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界在下雨,哥哥。”A悲伤地在纸上写下这行字,然后抬头看向窗外,黑暗中暴雨如注。
他将纸举起,对着灯光久久地注视着,手臂细如树枝。那颗老旧的钨丝灯泡上沾满了蝇虫的粪便,昏黄的灯光透过黑点射向屋子的每个角落。
屋子不到十平米,有一张脏乱的床,床边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用了很多次的注射器,墙角有一个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木桶,里面积了半桶尿液。
A趴在床上,浑身战栗着,将手伸向桌子上的打火机。因为颤抖的缘故,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把打火机抓起来,然后按了下去,一束火苗倏然升起,照亮了A枯黄憔悴的脸,也照亮了桌子底下堆积成山的灰烬——A每夜都会烧掉一些纸,上面写着对哥哥的话,他坚信这样可以让死人收到来信。
A将纸伸向打火机,慢慢地触及火焰,纸角在高温下开始蜷曲。
“隆!”
窗外的世界突然变成耀眼的蓝白色,又瞬间被黑暗埋没,紧接着一声震碎大地的雷霆从高空滚过,惊得A扔掉了打火机。
钨丝灯泡猝然熄灭,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一簇脆弱的火苗在地上燃烧。
二
阳光从窄小的窗户直射下来,照在A脸上。
A醒了过来,感觉头痛如裂,他在床上蜷缩扭动,双手用力揉着额头,过了很久才睁开眼。
“这是哪里?”
他环视着这间十平米的陋室,四周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木桶,阵阵恶臭正在从桶里飘散出来;床下有一朵灰烬和一个打火机。
A下了床,发现自己十分虚弱,四肢像被掏空了骨髓,他看着四周的物件,试图唤起对它们的回忆,但最终还是失败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更糟糕的是,当他回忆前夜所发生的事情时,发现记忆像潮水一样悄然褪去了,徒留一片平坦的沙滩。最后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想不起任何事了。
A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中央,像极速运转的电脑一样催动自己的回忆,但只激起了强烈的不安——他完全想不起自己是谁了。
大脑里无限的空旷中只有一句话:世界在下雨,哥哥。
“哥哥是谁!”A尖叫了起来。
三
A冲了出去,外面是一条狭窄的走廊,依次排列着许多同样的房间,此时每道门外都站着人,有成年男人和女人,也有一些浑身肮脏的小孩儿,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这是一栋破败的灰色大楼,像贫民窟一样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A的房间处于六楼,他看了一看两边,推开人群向楼下冲去。
楼下的世界一片混乱,街上行走着绝望的人群,每个人都在向别人询问自己的身份;所有店铺停止营业,公路上塞满了不知该去往何处的轿车,远处一起连环车祸正发生,响起震天的爆炸声,一个身穿警服的人看着那个方向,一脸茫然。
A四处行走,所到之处全部陷入疯狂,而他自己就是这片疯狂的造就者之一。
两个小时后,他弄清楚了目前的处境——这座城市里每个人都遗忘了自己的身份;不止如此,互联网和线下纸质文件中,所有个人信息都被抹除,各种信息文件内原本是照片和姓名的地方,全部成了空白。
一夜之间,每个人都成了一座孤岛。
中午的时候,A感到了饥饿,于是走进一家店门被砸碎的面馆,发现熟食都被抢劫一空,两米长的大型冰箱敞开着,门被粗暴地扯下,躺在地板的另一端,黄色的粘液从冰箱内部流到地面。
在街道的对面,与面馆相隔几十米远处有一家中型超市,几十个暴徒正在旁若无人地抢劫,他们面目狰狞,像石器时代争夺猎物的野人一样将购物车塞满,但又很快被其他暴徒抢走,于是发生了肢体冲突,战败者像蛆虫一样在众人的踩踏下扭曲哀嚎,而侥幸逃脱的人推着购物车冲出超市,顷刻间无影无踪,
仅仅半天,文明就已经消失殆尽。即使遗忘了一切,人类也会永远记得生存与暴力。
A冲向那家超市,加入了抢劫的行列,因为他突然间意识到,如果这样发展下去,很快城市里就再也找不到食物了,那时将有大量的人饿死。
他奋力挤进熟食区,食物已经所剩无几了,但前来抢劫的人却络绎不绝,所幸他的身躯实在瘦小,可以从无数条青筋暴起的大腿与胳膊之间挤进去。
挣扎了十几分钟后,A抢出一只残缺的速冻鸡腿,然后迅速被人潮挤到后方。
这让A沮丧万分,但他明白,如果继续争夺下去,瘦弱的自己可能会命丧于此。
他瞥了一眼超市,抢劫已经接近尾声,超市也即将被搬空,地上遍布着包装纸和血迹。也许这间超市早就被主人遗忘了,就像一只被象群遗忘的小象,看着自己被鬣狗和秃鹫掏空,却无计可施。
十分钟后,A站街道的拐角处,一边嚼着鸡腿,一边在上身的黑色夹克里摸索着——他早上苏醒时浑身赤裸,找遍房间也只有这一套衣服,而他对这套衣服毫无印象。
片刻后,他将鸡腿从嘴里抽出来,低头看着右手,手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赫良市S区,龙枭。
这也是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是没有拇指的,本来是拇指的地方现在缠着纱布,而且血迹未干。
随后在衣服的夹层里,A摸出一把黑色的手枪。
四
傍晚时分,世界逐渐恢复平静,人们开始接受眼前的处境:昨夜的暴雨过后,所有人都遗忘了自己的身份,唯一能记起的,是最后一件浮现在脑海里的事情。
秩序开始恢复,尽管遗忘了自我,但人们依然没有失去本能,有的人知道如何操控火车,于是自愿前去开火车,以保证交通得以运行;有的人随身携带着公文包,包里满是政府文件,而且身材肥胖,于是被推举为临时领袖;有的人脑子里满是专业知识,于是被任命为老师,负责教授那些无所事事,容易惹是生非的孩子。
也有些人,本身没有任何能力,也没有明显特征可以彰显其身份,只好去做出现在脑海里的最后一件事,于是有很多人沦为了强奸犯。
而A比较幸运,他知道该去往何处,寻找何人。
“龙枭。”他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搭上了去赫良市的火车。
火车站熙熙攘攘,混乱不堪,维持秩序的人比乘客还要多,因为大多数人无处可去,只好志愿来此,以证明自己依然有存在的价值。
好在虽然人们的信息被抹除,但火车站的时间表依然正常,再加上很多人自愿充当火车司机,也有人熟知铁道部运行系统,于是火车站居然可以勉强运行。
车上人很多,此时人们已经冷静下来,大都在互相交谈。
“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人?”
