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蓝湛湛的,像一大张画布刚从染缸里捞出来;那棵白杨就是一支画笔,使劲往上伸,想在天上写东西。二狗子就在“笔头”的下方,“铿铿”地砍着,很沉默,很用劲,仿佛计较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少的斧数把“笔头”砍下,此外便没有其他的想法和心情。碎木屑随着斧子的起起落落迸散开来,快落地时,地上仰头观看的人们就嗅到了木屑的腥甜和春天的气息。
笔去其头不称笔,树掉了头,整个精神劲儿就会垮,余下的就好拾掇了,放倒,再锯成一截一截的……二狗子干这活儿有五六年了,他胆肥心细,从未失过手,换作别人就得用吊机吊着才敢去干,而他只需一根绳,干活时将自己绑在树上。
对用吊机吊着自己才敢去砍树头,吉林总是嗤之以鼻——“纯属浪费钱!”不用吊机,出一棵树能省一百多元,一场下来,有时候能省一两千!吉林盘算着此事,脸上乐呵呵的,他仰脸朝树梢上的那个黑点望去,那是他的好儿子二狗子。
“非出事不可!”人群中又响起这句话。吉林厌恶地皱起眉头,不用扭头他就知道是谁说的——塔木,他新近结的对头!本来两人的关系还算过得去,一条胡同里住着,就因为出一棵树,两人闹下了别扭。
那树是塔木邻居家的,在旮旯里长着,与塔木的院落一墙之隔,不易出,也不易运。吉林就借用塔木的院落,塔木不肯,怕三轮车车载重压坏了水泥地平,也怕损坏了院落里的物什。直到吉林大包大揽:“坏啥赔啥!”
若小心注意,本可平安无事,碰巧吉林的大儿子大狗子是个冒失货,在开着装满树截的三轮车出院门时,碰烂了一块壁砖。这烂处正在院门的“脸”上,就是修好也会留下“疤痕”,塔木看后无比心疼!事后,吉林给塔木买了两件东西,也就花了一百多元钱,却从不提修补的事!塔木急了,又碍于面子,于是旁敲提醒:吉林哥,俺家没有那样的瓷砖,看你家有没?给我一块,我把门脸修修……吉林当然听明白了,心里很气,这样想:我不是给你买过东西了吗!你这人咋不知足呢?刚好上个月盖完新房,剩下的还有那样的瓷砖,就索性给了他一块。塔木那个气啊,嘴上却说不出——你吉林给我买的那两件东西只够还借用院落的情份,那损害的门“脸”呢,你不是说坏啥赔啥吗?
就这样两人对上了,照面虽说话,暗地却不断说风凉话、使绊子。
没有一丝风,林子上空仿佛凝滞了一般,似乎威慑于二狗子的狠劲和面部的狰狞,尤其是那棵白杨,整个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但据后来人们说,那是它在忍辱负重、积聚力量,作最后一刻的报复。当然,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今天还会有一出剧上演,他们已经习惯了第一出剧,惊险无比,老是让他们的心提到喉咙眼,且总能以圆满收官;第二出却完全出乎意料,惨烈无比,瞬间让他们骇异得眼睛跌出了眼眶……可塔木似乎想到、意料到了,要不咋老是说那句话呢?这对于吉林来说简直就是诅咒!
阳光白剌剌的,地上的人们有些眩晕,有的流了泪,不住地揉眼睛。二狗子还在上演第一出剧,在树梢稳稳的,像树鼓出的一个疮。树头开始倾斜,格吱吱越来越响,人们作鸟兽状散开,腾出大片空地。二狗子紧补了两斧——喀嚓一声,仿若绿瀑翻腾,树头垂下,爆发出千钧力量,第二出剧突然上演——纵深撕裂树干三尺盈余,扯断了二狗子腰间的绳,肥胖的他往后仰躺,像一颗炮弹呼啸而下,撞在树腰里的一根斜枝上,反弹出去,画出一条抛物线,砸向地面!人群中突然有人“嗷”地怪叫一声,蹿出去伸手去接……太迟了,“炮弹”“嗵”地重重落地!
“哗——”人们涌了过去,只见二狗子平摆个“大”字,鼻孔淌出一股血来,蚯蚓蠕动,嘴唇乱颤,想说什么,眼珠却大了,直愣愣地看着林梢——那棵白杨硕大的“头颅”还在那吊着,撕裂着树干,露出雪亮的“锋牙利齿”……
吉林抱着二狗子嚎啕大哭,眼角的余光朝塔木投来“匕首”,塔木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回到家,妻也埋怨他——“你说那句风凉话干吗?应验了吧!”
