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亦有道

不知此事谁更获利？不过求仁得仁罢了。

文|君七寻

1

桑茂一觉醒来，江湖已乱成一锅粥。各路人马奔走相告：不好了，不好了，白马寺住持和小姨子跑了。

众人窃窃私语，桑茂坐在茶馆角落，叫伙计：“来两碟凉菜，并一碗米酒。”伙计爽快答应，高喊：“两菜一酒。”立时要走，却被桑茂“啧”一声醒过神，低头又问：“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桑茂侧过身，头微动，问：“白马寺出事了？”

小二看一眼桑茂，见他锦衣华服，肤色黝黑，眼冒精光，料想此人非贼即商。眼一转，反问：“客官不知？”

白马寺是洛阳古刹，因庙前马像得名。开国皇帝登基前，曾得方丈庇佑，感念佛祖恩德，赐良田千亩，敕修白马寺。

此后，全国和尚晋升，必至白马寺登戒坛，跪佛祖，受比丘戒，才算登记注册。和尚云集，不免开坛讲经，一来二去，白马寺成了著名古刹。

不过，让白马寺无上荣光的，还是寺内珍藏的佛骨舍利。

近日正是一年一度讲经大会。游人如织，半为听经，半为看舍利。按理，住持了空应当忙着展出佛骨舍利。

见小二不肯直说，桑茂一笑，从布袋里掏出几枚铜钱，一字排开，对小二说：“我是江南收债的，昨日刚到宝地，往后少不了住店，向小哥讨个方便。”

小二愣一瞬，摸走铜钱，笑道：“客官是个实在人。这白马寺啊，可不太平咯。您这讨债的莫寻事端，回去罢。”

桑茂问：“此话怎讲？”

小二凑前，说道：“大家都说白马寺的主持带小姨子跑了。旁个不知，我今早可听差爷说——主持带着东西逃跑了，官府正抓人呢。”

桑茂蹙眉再问：“什么东西？”

“还有什么？舍利子呗。”小二把毛巾一甩搭在肩头，临走告诫桑茂：“要走赶紧走，等城门盘查就麻烦了。”

2

桑茂出茶馆时，把从小二身上摸回来的铜钱，一个一个装回布袋子。

想起小二，桑茂朝路边啐了一口，心想，世风日下，赶人就直说，还编鬼话。主持身上哪有值钱东西？

想到这，桑茂缩到墙角，又拿出布袋。布袋子瞧着不起眼，收口的地方却隐着两条金线。这还是他昨天从白马寺主持身上摸来的。

3

桑茂确实是个贼。讲经大会，开张大吉。但他是个有骨气的贼。他想，外地人不能偷，没了盘缠回不去；挤着看热闹的不能偷，穷苦人家不容易；讲经师父也不能偷，穷外地人。看来看去只能瞅准坐软轿子进内院的，非富即贵。

桑茂打定主意，挤在人群中，紧盯白马寺的和尚。

日暮时分，一个小和尚跑出内院，一路迎到街口。一顶绿帷小轿正稳稳停下。小和尚凑前，被轿子周围的侍卫挡住。直到轿中人发话，小和尚才递上话。小轿子又稳稳抬起，跟着小和尚进了内院。

桑茂觑着，挤出人群，绕到寺后。白马寺后山有一处竹林，通向后院厨房，围墙松动，下有一个狗洞。前日桑茂挖开狗洞，拿杂草虚掩，正待此刻。

他钻狗洞，绕后厨，游走禅房间，在殿后客房前，见到那顶绿轿子。两侍卫在轿前一动不动，另两个在客房轮值。

桑茂四处一瞧，正巧屋瓦上有一只肥猫。他捡起一颗小石子，往檐上扔。等侍卫看向屋檐，他便足尖一点，飞掠而去，闪躲在道边水缸后。寺庙为防走水，道边隔五步放一水缸，恰供桑茂一路掠至大殿。

大殿前却不见侍卫。桑茂一闪身，进殿上梁。再往下看，殿内跪一女子。这女子头戴帷帽，面容看不真切。身姿怯怯如弱柳，似娇花照水，呜咽咽哭作一团。跪的却不是宝相庄严的如来佛，而是一旁站着的白马寺住持了空。

只见了空上前虚扶，道：“施主，使不得。”

女子却正色道：“大师，当年先帝蒙难，如果白马寺不救，则没有如今太平盛世。”

了空说：“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女子继续道：“大师慈悲。白马寺自那时声名鹊起，现如今寺田恐不止千亩……”

了空面有异色，低呼：“殿下此话何意？”

女子站起来，对了空说：“父皇近日命户部严查土地，凡违祖制侵占良田者严惩不贷。我看如今白马寺的产业，恐怕不止御赐田产。大师此番帮我救一人，他日我定请大师到宫中为我皇祖母讲经，不仅白马寺之祸可免，盛名更胜从前。”

了空垂目良久，双手合十深躬，道：“小僧但凭公主吩咐。”

梁上的桑茂连连乍舌，这贼秃忒没胆色。我本想安安静静做个偷儿，没想到大和尚答应了公主的密谋，日后事败万万不要牵连我。桑茂叫苦不迭，放缓气息静等。

二人密谈许久，公主交给了空一样东西。了空收入怀中，领公主出门。

桑茂等二人走远了，才飘然落地，暗道晦气。出寺门，见了空正返身回走。桑茂想贼不走空，经过了空身边时，脚下一个趔趄扑向了空。了空不明，只当香客不小心，扶起桑茂，道施主小心。