“我早上醒来的时候,身边睡着一个女人,虽然想不起她是谁,但肯定不是我的老婆——她长的太丑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赫良市,我只记得这件事情。”
车厢内满是此类的声音,气氛没有任何紧张或不安,反而有一丝兴奋。
最受关注的是一名警察,他穿着沾了血迹和泥污的警服,在车厢内来回游走,安慰着受惊的人群。
“不要怕,一切都会过去的。”A听到他对人们说。
五
那道照亮城市的巨型闪电撕裂黑夜的时候,B正跪在距铁门监狱三公里的野外,用尽全力将石块砸向身下的狱警,狱警头部血肉模糊,鲜血被汹涌的泥浆卷走。
半个小时前,他越狱成功,罕见的暴雨和黑夜提供了掩护,让他逃脱了十几名狱警的追捕,只有一名狱警追了上来,而他的颅骨被B砸的粉碎。
“我来了!”他抬起头迎向雨幕,闪电照亮了血腥的荒野,随后一切又重新陷入黑暗。
清晨他被寒冷惊醒,发现自己躺在泥泞的荒野中,全身衣物破蔽不堪,旁边有一具穿着警服的尸体,面部惨不忍睹。他站起身望向四周,空旷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赫良市,儿子。”这个念头让他困惑不已,因为他完全想不起自己有儿子。
事实上,他已经想不起任何事了。
荒野一望无际,暴雨过后仿佛一片从未被涉足的沼泽,B站在其中,首次为世界的广袤感到惊悚。在荒野西面的尽头,一座城市隐约横躺在那里。
“对不住了兄弟,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逢年过节一定给你烧纸。”B在尸体旁边徘徊良久,最后战战兢兢地剥下了后者的衣服,用它换下自己的囚服。
两个小时后,B赶到了城市,并发现城市里其他人和他一样,都忘记了过去。
在和其他人一同经历了惶惑和惊恐后,他在暮色降临的时候冷静了下来,并再一次确认了脑海里仅有的信息:“赫良市,儿子”,于是他搭上了去往赫良市的火车。
在火车上,B被当做救世主,因为只有他穿着警服,人们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是警察,而警察就应该保护其他人,尤其是在如此特殊的情形下。
而B也接受了这个身份,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从车厢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抚慰着那些和他同样迷茫惊恐的灵魂,试图用他并不存在的勇气建起一道防线,抵御充斥着整个世界的荒诞。
“不要怕,一切都会过去的。”他对人们说。
六
一直到深夜,A也无法入睡,他坐在过道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火车抵达的每一个地方都被疯狂攻陷了。
“是全世界吗?全世界都疯了吗?”A缩在椅子上,微微颤抖着,憔悴得像一堆木柴,来历不明的寒冷正从他的皮肤钻进骨头里,让骨肉发酸发痒。
火车驶过一片原野的时候,B走了过来,坐在A的对面,看起来疲倦极了。“人们都睡了。”B叹了一口气,目光朝向窗外,黑色的原野在铁轨旁狂奔。
A瞥了后者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幸好有你。”他的视线转向B,盯着他制服上的肩章,上面绣着“铁门监狱”。
在A眼里,对面这个人穿着不合身的制服,满头白发,脸上刻满了苦难所造成的皱纹,眼神里充满了失忆也无法消除的警惕,这绝不是一个警察。
但他的制服突然让A心头掠过一丝惶恐,为什么呢?A想。
“你记忆里最后一件事是什么?”B问。
“哥哥。”
A无法再说出更多的词语了,酸痒像浪涛一样一波波地冲击着他,仿佛有无数条水蛭在血肉里爬行。
“我只记得儿子,但我根本想不起——”
B说话时侧着脸,满脸忧郁地望着窗外,丝毫没有意识到A的异样,当他扭过头时,看见A面色苍白,正极力蜷缩成一团,像即将爆裂的引擎一样剧烈抖动着。
“你没事吧!”
B缓慢而紧张地从座椅上直起身,将手伸向A,就在他即将触摸到的时候,后者痛苦地大吼了一声,随即扑到地板上抽搐起来,像一只被浇了热油的蠕虫。
恐怖的哀嚎在车厢里炸响,所有人都被惊醒了,十几分钟后,衣衫不整与双目肿胀的乘客们聚拢了过来,将蠕虫般的A围在中间。
“这是毒瘾犯了!”一个人突然大喊。
人们将惊悚的目光投向说话者,又立刻撤回,再次将目光聚焦在A身上。
此时一道乳白色的光突然闪起,遮盖了所有人的视野,同时所有人的耳朵里都响起了强烈的耳鸣。
七
A从蚀骨的酸痒中挣脱出来,漂浮在一片白色的苍茫中,除了极远处的黑点外,只有无垠的白色,像极了幼时被冬雪覆盖的世界。
“幼时?我还记得幼时吗?”A努力去回忆,却只有白色。
黑点在靠近和扩大,像迷雾中的幽灵船一样驶来,当它终于抵达的时候,A发现那不是幽灵船,而是一个人影。而当他仔细去看的时候,发现竟是五年前的自己——那时他十四岁。
A的身影行走在夜幕下的街头,街面上积满了被冻硬的雪,树梢上庆祝新年所用的灯串,和店铺门前所悬挂的灯笼,将红色光芒投在硬雪上,又折射到A的脸上。街上偶尔有行人走过,但只匆匆一瞥,便扭头离去。
他的脸面如同路面一般,积满了被冻硬的泪水,他手中抓着兔子玩偶的耳朵,泣不成声地朝前走着,喉咙里模模糊糊地叫着“哥哥”,但这叫声完全被哽咽盖过了。
灯光逐渐暗淡,行人也愈加萧索,A的啜泣像行将熄灭的灯光一样微弱了下去。他站在一个黑暗的十字路口,把兔子玩偶提起来看了看,玩偶被火烧的一片漆黑,皮开肉绽,已经不能称为一个玩偶。他抱着玩偶蹲了下去,哭声又起。
“嘿,你哭什么?”有声音从右边的路口传了出来。
A的哭声立刻停止了,转过头惊讶地盯着路口,那里面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
“你哭什么呀?说你呢,过来!”对方听上去有点不耐烦。
A站起身,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盯着那个声音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黑暗。
“呲啦”一根火柴被划亮了,A看到了声音的主人——一个年纪比他稍大的男孩,浑身肮脏不堪,正坐在一堆垃圾中,将火柴往嘴上的烟头边送,他猛吸了两口,火柴便熄灭了。
“来来来,坐这儿。”男孩招呼道,A顺从地坐在他旁边。
“我说你,大过年的,哭什么呀?”男孩熟练地吸着烟,手法几乎和A的哥哥一模一样。
“我哥死了,被人拿枪打死了。”A的头垂的很低。男孩把烟放下了,扭过头盯着A。
“你爹妈呢?”
