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张小满和王小白
张小满性格很怪,不温不火,总妄图将自己的害羞伪装成自闭。他中学时候曾用他那台5手的山寨CHONGHONG牌MP3看小说,每一页能显示14个字,包括标点符号。他就是在这台设备上,凭借超强的毅力看完了《金鳞》和《尤利西斯》,虽然二者相距甚远,风格迥异,无论如何都无法相提并论,但是这位诡辩者却硬说这是雅俗共赏。而且还大言不惭地说破解了现代派的密码,给出的结论是:在勃起状态下血液比较集中,意识流流动得更顺畅,在精神处于涣散的时候情色更富美感。而且有对比的情况下《尤利西斯》竟毫无淫秽之感,但他依旧一点也没看懂。他第一个网游人物的名字就叫“发QING的公鹿”(张小满看的那本书“《尤利西斯》.txt”中的Buck被译为公鹿,金隄教授译本译作壮鹿——作者注),是个暗夜精灵女战士。
当然没人理解也没人愿意去理解这个名字。很多年后,二十多岁的牛小河在一次飙车过后想起了这个遥远的名字。他摘下头盔对朋友们说,“我和我的摩托,就像是一粒药效极强的春药,公路的春药。我感觉我不是开得太快,而是飞得太低,全世界都在融化,我在发情的公路上一往无前。”
“而你只是一只一往无前的精子。”姜小九说。
“最终一头扎在了一片苞米地里。”王小白补充道。
牛小河燃起一支烟,烟雾缭绕中蹦出一句话,“那只是一场美丽的意外。”
“一场美丽的早泄。”王小白又补充道。
“不不不,”一直没说话的张小满开口了,令人意外地好像在帮阶级敌人牛小河说话,“那是一场美丽的矿难。”他说完这个莫名其妙的比喻,默默走到牛小河的摩托车旁,戴上头盔,准备开走。但车头很沉,而且刚加满油,他险些没扶住,给牛小河吓出一身冷汗。张小满的腿被压折了他都无所谓,但他媳妇要是磕掉了漆简直就如剜了他一块心头肉。
其实张小满害怕骑摩托,但确实速度一点点快起来,有些东西就要不受控了,你会不由自主地挂档,不由自主地慢慢将油门拧到底。速度提起来的时候,他想起了刚才提到的诗歌,于是他在头盔后面对着风朗诵了一首布劳提根的《避孕药与春山矿难》:
你吞下避孕药的时候
就像是一场矿难。
我想起消失在你体内的
所有的人。
这天王小白在艺术创作上遇到了一些问题,早上找了一圈搞美术的朋友都没人有空,最后电话误拨到张小满这里,这个闲人周末一大早正在公园牵着狗看广场舞。于是王小白想叫他中午时候出来吃点儿喝点儿。
张小满在《找小三》的背景音乐衬托下在电话里说:“我发现男人之间谈话,不喝酒都是以理想开头,女人结尾;喝了酒就是以女人开头,理想结尾。不如现在去喝茶吧,可以只聊理想或者只聊女人。”
两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不是伪装成茶楼的棋牌室的小茶馆,张小满还不忘逗逗趴在门口闭目养神的一只小京巴。
“你喝什么茶?我不懂。”王小白拉过逗狗的张小满。
“我更不懂了啊,这地方我一般也消费不起啊!不如,一样来点儿?”张小满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逗得老板娘花枝乱颤。
“这他妈也不是吃火锅点个拼盘,就来一壶铁观音吧。”
两人来到包间里,环境还不错,茶几和座椅都很雅致,装饰摆件也很用心,墙壁、窗帘和灯光的颜色搭配也很不错,王小白很满意。心里暗道张小满这宅男没想到还算是有点品位的。老板娘不一会就热情地把茶沏好送过来,还偷瞄了两眼傻萌呆的张小满,不过这货正盯着墙上一副假的玫瑰花油画发呆,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王小白借着这里的WiFi更新了一下手机软件,然后发现自己手机里的一款记事软件更新之后把他前些日子记得东西都给弄没了。还好没丢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是个很守旧的人,对电子设备持怀疑的态度,所以重要的东西从来不往里面记。
“你写作用什么工具啊?”王小白琢磨小满天天都做作家梦,应该有什么好用的写作软件。
“写作还需要工具吗?随身带纸笔不就可以了。再说谁没有部手机呢,手机不就可以打字吗?”
“是,我是说软件,写作软件。”
“写作还需要软件吗?我每天八个小时在画图,四个小时在挤公交,还想苛求什么软件吗?我知道情怀癌是我这类装逼犯的痼疾,但在离职之前,也只能假装它已经自愈。”张小满呡了一口茶水,突然提了一个声调,“我知道你说的那些写作软件,自动分章节,自动排版,还可以自动搜索素材,更有甚者将故事梗概输入进去就可以自动生成文章,那他妈叫写作吗?那他妈的也他妈的叫他妈的写作吗?简直是丢了我们老祖宗的老脸。我就看过一部小说,感觉50%都是自动生成的,那个阅读体验不要太好,就像是把汉语用有道词典自动翻译成英语,然后在用谷歌翻译将英语译回汉语的水平。还有20%是百度百科。巅峰对决时候高手纷至沓来,结果这之间插了一章那座城市的景点介绍,不知在哪个旅行社搬过来的。现在这个社会真是乌烟瘴气,挂篇文章就自称作家,戴个眼镜在大学上几节课就是公知,这都不要紧,可怜的是居然还有吹有人信!”
