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重游曲阜,带了一直想看而未看的《斐多》。《斐多》是杨绛先生译的柏拉图对话录,记录的是苏格拉底在被处死前和朋友们的谈话。关于死亡,关于灵魂的有无,有很多妙趣横生的讨论。在瞻望东方圣人的途中可以看一看古希腊先哲的立论,也是一大快事。
二十年前来曲阜,是刚毕业工作,公司组织来的。在曲阜走马观花,恍惚中只记住了赑屃驮碑,还有某位衍圣公新婚时收到的要人的贺礼,因为是沙发和一个中式中颇有现代感的床,所以印象颇深。那次匆匆中用了孔府宴之后就奔去泰山了。仿佛那时的生活状态,一切都是新的,都是匆匆,都是走马观花,永远有转换的宴席,永远有下一站。
彼岸花这一次游得很缓慢。也许很多地方,我们一生中至少可以去两次,第一次是为了看当地,第二次,用于看自己。第一天看过三孔,第二天有些想不出该去到哪里才能消磨一天的时光。朋友推荐的孔子研究院还未对外开放,想想,就索性在酒店里看《斐多》。
酒店有点古旧,来之前看评分定的。到了之后发现门口有古时的拴马桩,以为不过是个装饰。后来酒店保安告诉我,这酒店曾是曲阜最早的对外商务酒店,门口的拴马桩确属旧物。这就有些纳罕起来。后来仔细看房间,除了一些并不成功的仿古装饰外,倒还真的对着一个院子,颇有旧时悠闲氛围。院子里有茂竹青青,有郁郁的广玉兰。时下鲜花盛开的春季,院子里虽没有繁花似锦的景致,但看上去生机一片。房间可开窗,临窗有一张满是阳光的小罗汉床。小轩窗,喝一杯热热的咖啡,看《斐多》,刚刚好是一段美好惬意时光。
彼岸花对古希腊的对话集特别有偏爱。最开始为对话集倾倒始于周作人译的《路吉阿诺斯对话集》。周作人一生译著颇丰,最为瞩意者就是这本对话集。我是看了这本对话集之后才明白,对话可以包含怎样的容量。能够包罗万象的是人和人之间的交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常有大段的对白,丝毫没有违和之感,反而觉得理想中人和人之间的交流,就是那样的真挚、坦然、细微,充满爱和思考,充满反观。每一次对话结束,我们似乎都能从人物的对白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斐多》再现了古希腊关于辩论的真义。就像苏格拉底所说,辩论不是为了战胜对方,不是精于使用各种技巧的过程,辩论只是为了发现事实真相。他说:“而我呢,因为马上就要死了。我生怕自己目前对这个问题失去哲学家的头脑,成了个爱争论、没修养的人。这种人不理会事情的是非,只自以为是,要别人和他一般见解。我想,我和这种人至少有一点不同。别人对我的见解是否同意,我以为是次要的。我只是急切地要我自己相信。……可是你们如果听从我的话呢,少想想苏格拉底,多想想什么是真实。你们觉得我说得对,你们就同意;不对,就尽你们全力来反对我。别让我因为急切要欺骗自己也欺骗你们,临死像蜜蜂那样把尾部的刺留在你们身上。”全书的辩论,就是建立在这种基调上:我不想说服你,我想要真相。
真相的得来是经过一步步设问,从一个问题引证另一个问题,然后渐渐走到问题的核心:灵魂是否会被风吹散?会否被磨蚀以至于不会再来?灵魂之不朽是怎样得到证实?这个逻辑是这样的,如果灵魂不朽且将再来,为何为肉身的失去而悲伤失措呢?苏格拉底说:“许多人不懂哲学。真正的哲学,无非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他既然一辈子只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一旦他认真学习的死到了眼前,他倒烦恼了,这不是笑话吗?”我们其实在生活中有很多下意识的逻辑,但是我们很少去想这些逻辑之间是否有互相打架的部分。我们可能做这类事是一个逻辑,做另一类事是另一个逻辑。我们认为自己行事准则不同是天经地义的。其实,逻辑贯通如一,我们一方面倾心追求甲,另一方面又竭尽全力想规避甲带来的另一面,这本质上不过说明,我们从不热爱真理,更不想在真理的指导下生活。不信的话,可以把我们很多罗列出来。不少人认为孩子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就行了,可是真的到了升学、就业等问题,就早把那些健康、快乐指标抛到一边去了。“虎妈”的可取之处倒不在于成果,而是逻辑如一,不粉饰,不放弃。这本书的议题和结论可能很多人不会感兴趣,但却是最好的逻辑指导书籍。在求真的前提下,我们会看到怎样运用逻辑形成结论,并最终指导实践。
彼岸花女儿来曲阜很兴奋,因为历次考试考过的《论语》终于随处可见。还认真看了孔子七十二弟子的介绍,因为平时学的过程中有些对不上号。《论语》其实也有相当部分的对话含量,就像《世说新语》,也有很多对话。东西方在起点上好像差异就很明显。我们的对话就像我们的诗,简短,精炼,意境好。古希腊的对话也像古希腊的诗——史诗,阔大,容量大,要全局性地看,才更觉其好。好有一比,唐诗是看一首是一首的;《荷马史诗》是要通篇的。《论语》当然要通篇,但是也可以看一段是一段;而《斐多》是只能通篇看的。切断了逻辑,便不好看,因为它一直在解释为什么;《论语》更多地在说怎么做。看清了《斐多》中说的为什么,怎么做是昭然若揭,无需再说的,因为从论据倒逻辑,最后到论点,如果驳不倒,立得住,便像公理一样成立,所需的无非是事实验证。《论语》更多地抛出结论,但是很难看到推理过程。所以最后,西方崇尚哲人,我们崇尚圣人。哲人在让人多思考,反驳,再立论;圣人教我们做个类他的人。可是这么长的历史过去,我们似乎没有人做成孔子,可能因为“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又或者因为,始终没弄清楚到达结论前的理论推导过程。西方人可能也没做成苏格拉底,但是至少养成了思考和追问的习惯,从这点上说,似乎人家得了较大的便宜。但也不能这么简单论断吧,比如古希腊在启迪了整个西方,奠定了西方的文明基础之后,仅仅剩下了一个小小的国家。我们在“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过程中,愣是形成了几千年大一统的局面。所以,谁知道这些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了呢?总归双方最后想想,都认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吧,所以才有了熙来攘往的交流和互相学习。这也是我们今日能看到《斐多》的原因。
在房间流连一整个上午,也并没有卒读《斐多》,还是把功课带到车上,再带回北京了。女儿很享受下午的漫游,尤其是在孔子六艺城还演练了射箭,还有一段模拟的孔子周游列国的一段小旅程。孔子是真的了不起的,能在54岁开始周游列国,历经14年,对自己的理念得有怎样通透的见解才能坚持呢?可惜没有看到他思考的过程。如果留下来,会是怎样精彩啊!
我们似乎永在此岸,读书行路间,才间或见到了彼岸招摇的花朵。也许这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由来吧。
文中图片女儿摄于曲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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