“只有我哥。”A的头垂的更低了。
男孩把头扭回去,又抽了一口烟:“哦,那就和我一样呗。”
长久的沉默后,男孩从垃圾堆中站了起来。
“走吧,跟我走吧。”
“去哪?”A仰视着他。
“去我家。”男孩伸出了手。
半个小时后,两人来到了男孩的家,那是一座极其破旧的大楼,各楼层间三三两两地闪着灯光,和远处城市中心的繁华喜庆相比,恍若隔世。
“在六楼。”男孩说。
A壮了壮胆,跟他走了上去。
所谓的家是一间一无所有的屋子。屋子不到十平米,有一张脏乱的床,床边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用了很多次的注射器,墙角有一个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木桶,里面积了半桶尿液。
“随便坐。”男孩自从上了楼就显得很急躁,进屋后随口招呼了A一句,然后急匆匆地冲向桌子,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塑料小包,又抓起注射器,将一些白色的粉末倒了进去,加水混合后,弹了弹注射器的外壁。
“剩的不多了。”男孩将注射器按在胳膊上,深吸了一口气后将液体推了进去,随后呻吟了一声,一动不动地瘫倒在床上。
A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十几分钟后,男孩苏醒了过来,缓慢地从床上爬起来,极其沉醉地对A说:“真爽。”
“你这是干什么?”A忽然很紧张。
“它能让你爽!”男孩跳下床,抓着塑料小包兴奋地说,“对了,你不是死了哥吗,来试试,肯定能让你高兴起来。”
“我怕疼。”A看着男孩手里的注射器,猛的摇头。
“不疼的!一下子就进去了!”男孩又逼近了一步。
“不,我不要。”
男孩不说话了,脸色阴沉地走到门口,推开了门。
“那你走吧!”
A盯着外面的看了半晌,黑暗似乎无边无际,只有极远处的市中心才亮着灯光,几声爆竹声远远地从那里传来。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怯懦地问:“真不疼吗?”
男孩又兴奋了起来,关上门拉着A坐在床边,“我刚才不都好好的吗?大过年的,你也高兴一下。”说完他利落地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将装有白色液体的注射器放在A面前。
“来!”
A伸出细细的手臂,男孩将仍残留着血迹的注射器插了进去,然后缓缓推动。
八
A从白色中猛醒过来,看到自己以怪异的姿势趴在地板上,周围站满了乘客 ,每个人都神色各异。他的心微微战栗了一下,在刚才那道白光里,所有人都瞥见了自己的某个过去,而A看到了自己初次注射毒品的画面。
“小辉......”A呢喃着那个男孩的名字,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大悲痛从心头涌过。
人们沉默而震惊地站立在原地,四下只有火车碾过铁轨的声音,几处笼罩在昏黄灯光的村庄从窗户上迅速掠过。半晌后,一个女人尖叫了起来,赤着脚朝车头的方向冲了过去,所有人都听到她在喊:“停下来!我绝对不能去赫良市!”
人群无言地散尽了,A看到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有的人如释重负,有的人满脸惊恐,有的人一脸难以置信,有的人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在无数个背影的最后面,A看到一个男人无声地抹着眼泪。
“你感觉怎么样了?”
A抬起头,看到一双布满风霜的手,再往上是B的面孔。
“我没事了。”A抓着那双手艰难地起了身,当在椅子上坐稳后,看到B正以怀疑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这让A感到不寒而栗——不仅仅是因为这双眼睛含有怀疑,还因为它比之前多了仇恨和愤怒。
“你看到了什么?”B问。
A没有说话,只是扭头看着窗外苍茫的夜色,并在车窗的倒影中发现B也在看着窗外,于是问:“你呢?”
B也没有说话。
他绝对不会向任何人说起自己所看到的——在那道白光里,他看到自己曾是农民工,被贩毒的包工头诬陷后含冤入狱,在狱中整整受了七年折磨,最后在那个暴雨之夜,他在四名牢友的帮助下,以两名牢友被枪杀的代价越狱而走,并在途中砸碎了一名狱警的头颅。
“铁门监狱”四个字像烫了金似的刻在衣服右肩上,B侧着身长久地盯着它,然后向地面吐了一口口水。
火车像黑色的巨兽,在黑夜中狂奔而过,载着无数人的幸福与不幸冲向未知的城市。
第二天,乘客们才逐渐明白那道白光的含义——那并非真实存在的白光,而是人们的意识暂时被抽离,进入自己被封存的记忆世界,得以窥视部分记忆。
一旦明白了这一点,很快就有人给它起了名字:闪回。
九
黎明来的格外迟缓。
在之前的夜里,火车像所有乘客的心一样时快时慢,甚至一度停了下来,因为闪回过后司机发了疯,说他突然想起自从妻子卧轨自杀后,便发誓再也不开火车。
火车在黎明将近的时候停了下来,司机执意不再回到驾驶室,并且好几次试图从车上跳下去,有几个乘客乘此逃下了车,但大多数乘客央求司机把火车开到赫良市,直到B忍无可忍后一拳砸破了他的鼻子,他才答应把火车继续开下去。
车内比之前沉默了很多,再也没有人猜测自己的过往,而且人们像逃离瘟疫一样远远地躲着A,没有人愿意接近一个瘾君子——除非自己是一个砸碎过狱警脑袋的逃犯。
B一整天都和A待在一起,这让他觉得心安,因为对方是和他一样堕落的人。
“你昨天毒瘾犯了。”B若无其事地对A说。
A胆怯地瞄了B一眼,却发现对方正在盯着自己的断指,于是他下意识的将右手藏进袖子里。
过了一会儿,A用下巴指了指B的肩章:“这不是你的衣服吧?”
