林静！”他激动得声音发抖，猛地蹲下去，伸出手，一把扶住女孩的肩膀。

“哎呦，疼死了。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女孩抬起脸，龇牙咧嘴地吸气。

不是林静……

“哎，你有没有点礼貌、仁慈、怜悯心？撞了人也不道歉也不扶，像个傻子一样呆愣着，竟然还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底是什么鬼？”她噼里啪啦地嚷着。

李达反应过来，赶紧道歉。又问：“你叫林静？”

“是啊，我叫林一清，哎呦喂，你慢点。”李达哦了一声，扶着她站起来，“要不要送你去校医院看看？”

“当然要去，万一骨头断了咋办？”林一清马上回应，李达感觉不对，但是没办法，谁让自己不小心呢。

就这样，李达扶着林一清，她半靠着他，一步步挪向校医院。

医生看了看林清的脚踝及脚面，又问了经过，说：“没事，现在应该已经不怎么疼了，机械性撞击，很快就好。”

李达松了口气，“你走走看。”他说。

“啊？我不敢，肯定会疼死的。”林一清摇头摆手。

“那是因为你希望它疼吧，好跟男朋友撒娇？”中年女医生笑。林一清立刻脸红了，“哼，不知道别瞎说，自作聪明！庸医！”甩手走了出去，只是开头两步顿了顿，然后大步流星。

李达赶紧追上去。

就这样，两人相识了。一个月以后，李达和林一清公开出入成双了。

李达喜欢远远地看林一清，那身材、长发、那白皙，就是他记忆中的林静，除了五官。

一清脸圆圆的，嘴巴稍微有点瘪，丹凤吊梢眼，鼻子翘翘的。不是很漂亮，但是很可爱，看着很小。她爱说话爱笑，活泼开朗。

两人同级不同系，巧的是来自同一个省，家乡距离很近。浓情蜜意时会谈到以后，想着毕业后回省，在同一个城市工作，然后结婚，一辈子……

最初，李达会在心里对比着她和林静的不同。渐渐地，林静越来越模糊。

什么时候一个人会忘了旧爱？有了新欢以后。

六岁失去母亲，一直远离女性的李达，自从有了林一清，恨不能把缺失的女人的温柔都讨回来。他满脑子都是林一清，早没有了林静的地盘。

03.

天冷了，最受大学生欢迎的圣诞节还有三天，情侣们忙碌着为对方准备礼物。李达把家教挣的钱取了出来，两年存了800多块。90年代初期，这个钱不算少。他想送一清一块手表，让她知道他时时刻刻想念她。

趁着一清下午有课，他一个人去百货公司。

这天阴冷，校门口的公交站台上有两个身影。高的穿着黑色长棉袄，短发，一手里夹着烟，另一只手搂着身边一个长发娇小女生。

那小个子女生像林静，啊，不，像一清。李达忽然也想抽烟，他掏出一支夹在指间，拍拍那黑棉袄，“同学，借个火！”

那两人同时转过头来，高个子和李达对视的瞬间，都呆住了。那么熟悉，第一眼就能认出来的记忆中的脸，再看两眼忽然又陌生。

“林静？”李达脱口而出，他猛地想到，这个名字，他从来没有叫过本人，无数次的呼唤都是自言自语……

“是我，李达。”林静声音嘶哑，她把烟送到嘴边，发现早已熄灭。

李达还盯着她，她很镇定，转身对女孩说，“小曼，你回去吧，我遇上老同学了，要聊聊，明天陪你。”她拍拍她的脸，女孩子不满地咕哝着什么。“乖，听话。”林静轻轻向校门方向推了她一下。女孩子缩着头，向他们挥挥手，跑进了学校。

李达吃惊地看着这一切，等林静回过头来，他忽然看向远方，不敢看她。

“走吧，去yesterday坐坐。”林静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说完，迈步走在前面，她很瘦很高，有1.72米。

“yesterday”是学校对面的一个小咖啡馆，学生都熟悉。两人在靠窗的卡座对面坐下，林静点了两瓶啤酒和一包摩尔香烟，然后打开香烟弹出一支，点燃，把打火机扔给李达。

李达看着她。是的，这一定是场梦，噩梦。他怎么能相信和接受，对面坐着的是他心中的白雪公主！

“嗨，你在哪个系？今年应该大三吧？李达。”林静吐了个烟圈问他。

李达看着烟雾后面那张遥远的面孔，“林静，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我很好啊！回上海后，休学一年，所以今年大二，在A系。”