“我那是劝告,”塔木辩驳,“他要是听我的,还会这样?!”
妻白了他一眼。
第二天起早开门,塔木只觉阵阵恶臭,开门一看,门面皆是大粪!门口泼得几乎无法下脚。他气得忿忿出气,鼻孔张得像驴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这件事令塔木大受刺激,尤其那第二出剧在梦中老是上演,让他半夜惊醒,浑身大汗。

一日,又见吉林出树,一园子的树,正在出第一棵。那棵树是整园子最壮的,有几十年树龄了,树皮糙得像七八十岁老人的脸,叶子却充满细腻的光泽,每一片都苍翠欲滴。它矗立在那儿,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俨然是园子所有林木的精神领袖!吉林先从它动斧不是没有道理的……吉林从树根砍起,打算把树直接放倒,自从二狗子死后,他喜欢这样出树——除非是犄角旮旯里的树木,他才会雇用吊机从“头”出起——反正他的大狗子有的是蛮力。大狗子有劲儿是公认的,他能把一个大碌碡举起并甩出去;晚上睡觉,村里的婆姨数他的春枝叫得最欢……北面林木稀疏,较为空旷,南面距房屋太近,吉林就让大狗子砍起了树根北面,他想让树朝那个方向躺,出树几十年了,这点把握还是有的!塔木看了却不以为然,树一定会朝北面躺吗?万一来了风呢?应该在树腰上身拴一根绳,分叉拉长绑在北面的两棵树上,这样才会万无一失!
“非出事不可!”他在南面观看的人群中又不自觉地说起那句话。
一旁的妻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你疯了吗?咱家大门上还有屎味呢!”
“那你跟他说!”塔木催促起妻。
“我才没你爱多管闲事!——你快上学校去吧,该晚了!”
塔木走后,妻想了想,还是跟吉林提了这事,谁料吉林圆眼一瞪:“他就想着我出事!”
妻杵在那里。
在学校,塔木无论如何也集不起精神上课了,心里老想着会有事发生。刚上完一节课,变天了,刮起了大风,他的脑海瞬间浮现起二狗子从树上摔下来的情景,紧接着,各种幻景就在眼前纷至沓来:大狗子裸肩呲牙、飞斧砍树;劲风裹携着大树呼啦啦向南砸去;人群惊慌四散,几个跑得慢的被拍在了树底下……稍静,树底下传出哀嚎,一人的大腿被树枝戳透,血汩汩地不断往外流……
“不行,我得赶紧回去!”塔木向校长请了假,跨上自行车向吉林出树地点飞奔。
二十分钟的行程回去仅用了六七分钟,塔木浑身净汗,内衣裹贴在身上。他气喘吁吁的站定,发现自己回来晚了,树已倒,几家养羊的妇女正在撕扯着枝叶,比赛似的!爷们儿扎堆围着吉林,看着树身,东扯葫芦西扯瓢儿,唾沫星子乱飞。吉林眼光丈量着树身,心里盘算着最恰当的分截,嘴里叼着一根烟,一脸得意,像一位战胜的将军。一闪眼,发现了塔木,鄙夷一笑,走了过去,“不好意思,出乎你的意料了,我把树朝北躺了,没让你看到一出好剧!”
“我……”塔木瞠目结舌,心里话哽在了喉咙眼,心里却无比轻松了,像塞在心里的一块砖头被掏了出来。
回到家,把事情的经过给妻一说,妻吞儿笑了,“敢情你神经了?”
塔木搔搔头,笑,“咋能啊……”
妻却一把搂住他,把耳朵贴在他胸膛,“是这儿太善了!”
塔木能睡好觉了,那出剧不在梦中上演了,他心里静静的。

可不久他又睡不好觉了,这次原因是木料场挪了,挪在了幼儿园附近,而大狗子每次交料三轮车都会开地飞快,经过幼儿园时就不知道减速,或者不屑于减速,有时还正赶到幼儿园放学!这还了得,“非出事不可!”塔木念叨。
大狗子三轮车开得快,是出了名的,在村里也不减速,咔哧哧像一只巨大的飞鹅,隔三差五会辗着一只鸡,撞死一条狗……都是“小物件”,他也不在乎,50或100元地往主人怀里一塞,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油门一踩扬长而去!村里人都慑于他的脾气和蛮力,都不敢和他计较,只在背地议论他,说三道四,他全不甩乎!
“非出事不可!”在家念叨久了,妻就烦了,对他说,“你就不会直接给吉林说,两人再有别扭,谁还会拒绝善意的提醒?”
塔木眼一翻,“上一次他不是让你晾在那儿了吗!”