B没有回答。
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两人再也没有说其他的话,B一直看着窗外,而A一直研究着那张纸条,并时不时瞥一眼B。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怕那身警服了,他把手伸进衣服的夹层里,发现枪还在,这让他心安了不少。
第二次闪回在深夜,乘客们都入睡了,A和B抵着头睡在两张连在一起的座椅上,突然一阵尖锐的耳鸣声将B从睡梦中惊醒。
B猛地睁开眼,只看到白色,漫无边际的白色,一切都如同上次所见。
在白色中,B看到自己背着沉重的蛇皮袋行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他看上去和现在极不相似,头发没有这么白,眼睛里也没有那么多仇恨。
“爸!你别走!” 小孩子的哭喊声远远地响起,在B身后的村庄深处,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儿哭着向他追来,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脑袋正在自家门前窥望这一幕。
一个男孩儿被泥土地上的凸起绊倒了,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这让他的哭声更凄厉了,他趴在地上哭叫着:“哥......哥,你等等我......”
前面的男孩儿停了下来,回头望了一眼弟弟,又望了望B的背影。这时一个女人的骂声响了起来“你们两个要死啊!不让你爸去打工,咱娘几个吃啥?”
女人从一条巷子的转角冲了上来,地上的男孩见状立马爬了起来,赶上哥哥继续向B追去,但女人最终追上了他们,分别给了一巴掌,然后用两条胳膊紧紧地抓住他们。
“每回都这样,每回都让人家看笑话,你们两个能不能长点心?”女人很是气急败坏。
B这时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女人看见了立马朝他大喊:“你赶紧走!别回头看!”B在脸上摸了摸,头也不回的走了。
画面闪过,B看到自己拿着车票登上了一辆长途汽车,车票上印着:赫良市xx车站至马兰市xx车站。
汽车在路上颠簸了一天一夜,B下了车,拿着地图在城市的高楼间穿梭,好几次有出租车上前询问,但他都只是摆了摆手。当背着蛇皮袋来到目的地的时候,他的衣服内衬已经被汗浸透了。
那是一片正在建筑中的工地,工地还没有正式开工,里面三三两两的行走着和他一样的工人,四处立着残缺不全的毛坯楼和脚手架,三辆黄色的挖掘机停留在成堆的砂石中间,像三头奄奄一息的巨兽。
他拖着蛇皮袋走进一座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里,和工友们一一打招呼后,将蛇皮袋里面的东西都掏出来,放在一个铁皮储物柜里,然后爬上一张铁架床的上铺,快速地打起了鼾。
在隐隐约约中,他听到有个工友小声说:“咱们工头吸了毒了......”
白色的世界破碎了,B从中惊醒,尖叫着:“儿子!”,但没有人在意他的尖叫,因为此时车内已经一片混乱,像一座彻底失控的疯人院,每个人都在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什么。
B用力按了按胸口,喘着气对旁边的A叫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我的儿子了!已经七年了!他们就在赫良市!”
但没有人理他,B的目光瞥过去的时候,看到A缩在座椅上,泪流满面。
十
A在白光中看到了关于那个男孩的一切。他叫小辉,是过去五年里和他相依为命的人。
A知道自己有一个哥哥,也知道哥哥死了,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唯一能想起的人,就是小辉。
小辉比A大两岁,A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叫什么,也许他自己也忘记了。在遇到A之前,小辉已经在城市里流浪了数年,他们相遇的那天晚上是大年夜,当时的小辉拾了一天的荒,正坐在最后一个垃圾堆里,准备抽完捡来的烟屁股,然后回那个平民窟里注射毒品。
他两个月前从另一个流浪汉那儿品尝了毒品,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不久后在一次争执中打晕了后者,抢走了他身上所有毒品。他根本不知道那些白色粉末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能让他爽,后来遇到A,他也想让A爽。
那夜过后,仅仅两天,他们就在那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子里用光了所有的毒品。当他们从宿醉与迷乱中苏醒的时候,看着空空如也的塑料袋,小辉第一次意识到:这玩意儿终有用尽的一天。两个人在那个下午陷入了真正的恐慌,虽然只有短短两天,但A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它了,而小辉的饥渴感则更强烈。
入夜后,小辉从床底掏出一个陶罐,将它砸碎后里面是一堆破旧皱缩的零钱,价值最小的是一分钱硬币,最大的是二十元纸币,小辉把他们全部抓进衣袋里,朝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A问
“找大牛。”小辉没有再说话,径直离开了。
A没有再问,他知道大牛是谁,就是那个被小辉砸晕然后抢走所有毒品的流浪汉。
小辉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黎明,A还醒着——他实在无法入睡。屋子的门被推开后,黎明的第一缕微光正好投在小辉背后,A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身躯比之前弯了许多,紧接着小辉摇摇晃晃地走近A,还没到床边就跪在了地上,这时A才看清他的脸有多惨不忍睹。
他的脸像一块泡过水的发霉面包,青一块紫一块,并且严重肿胀。
“你怎么了!”A尖叫道。
小辉来不及说一个字就晕过去了。
A几乎用了毕生最大的力气才把小辉抬到床上,然后替他脱了衣服,并发现衣服口袋里什么都没有——既没有零钱,也没有白色粉末,而他的身体上则遍布着淤青。A几秒钟内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去找大牛,非但没有买到毒品,反而被抢走了所有钱,而且被毒打了一顿。
小辉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A独自一人游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按照小辉的指导搜索着垃圾堆,从中寻找可变卖的废品,再拿去废品站卖掉,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捡到没吃完的饭盒或一两枚硬币。
期间小辉犯过两次毒瘾,A犯过一次。
毒瘾犯的时候,他们像垂死的野兽,在小屋子里哀嚎挣扎,小辉有好几次试图用头去撞墙壁,如果没有A拦着,他肯定会撞碎自己的脑袋。半个月下来,两个人都变得形销骨立,而且布满伤痕。
半个月后,小辉可以下床了,他下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大牛,但这次依旧一无所得。
“没关系,你看他这次都没有打我,上次打得那叫一个狠呐。”小辉安慰A道。
又过了一个星期,小辉第三次去找大牛,这次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小包白色粉末,兴高采烈地对A宣布:“我们以后有用不完的粉!”