“你怎么头发这么短？你怎么抽烟？你和那个女孩什么关系？你……”李达有无数个问题，可是他说不下去了。

林静脸色暗了一下，很快又晴朗了，她笑，那是七年前的笑。

“短发方便啊，我回上海后一直短发，”林静挠挠头，“抽烟奇怪吗？这是上海，这是大学，抽烟的女生很多啊。”说着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吐出，凉凉的薄荷味弥漫在李达周围。

他也点燃一根烟。

“那个女孩是我朋友，是的，我喜欢女生，我是拉拉……”她看着李达，安静无邪。

李达看着她，眼睛红了，“对不起，林静，对不起，是不是因为我……”

林静把烟摁熄在烟缸里，没有看他，又笑，“不是，没有人能轻易改变一个人……不用说对不起。”

服务生把啤酒打开，倒进两个杯子。“为了重逢！”林静端起面前的酒，李达没响应。她仰头喝干，又倒满，李达想哭。

林静又要倒第二瓶，他一下子抢过来，嘴巴对着瓶口，一口气倒进胃里。

凉，透心凉。

他们坐着，默默无语。李达看着林静，林静看着窗外，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雪花，一朵一朵……

04.

圣诞前夜，雪一直下。

一清穿着厚重的棉服像个小熊，两人在校园的小树林里走。林一清早发现了他这两天的反常，问他，不肯说。看着他缩头缩脑地在后面走着，一清盘了个雪球用力砸过去。

“趴！”正打中李达的脸，她以为他会追过来，大笑着跑开。回头看，李达却慢慢、慢慢抱着头，坐下去。

她吓坏了，又慌忙往回跑，不想脚底一滑，摔在他面前，李达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夜空有几朵烟火闪过，李达抱着一清，缓缓地讲了林静和他的故事，从七年前一直讲到前两天的相遇。

这两天他找球友打听了林静：孤傲清高，抽烟、公开同性恋，讨厌男生……别的都还好。

一清静静地听着，两个人泪流满面。

05.

第二天，李达去女生宿舍找一清，舍友说她不在，递给他一封信。（那时候还没有手机，没有QQ和微信）

李达，你去找林静吧！我能感觉到你爱她，用你的爱去改变她吧！
其实，我们的偶遇是我刻意制造的，我等了好久才逮到那个机会，对不起，骗了你。
祝你和林静能回到最美的Yesterday！                                              一清

李达懵了，世界一团糟。

想了想，他在信的背面写：“一清，相信我，我是要去找林静，不过与爱无关，我只想请她接受我的对不起……”

他请舍友转交给她，匆匆离开。

第二天下午才在图书馆找到林静，她和小曼在一起，两人顺向趴着，一人手里抱本书。

雪后天晴，夕阳脉脉的余晖透过窗，照在她们身上。小曼背对着林静翻着书，林静一边看书，一边玩弄着小曼的发梢……

这情景很美，很熟悉。

李达忽然想起林静的话，“没有谁能轻易改变一个人。”他叹了口气，把口袋中一个装满粉色纸条的信封捏成一团，塞进了身边的垃圾箱。

转过身，李达向一清的宿舍走去……

06.

时间：2016年  坐标：某三线城市

中年的李达和林一清夫妇又吵架了。

“老李，拜托你以后聚会不要唱《同桌的你》好不好？实在要唱也可以，你不要哭行不？受不了！！”一清这两年总会生气。

上初中的女儿唯恐天下不乱，“老妈，爸年轻时肯定有个喜欢的女同桌！”这句话结结实实砸在两个人心上，林一清冷冷地说：“是啊，谁都有同桌，想想都好，但是有些人有些事只适合回忆！”

李达沉默，他经常会沉默，发呆，娘俩说他有老年痴呆征兆。

一天，一个初中同学忽然给李达发了微信，一张照片出现在手机屏上：

林静和小曼！

她们坐在草地上搂着大笑，都老了，但是很开心。周围有花，背后是小木屋，远处是群山。照片下面一行小字：在挪威，一切安好。（同性恋在挪威是合法的。）

同学发了个信息过来，“林静让我一定把这个转给你！”

李达久久地看着照片，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夏天，他笑了。

从此以后，李达再没有唱过《同桌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