夜里,塔木又开始做噩梦了,有一回竟梦到一个穿红方褂的小男孩被大狗子倒车时活活轧死了,在幼儿园门口,天落黑了,小男孩的肠子肚子都出来了,血喷溅好高……“哎呦!”他惊叫一声醒了,浑身大汗淋漓。妻也被他吵醒了,“看来你真是被二狗子从树上摔死吓着了!”
塔木叹了口气。
令人惊异的是,当天在幼儿园门口,塔木碰见了这个男孩,穿红方褂,长得跟梦中的一模一样,塔木以前从没见过他!骇极,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跟吉林说一下!
入夜,塔木拧巴着去了吉林家。吉林一见塔木,甚是疑惑:这家伙可有好长时间没登门了。待到塔木说完,他鼻子哼了一声,接着是连珠炮:“塔木,你咋老盼着我家出事呢?不就是门脸没给你修吗?至于吗?三番五次的!还找上门了,我他妈的还真是服你了!”一旁的大狗子正在刷牙,一嘴白沫,口齿不清地嚷嚷道:“我辗着的都是小鸡小狗,可从没轧死过人……你可不能乱说呀,那可会应验的!再说,那都是直行,不是倒车!倒车轧死人……倒车?我倒车干吗?专门轧人吗?笑话!”塔木窘在那里。好在春枝通情达理,给解了围,“我看塔木叔是善意的提醒!大狗子,你平常开车也太冒失了!”
大狗子听了他老婆春枝的话,开车果然收敛了许多,尤其是路过幼儿园门口时,不管有没有孩子,他总是小心翼翼的。有一天,他碰见了那个男孩,跟塔木描述的一模一样,穿着红方褂!他倒不在乎,可押车的他的父亲吉林却一下子在乎了,尤其联想到塔木的那句谶语:“非出事不可!”
吉林也开始睡不好觉了,夜里老是想到二狗子的死……不能再让大狗子出事了,他决定把这件事“破破”,也“破破”那句谶语。他找到了塔木,两个人和好了,商量“破”的事。塔木说:“开车要慢,小心即可!”吉林说:“万一出事了呢?”——他心里解不开那个“结”了,隔应!
村里有个庙,住着一位得道的高僧,塔木带着吉林一同拜访了他。施吧礼,塔木把事儿给高僧描述了一番。高僧听完,微微一笑,提毛笔写了八个字:“相由心生,境由心转。”塔木和吉林面面相觑,再看高僧,却双手合十,默然打坐。回去的路上,塔木恍然有了主意,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跟吉林说了,吉林一听甚是赞同。
第二天幼儿园放学,塔木和吉林找到了那个男孩,他刚被奶奶接着,还是穿着红方褂!塔木随口问了一句:“你家孙子就这一件褂子?”奶奶笑了,“这哪能,好几件呢!可他就喜欢穿这一件,兜子大,能装好多玩具!这孩子贪玩,爱玩具如命!”
两个人就同她商量借用孩子的红方褂,答应完事后给她100元钱,并把原因也说了,那奶奶听了也是骇然,说只要孩子无事,尽可以去做,不要一分钱。脱红方褂时遇到点阻力,那孩子正在旁边卖劲抽一个陀螺,兴致勃勃的,陀螺是透明玻璃做的,飞速旋转着,放射着五彩光芒,像一个璀璨的大钻石!奶奶过去生硬地制止了他,搂着他去脱那件红方褂,男孩不让,撕扯起来,直到吉林塞给他100元钱,并说只是用用,用完就还他,他才愿意。
落黑时,大狗子开着三轮车突突来了,声大如雷,满载着树截,有两人那么高。车停后,吉林就把那件红方褂郑重地铺在了车后路上,离车有三四米远,并双手合十祷告了一番,磕了一个头。起身离开后,大狗子加大油门开始倒车。谁知就在此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男孩兔子一般倏然冲向红方褂!三个大人瞬间惊呆了,刹那,奶奶“哇”地一声撵了上去,吉林、塔木则奔向三轮车前头,狂呼“停车”!可机器的声音太响了,大狗子根本就听不到,他又是习惯开快车的!

小男孩的速度最终没有比过三轮车的倒速,可小男孩未被轧死,他被车撞倒后,很庆幸地躲过了车后轮,三轮车车厢底座很高,他毫发无损,待到车前轮快要轧着他时,车突然停了——大狗子看到了父亲和塔木扑来骇人的样子!
事后,小男孩说,他把他的玻璃陀螺装在红方褂兜里忘掏出来了,那可是他最喜欢的玩具!
“非出事不可!”不知以后,塔木还会说这句话吗?或许还会,或许永远不会了……

图片:网络 文字: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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