小辉告诉A:大牛表面和他们一样,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但他贩毒,而且他现在允许自己做他的下线,只要活干的好,什么都会给。
于是不久后,A和小辉成了某个贩毒组织最底层的员工——他们年纪尚幼,深受毒品与贫穷的控制,而且没有任何亲人,甚至连名字都遗忘了,像无名的老鼠一样穿梭于城市的地下世界,向各个阶层运送着毒品。他们是最廉价和最安全的罪犯,他们不会出卖任何人,只需要偶尔赏赐一点毒品。
五年里,他们像两个被全世界抛弃的灵魂,在那间十平米的小屋里相依为命,以毒品和垃圾为食,共同在本该最灿烂的年龄里,成长成了这个社会上最为人所不齿和厌弃的生命。他们也像两根将死的枯树,在荒漠中紧紧地将根茎缠绕在一起,互相吸取营养,互相腐蚀,依附着对方为生。
他们都清楚,一个死去,另一个也无法独活。
但小辉死了。在白色的闪回中,A看到自己抱着小辉中枪的尸体,跪在草丛中冲着世界咆哮。
“龙枭!”
他现在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了,也知道衣服夹层里那把枪是为谁准备的了。
半个月前,小辉像以往一样去“取货”,接头人是大牛,地点在某个被废弃的幼儿园里。A知道那个地方,那个幼儿园距他们的“家”并不远,三年前烧了一场大火,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园长还是坐了牢,从此就废弃了;如今那里被疯长的植物占领,爬山虎和苔藓覆盖了昔日的灰烬,除了流浪汉和孤魂野鬼,没有人会去那里。
小辉从来不允许A一同前去,“这活儿人多了不好干”,他总是这样说。
那天一直到深夜小辉都没有回来,两点过后,心慌意乱的A冲进黑夜,赶往那座幼儿园。当他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来到黑峻峻的幼儿园前,不顾胳膊和胸口的皮肤被大面积擦破翻过围墙,并在杂草中搜寻了半天后,看到小辉躺在曾经的食堂墙角,双眼无神地盯着月亮,地上流满了鲜血——他胸口中了枪,已经死去多时了。
A抱着小辉的尸体,跪在废弃幼儿园中哭了一夜。
第二天他在一个废品回收站里找到了大牛。
“我从来没听说过小辉这个人。”大牛瞥了他一眼,目光闪闪烁烁地说。
A知道人不是大牛杀的,否则他不会再出现在这个城市里,而且大牛并不是心狠手辣的人,这五年里大多数时候他都很照顾自己和小辉,甚至有一次私下劝他们说,毒品这玩意儿别再碰了。
他沉默地盯着大牛,和背后三个染了黄毛吸着烟头的小子,十几秒后,大喝一声,咬下了自己右手的大拇指。
“告诉我!”他用沾满血液的嘴吼道。
大牛一阵颤栗,而背后三个黄毛小子像看到厉鬼似的扭头逃掉了。
最终,A用自己的右手拇指换来了答案:小辉不甘心自己依然是五年前的样子,他想要更多的钱和更多的毒品,但上面不同意;当小辉威胁他们,自己已经暗中掌握了某些资料,随时都可以向警察揭发的时候,上面决定除掉他。下手的人叫龙枭,已经连夜逃往赫良市避风头了。
说完一切后,大牛沉默了一阵,然后给A怀里塞了一把手枪。
“这是我去年偷偷弄的,一直随身带的,还有两发子弹。我没能救下小辉,他自己找死。但我告诉他们,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答应我不碰你。别再回来了。”
十一
火车像暴怒的巨龙一样冲入了赫良市,并在距离火车站还有几十公里的时候就已经彻底失控,在本该减速的路段却依然加速狂奔着,当人们冲进驾驶室的时候,发现司机已经割腕自杀。
近在咫尺的灾难比闪回所带来的恐惧更加具体,绝望像洪水一样席卷着车厢的乘客,直到一个年轻男子自告奋勇地进入驾驶室,代替先前的司机操控火车,并勉强使火车的速度降低后,乘客们才逐渐安定下来。
火车最后以近乎毁灭的姿态冲进车站,并在猛烈撞击到另一辆未发动的火车的尾部后终于停了下来,尽管早有防备,但还是有许多人人在撞击时受了伤。
所幸A和B都毫发未损,火车停下后,他们随着汹涌的人群挤下车,不约而同地看了火车最后一眼——它的车头已经彻底报废,并且有部分车节已经脱轨。
“你要去找儿子吗,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肯定变得认不出了。”A问。
“不管过了多少年,我都是他们的父亲。”B的视线越过人潮,投向某个方向。
“那祝你好运。”
“你呢?”