桑茂满脸歉意，回道：师父慢走。转身将从和尚怀里摸来的布袋子兜入手袖。

4

一觉醒来，堂堂住持被缉拿，犹如鼠辈。桑茂边走边想，就了空那样，能偷什么东西？难不成真把舍利偷出来了？不救人了？

桑茂回想殿中密谋，又摸一遍布袋。这次倒真摸出了异样。原来这袋中藏袋，暗封于内。先只当摸个干净，却没想袋内乾坤。

桑茂扯开暗袋，滚出一粒药丸。

坏了，这必是公主当日递给老和尚的东西。桑茂心想，公主所给，必是用来救人的。老和尚没了这个，救不了人，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带着舍利跑路了？

可怜老和尚，弄丢了药丸，吓破了胆，这一跑路，可怜了白马寺众。桑茂想起那日公主语带威胁，恐怕恼羞成怒、祸及整座佛寺。

有骨气的盗贼桑茂心头一热，盗亦有道，不能因为我偷了这么个药丸，就让这么多人送命 。

5

早先，桑茂详查过洛阳内外地形。城外十里有一座落霞坡，坡上破庙之中有一乞丐窝，正适合藏身。

桑茂疾步出城，几乎足不沾地，到了落霞坡，果真在乞丐中发现了空大师。此时的大师神情委顿，全不似昨日端庄肃穆。桑茂一把扯住了空。

了空暗道呜呼死也，却见桑茂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枚药丸，正是公主给他那一粒。再看桑茂，正是那日跌足香客。了空伸手夺过药丸，道：天杀的小娘贼，害死我了。

桑茂追问，了空心道大势已去，便一五一十道出原委。

原来桑茂偷的药丸，是公主交给住持的假死药。公主要救御前带刀侍卫韩廷。此二人暗通曲款，为皇帝不容。皇帝预备处死侍卫，命令侍卫不得离身。公主听到风声，想在皇帝动手前助侍卫假死逃脱，便委托了空在讲经大会皇帝驾到时，把药交给侍卫。

假死药效果绝类伤寒，三天后死而复生，侍卫便能逃出生天。计划周密，岂料桑茂偷走药丸，住持越想越慌，加上寺庙田产名册丢失，一时惶恐，当夜就跑了。

桑茂一想，真是自己惹出的祸事。这一觉前，看一遍布袋子就好，没甚财物还回便罢 。桑茂懊悔，问了空，现在回去可成？

了空说：“不行，此时必然败露。皇上未昭告天下，必然正想对策遮掩。”复又一叹：“天家丑事啊，我早该想到横竖都是一死的。”

桑茂热血上头，心想我坏的事我来圆。掉头回城 。

6

且说洛阳城中，皇帝见找不到了空，随即昭告天下，白马寺佛祖舍利失窃，经查乃御前带刀侍卫韩廷偷取佛祖舍利。韩廷明日斩首示众。速拿了空。

第二日，桑茂随人群推搡来到法场。他见法场上一人，朗眉星目，玉树临风，心道前御前带刀侍卫韩廷，果然一表人才。转头，见公主站在监斩席边。他二人四目相对，郎情妾意，桑茂不由心中一痛，宁拆十座庙，不会一桩婚。自己就是那断人姻缘的恶人 。

桑茂于心不忍，却发现韩廷手有异样。转到另一边细看，他手上的绳索早断了。

桑茂扭头看向监斩台。皇帝一脸轻松，跟看戏似的。也许真是一场戏，桑茂心想，盗亦有道，说救人就救人。想罢，大声高喊，我东西丢了。人群中早有数人被桑茂摸走钱财，此时反应过来，顿时大乱。

人群中忽然掠起几条汉子，劫走了侍卫头子韩廷。

7

过一月，前御前带刀侍卫仍不知所踪。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在法场受了风寒，暴毙了。

皇帝亲兵在城外百里溪边截住了了空大师。皇帝以看护佛祖舍利不利的罪名，将老和尚下了狱。老和尚在狱中服毒自尽。白马寺名下所有私产全部充公。全寺的和尚死罪可免，罚为太皇太后抄经三年。

8

又说盗贼桑茂，等白马寺风波过后，一路南下。这一日到了扬州，路遇一对夫妇。丈夫扶着大腹便便的妻子正下马车。

桑茂瞧马车做工考究，手痒难耐，疾跑过去又一个趔趄，撞到车边跌向妇人。从妇人身上摸出一个布袋。口道失礼，立时疾跑。

行至僻静处，掏出布袋细看。却见白布袋口暗藏两条金线，暗道熟悉。心中一凛，已被一男子挡住去路。细看，这男子正是当日法场上的韩廷。

韩廷说我认得你，你就算偷了这个也卖不掉。桑茂看着眼前一物，喃喃：“不会是……”男子说，“正是佛祖舍利。”

桑茂喃喃问：“你能卖掉？”

此时公主跟随而来，问过韩廷，再看桑茂已面带笑意。“那日也要多谢你“，公主说。

见桑茂疑惑，公主说：”父王舍不得杀我，也舍不得让我伤心。正好我替父王做局，名正言顺地拔掉老和尚。事后又讨来这舍利，从此和韩郎饮马江湖。“公主望向韩廷，情意绵绵。

真是个好皇帝，真是对好父女。桑茂暗想，却不知我是个什么角色，又问：”如果那夜老和尚没跑，事又如何？“侍卫说：”那药是毒药。一旦老和尚给我，我就告他谋害皇上。一样的结局。“

桑茂一怔，再回神二人已走远。他从衣袖中转出一枚物件，正是先前那枚佛祖舍利 。也不知此事中谁更获利，桑茂暗道，不过求仁得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