“我......我要去找一个人。”A摸了摸口袋里的抢。
“祝你好运。”
于是他们就此别过,朝各自的过往走去。
此时的赫良市仿佛正处于《圣经》中的审判日,A一走出车站就看见一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它的衣服被扒光,近乎赤裸地平躺在车站的台阶上;不远处的大型商场从三楼往上都在大火里燃烧,楼下有十几个人在朝里面扔着燃烧瓶和砖块;商场旁的大路上散乱地停着轿车,自动报警器疯狂地尖叫着,在它们的尽头,一辆军用坦克侧翻在那里。
A相信赫良市的人们也经历了数次闪回,否则不会出现这样可怕的景象,因为记忆残缺不全的人比毫无记忆的人更疯狂。
s区并不难找,因为车站门口就张贴着整个城市的巨幅平面图,A俯上前研究了半天,弄明白s区的大概位置后,走到街上扶起一辆自行车,骑着它朝目的地赶去——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为自己不会驾驶汽车而痛心疾首。
A怀着复仇的怒火在公路上狂奔了两个小时,等终于抵达s区后,并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下午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他对这个叫龙枭的人一无所知,唯一的信息就是他枪杀了小辉,然后逃到了赫良市;而如今局面如此混乱,龙枭很可能早就不在这里了,就算在,他也认不出来。
他孤独而绝望地走上街头,站在天桥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赫良市,那张纸条已经快被揉烂了,他将纸条展开,反复地观察,试图找到某条至关重要的信息,但除了那行字外什么都没有。A最后看了一眼上面的字,然后将纸条扔了下去。
纸条像白色的羽毛一样朝天桥下的层层雾霭坠去,一直坠向雾霭下看似平静却疯狂至极的人世。
纸条彻底被吞没后,一道席卷世界的白光从天桥下升起,快速地朝A包围过来——他迎来了第三次闪回。
十二
“哥......哥,你等等我。”十二岁的A趴在泥土地上,朝不远处的男孩哭叫着,男孩犹豫不决地看着他和前面即将远行的男人,就在这时,一个女人骂骂咧咧地从后面追过来,两个巴掌后将他们牢牢抓在怀里,并催前面的男人快走。男人摸了摸脸走了,背影渐行渐远,A和哥哥的哭号声响彻整个村子。
他们记不清这是父亲第几次离家了,他每年只回来一次,在家短暂停留几天后就又离开了,听母亲讲,他们的父亲在很远的马兰市赚钱。
“你爸在给人家盖大房子呢。”母亲总是不无骄傲地说。
每次父亲离家的时候他们都要在后面追着哭着,因为他们看着那个背影,总是觉得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母亲每次都会给他们每人一巴掌,然后他们在家哭几天,等哭累就停下来,继续他们的生活。
但这次他们的生活没能继续下去,半个月后,他们的母亲被尚未消融的冬雪所害,失足滑入距村子七八里路的池塘里,等人们前来寻找的时候,尸体已经在水面上浮了半天了。
亲戚朋友们第一时间联系A远在马兰市的父亲,但一个星期过去了都没有联系到,当亲戚们派人去他所在的工地寻找时,工友们竟异口同声地说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葬礼很快结束了,A和哥哥没怎么哭,他们还过于年幼,对死亡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这下没人阻止他们去找父亲了。所以当亲戚朋友们在商量两个孩子的抚养问题时,他们偷走了母亲的遗产——包在布里的三千块钱——义无反顾地奔向了马兰市。
他们寻找了三天,晚上住在不需要身份证的黑网吧里,白天则在市内奔波,寻找正在新建的楼市,但除了被四处驱逐外一无所得。
第三天夜里,当哥哥准备掏钱去付20块钱的通宵网费时,发现钱不翼而飞了。
在接下来的夜晚里,他们像即将被烫死的蚂蚁一样,先是摸遍了身上所有地方,恨不得把皮肤和骨肉都揭开去看,然后又爬遍了网吧桌椅底下的每一寸水泥地,最后又跑遍了白天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后半夜过后,他们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丢了所有钱。
网吧老板仁慈,依然留他们在电脑椅上睡了一宿,第二天,给了他们二十块钱,让他们去自谋生路。
夜里他们彼此无言地行走在喧嚣的街头上。
“我们回去吧,哥。”A声音颤抖着对哥哥说。
“好。”男孩只说了这一个字。
“你还记得怎么回去吗?”
男孩心头一凉,停下了脚步——在他的人生中,这一刻他首次意识到,自己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所生长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当初来赫良市的时候,他们去村里大人常去的车站买了直达的汽车票,迷迷糊糊地在车上度过了三天,下车时已经在赫良市了,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去,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去过汽车站,向售票员掏出那二十块钱说自己要回家,却根本不知道家在哪里,售票员报警的时候他们逃走了——于他们而言,警察是绝对危险的存在,因为早在村子里的时候,他们就听其他没爹没娘的孩子说过,大城市里的警察穷凶极恶,会将所有无家可归的孩子抓走。他们也曾毫无目的地朝同一个方向狂奔,试图能逃出这个城市,却最终被海岸拦住了。
于是当在街上地下通道的拐角处度过一夜,并在寒冷和饥饿中惊醒的时候,他们就浑然不觉地沦为了这个城市内流浪儿的一员
在之后的两年里,A和哥哥像流浪狗一样蜗居在一个棚屋里,棚屋位于一小片荒野的边缘,是哥哥花了两天时间,用粗壮的树干和捡来的油布搭成的,并在这两年间逐渐变得牢固。虽然一年后,他们终于弄清楚自己的故乡是一个叫“杏林村”的小村落,但都默契地保持沉默,因为他们明白自己已经和过去的生活彻底决裂了。
两年下来,棚屋里攒了不少东西,有从各处捡来地废弃家具,有哥哥偷来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也有一两本书。哥哥深夜里会去街上,当没有行人后,便用锤子砸碎路边车的玻璃,从里面偷出东西去卖,得来的钱给A买点吃的或书——他总是惦记着A有一天会重新回到教室。
A总觉得生活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虽然冬天的风极其刺骨,夏天棚屋里满是蚊虫,但夜里可以和哥哥在棚屋里用破铁锅煮汤喝,或者一起在荒野里注视星空。
什么样的生活不是生活。
直到有一天,一个穿西服打领带的人带着几个农民工来到荒地,转悠了半天后来到棚屋,朝里面看了一会儿,然后对不知所措的A说:“你们不能在这儿了,这儿要建楼了。”
第二天,那几个农民工模样的人又来了,肩膀上扛着斧头和电锯,来到棚屋前就开始拆。
哥哥提着捡来的破烂铁锨冲了出去,A像受惊的狗一样安静地瑟缩在棚屋角落里,他听到哥哥和那几个大人的争吵,听到铁锨砸在地面上的撞击声,但始终不敢出去。
半晌后,哥哥完好无损地走了进来,说他们都走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那些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从那天开始,A发现哥哥变了,时而躁动不安,时而沉默寡言。当A去问的时候,哥哥说:“别问了,你不懂。”他说完沉默地盯着地面,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后又开口说:“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A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从那天开始,哥哥待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而且从不告诉A自己在干什么。有好几次,A看见哥哥出现在荒地的另一头,朝棚屋走来的时候,背后不远处有几个大男孩儿在盯着看,这让A很害怕。
在之后的某个深夜,哥哥从床上悄无声息地爬起来,走出了棚屋。A一直在装睡,等哥哥走远后便跟了上去。
A远远地跟着他,看着他一路走向城市边缘,最终走进了一个小树林里。不远处的路灯射进那里,照得小树林像一片诡秘的墓地,在影影绰绰的树影下,站着五六个人,还有一个人跪在地上。A远远地蹲在一片灌木后面,看着哥哥朝那群人走了过去。
哥哥加入了他们,和其中一个人交谈了半天,然后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抓在手上举了起来,哥哥指着跪在地上的人,对旁边其他人大声喊着什么,似乎在争执。
争执持续了半天,那人突然伸手给了哥哥一巴掌,后者被掀翻在地。
A试图捂住嘴,但尖叫声还是从指缝里挤了出来。一个人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迅速追了过来,A从地上爬起来,像野兔一样开始奔逃。
“砰!”
枪声远远响起响起,A的心颤抖了一下,脚步几乎停了下来,他强忍住回头看的欲望,没命地冲前面跑。
“哥哥,他们开枪打死了哥哥!”
那声枪响像恶鬼一样追逐着A,他拼尽全力漫无目的地逃窜,一边跑一边大声哭着,一边哭一边大声叫着“哥哥”。A不敢回棚屋,因为他隐约意识到,回去就是找死。
A最终停下来的时候,全身的肌肉酸痛麻木,肺仿佛快要冲出胸膛,他精疲力竭地躺在街边,黎明的微光从他头顶升起,卖早餐的小贩推着餐车开始走上街头。
后来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推着自行车从朝阳的方向走来,在经过A身边时停了下来;他用脚轻轻踢了一下A的头,当看到A缓慢地睁开眼睛,并呻吟了两声后,便摇了摇头走开了。
A拖着酸痛的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用力揉了揉眼睛后,爬进路旁没有人的小巷子里。
一直到太阳西沉,再也没有阳光照进巷子后,A才走出来。他怀着一丝希望跑到昨晚那片树林,却只看到一滩凝固的鲜血,他站在原地哭了半天,哭累后便跪在了地上。
世界此刻变得无比庞大,A抬头仰望着天幕,初次因孤独而心惊胆战。
第一颗星星从暮色中浮现的时候,A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赶回了棚屋,这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能去的地方。
但他在距离荒地还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荒地中原本是棚屋的地方,此时燃烧着熊熊烈火,几个农民工站在巨大的火堆旁边吸烟边收拾着家伙,浓烟从废墟上升起,一直飘到了落日的方向。A远远地看着,一直等到天黑,那些人都离开后才敢上前。
棚屋已经彻底成了灰烬,A捡了根树枝在灰烬里拨弄,暗红的火星倏然腾空。他找了很久,最终只找到一个面目全非的兔子玩偶。
夜幕完全降临,一个巨大的烟花在远处的高空爆炸,A回过头注视着它好一阵,然后抹了抹眼泪,抓着兔子玩偶的耳朵离开荒野,一步步走进了黑夜深处。
白光消散,A站在天桥上注视着底下的深渊,泪流不止。
“哥哥”
A抬起头,目光越过天桥投向极远处,他知道,在那个方向有一座村庄。
十三
C将车停在麦田前面,隔着车窗忐忑不安地眺望着,在麦田的尽头隐约有一个村子,此时笼罩在浓雾中,像海市蜃楼一样虚无缥缈。
“杏林村......”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试图唤起对童年的印象。
集体失忆发生的时候,他刚刚来到赫良市,在第一次闪回中,他看到自己的童年是在赫良市附近的杏林村度过的。
之后他又经历了两次闪回,虽然有很多记忆苏醒了,但近三年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来到赫良市,则没有丝毫头绪。杏林村成了唯一可以向他提供真相的地方,于是当赫良市的人们因为失忆而彻底疯狂的时候,C开着车冲向了杏林村。
C将车熄了火,走下车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踏进了麦田。
十几分钟后,当他穿越整片麦田,站在村口的时候,才明白笼罩着村子的根本不是雾,而是烟。滚滚的浓烟正从村子深处涌出来,从村口蔓延到麦田,给麦田的前端披了一层薄纱;而从村口望进去,里面一片乳白,只能隐约看见被烟埋没的屋檐。
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夹杂着什么人的狂叫,顺着浓烟传了出来。
“有人被困住了吗?”这个念头瞬间在C的脑海中响起,他脱下外套捂住鼻子,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村子。
虽然村子里满溢着浓烟,但C一路冲过去,沿途并未看见匆忙的人影四处跑动,只有越来越近的狂叫声。最后在接近村子尽头的地方,他看到了三个正在冒浓烟的草垛,以及一座几乎已经被烧毁的房屋,一个人影默默地站在烈焰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房屋燃烧。
“你没事吧!”C朝那人大喊了一声。
那人倏然抖动了一下,回头看向C。
C瞬间疑心自己看到了鬼——那人穿着黑色夹克,极其干瘦,头顶是黄褐色的稀疏毛发,脸色青黄,此时因为火光的缘故又添上了一抹黑红,并且有明显的泪痕。
此人正是A,自从他想起哥哥和故乡后,便毫不犹豫地赶到了杏林村。
“你没事吧。”C又轻声问了一句。
A忽然长叹了一口气,颓然地坐在地上,抹着眼睛说:“我没事,就是这火熏得眼睛酸,房子看来要烧光了。”
他告诉C,这里是自己的故乡,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昨天他在闪回中想起了这一切,便立刻赶了过来,却发现村子早就荒废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我正准备回去呢,都已经走到村口了,回头一看,不知道怎么着了火,又赶紧跑回来了。”A有气无力地干笑了两声。
“你不是说这村子没人吗,怎么会着火呢?”C问。
“可能是我走的时候不小心,把烟头扔到草垛上了吧。”A又干笑了两声。
C走上前伸手将A扶了起来,“我也刚刚赶到这个村子,车还停在外面,走吧,去我的车里喝点水。”
A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然后将外套向草垛,早已焦黑的草垛霎时燃起一片火光,“走吧,反正这屋子也没人要了。”随后他拍了一下C的肩膀,以示感激。
临走前,A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正在燃烧的房屋。C不知道,这是A小时候住过的家,他更不知道,这把火是A故意放的。
A昨天深夜就赶到了杏林村,他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走过当年和哥哥哭送父亲离开的小路,走过淹死了母亲的池塘——那片池塘早已干涸,里面长满了两米多高的芦苇——最后找到了幼时住过的家。
家门紧闭着,上面闩着一把黑色的大锁,A趴在门缝朝里面望,只看见一片黑暗,如同自己过往的人生。
A坐在家门口对着月光哭了一晚上,天亮的时候,在狂笑声中一把火烧了整个屋子。
十四
A坐在C的车前面,隔着麦田遥望杏林村,烟雾比之前更加浓了。
“为了这发疯的世界,来两口吧,就算啥都想不起来了,酒还是酒。”C从后备箱里掏出一瓶二锅头,拧开靠着A坐下,仰头向喉咙灌了一口后递给A。
A接过二锅头,细细地抿了一口。
“你从哪来的?”A放下酒问。
“不知道,最近三年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于是就来了,但没想到如今这里一个人都没了。”C眯眼盯着村子,似乎在回忆很多往事,“你呢?”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在马兰市,只知道要来赫良市找个人,人没找到,倒想起了故乡,就来了。”
“那我们是老乡啊,而且我也在马兰待过几年!”C拿过酒瓶喝了一口,然后搂住了A的肩膀,“你还记得什么家人吗?”
“我本来有个……没了……没有家人。”A看着远处的浓烟吸了一下鼻子。
“我……我有个妹妹,但是很多年前走散了,再没找见过。”C高举着酒瓶说,他撒了个谎,因为A明显不想和自己说的太多,那自己也没必要说真话。
和他走散的是弟弟,他从来没有过妹妹。五年前C和弟弟在马兰市相依为命,但那个夜晚他回到家,却看见他们的家成了一堆灰烬,而弟弟不知所踪,从此他再也没找见过弟弟。
“我那个弟……不,妹妹,走丢的时候才十四岁,我这些年找啊找,但怎么也找不见。”C又朝喉咙灌了一口酒,酒气直冲上天,熏得他眼睛发红。
“十四岁……”A低声念了一下这个年龄,哥哥就是在他十四岁那年被枪杀的,“你还记得自己是干什么工作的吗?”他说完从C手中接过酒瓶,抿了一口。
“这个倒是记得,但我可不能说。”C朝A嘿嘿笑了两声,将酒瓶夺了过去,A看出来他有点醉了。
村子的烟忽然一下变得漫无边际,已经覆盖了整片麦田,而且隐约可以看见晃动的火光。
“火烧起来了!”A惊叫到。
“烧吧!反正所有人都疯了!”C突然抓着酒瓶站了起来,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狂笑着像麦田伸出双臂。
他无休止地狂笑着,一口一口地向喉咙灌着酒。
“你别喝了!这么一瓶酒下去要死人的!”A急忙劝阻他。
“你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我杀过人!”C转过身,突然狞笑着对A喊道,“我杀过人!那天晚上,他们把我叫到林子里,给我一把枪,让我杀了跪在地上的那个人,我不干,他就打了我一巴掌……哈哈……”
A心惊胆颤地看着已经完全醉了的C,他的话让A不寒而栗。
“后来我开了枪,我杀了他,我不这样干他们就不要我,这样我就得死,我和弟……妹妹当时住的地方都要被人拆了。没办法,我只能跟着这些人干,正经地方都不要我,我年龄小。”
C抓着酒瓶缓慢地转着圈,然后停下来,指着A神情恍惚地说:“你问我是干什么的,我是杀人的,杀了人就有钱。”说完他又把酒瓶对准了喉咙,却发现里面已经没酒了,但他依然抓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踱步。
“但那个人该死,他是个包工头……嗝……自己贩毒,却诬害手下的农民工做了牢,上面的卖家不同意了,说他坏了规矩,哈哈……就得死……”
火光已经漫天,A看到麦田靠近村子的边缘已经烧了起来。
“烧吧!烧光这些破破烂烂吧!”C对着火光大喊道。
A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地向后退去,他想悄无声息地溜走,眼前这个人完全是个疯子。
“龙枭!他们叫我龙枭!我就是用这个名字去杀人的,哈哈!”
A的身子已经扭了过去,准备溜走了,此时却像雕像一样静止了。他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疯狂的背影。
“你说什么?他们叫你什么?”A的声音恐惧中含着仇恨。
“龙枭!”C又冲着火光大喊。
整片麦田都在燃烧,巨大的火光笼罩着两个人,A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被烧焦,而C还在狂笑。
A看着C的背影,颤抖着从衣服夹层里拿出了手枪,对准了他的背。
“再说一遍你的名字。”A阴沉地说。
C没有再重复,而是醉醺醺地回过了头,却看到A拿手枪指着自己。
他扔下酒瓶,揉了揉眼睛:“你怎么——”
砰!
暴怒的子弹冲膛而出,击碎了C的头骨。
十五
A失魂落魄地行走在赫良市街头,四周的疯狂已经逐渐退散,人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歇斯底里,而是沉默寡言地继续自己残缺不全的生活,似乎所有的生命力都消耗殆尽了。
他手里拿着一张两寸的照片,那是他杀死龙枭后,在他的车里找到的,照片上是幼时的自己,用圆珠笔写着两个字,“弟弟”。
过了一会儿,天上飘起了毛毛雨,像细针一样落到A的脸上。
“世界在下雨,哥哥。”A想了脑海里那句话。
当杀死龙枭,从车里找到那张照片,并认真地思索后者关于“妹妹”的话后,他就明白了一切。
但他没有哭,他已经不再哭了,他的泪流尽了。
他失魂落魄地行走在街头上,走过昏黄的路灯和一群被遗弃的汽车时,他突然想起了B,那个要去找自己儿子的男人。
“你怎么样了呢?”A自言自语地问。
他不知道,B离开车站没多久,就死在了一个疯了的司机的车轮下,再也没机会找见自己的儿子了。
“你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儿子啊。”
他一直朝街道最黑暗的地方走去。
片刻后,黑暗深处传来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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