“小满,你……抽支烟消消气。”
王小白见形势不妙,赶紧递了一支烟过去。张小满不知是憋坏了还是气坏了,猛吸了好几口。
“对不起,刚才我被愤青人格占领了。好了,现在理智的张小满又占领高地了”
“那你继续说吧。”
“说到哪了?”
“你用什么软件写作?”
“我是个生活很潦草的人,我每天八个小时在画图,四个小时在挤公交……”
“停停停,这段刚才说过了。”
“哦,我忘了。我是个生活很潦草的人,你知道。我写作没什么硬件软件要求,只要能写出字的笔,有空白的纸都可以。还有那些出现闪烁光标的地方,都可以写作。有一次我在给一张报告重命名的时候,突然想起点东西,就在那个文件名上写,你知道文件名最多能打多少个字吗?”
“不知道,谁会去数那个东西。”
“223个字符,算上标点符号可以打100个字左右。写一首小诗足够了,”张小满清了清嗓子,“还有我习惯在画图时的神游,有灵感了,便在CAD里圈一块多行文字开始写。所以我出的那些图,自己都没谱。”
“我操,那你设计的那些楼塌了咋整?”
“塌了倒不至于,再说那也是结构专业的事儿。但有一次我给其他专业提的条件图里自己写的小说忘删了。人家来找我说‘你的小说写得不错,什么时候更新?’我刚要谦虚一下人家说了,‘但是你给我解释一下,六层的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为什么在外墙上?让经理出门直接掉楼下去?还在女厕所里装了一排小便器,你这是要上天啊!’你知道,非常尴尬。还好是个年轻的同事,要是个老总工看到了估计得气岔气。”
“哈哈,这段有意思。”
“有意思个粑粑,你知道,我的脸皮一向很薄。”
“是,薄得跟Durex Air是的。”
“其实我写作真没有什么特别,在家就是Word,宋体,五号字,首行缩进,1.5倍行距。没了。”
“好,这个问题先告一段落。看你天天捧本书,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最崇拜的作家是谁呢。”
“我崇拜文字,不崇拜作家。即使如此,我这个水平也没有到可以说出崇拜哪部作品的程度,我相信更多的是新鲜感。对于一些新接受的好东西,大脑都会分泌一种令人产生人崇拜假象的物质,使人感觉‘啊,这就是我一直在苦苦寻找的文字啊!’至少在努力读五年书,我才可能跟你谈崇拜。”
“这个问题问的是有点大了。那至少有一个比较偏爱的风格吧?”
“曾经我一度迷恋日本文学,但拉美文学爆炸的那一批作家将我从日本文学的唯美中拽了出来。我开始对诡谲的拉美文学着迷,慢慢发展到全部西语文学,后来我又发现了‘迷惘一代’和‘垮掉一代’。紧接着从俄国的现实主义看起,不过发现还是更适合浪漫主义,最终我走进了现代派。”
“啊?”
“再往后就是后现代了,看不来。”
“我需要捋一捋头绪,有点乱。”
“不用捋了,我都不知道我再说什么。”
王小白看着这个一本正经扯犊子的人,恨不得把他塞进茶壶里泡了喝。
“那你现在在读什么书?”
“刚刚粗读完了《2666》,波拉尼奥真是强,有空还得看几遍。当下正在精读《唐宋散文八大家——柳宗元》。”
“这个你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我刚才说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了吗?”
“没有没有,我刚才问你,你比较偏爱的是那种风格?”
张小满喝光了杯里的茶水润了润喉,顿了顿说,“曾经我一度迷恋日本文学,但拉美文学爆炸那一批作家……”
“将你从日本文学的唯美中拽了出来!”王小白看张小满一脸认真,全然推测不出他是不是故意的。但如果不是茶水若刚刚被张小满喝干,他都以为是时光倒流了呢。
“不不不,唯美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芥川龙之介和太宰治这两个英年自杀的作家给我的印象更深,就好像有一种凌厉的寒气渗入你的体内。这给我这个一直受诗经的‘思无邪’指引的应试教育者一种全新的体验。”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刚才那人在扯犊子,现在深沉的张小满有占领高地了。”
“好吧,那你继续。”
“我刚刚说到哪了?”
“芥川龙之介和太宰治。”王小白想,要不是因为考虑穷困潦倒的张小满可能没有钱结账,他早就逃了。
“哦,那是我开始着迷于云谲波诡的拉美文学的一个诱因。”
“那另外几个呢?”
“因为加西亚·马尔克斯啊。”
“那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你究竟偏爱那种风格。”王小白为了避免他忘记直接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单从行文风格来说,我更偏爱马尔克斯。因此很矛盾。”张小满把水续上,盯着茶碗发呆,并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
“为啥啊?”王小白急了。
“什么为啥?”张小满仍旧一脸无辜。
“为什么很矛盾啊?”
“我以为你知道呢!因为我在作文理念上更赞同福楼拜啊。”
“我上哪知道福楼拜是什么理念?”
“我记不全,你可以百度一下。算了,你也不知道关键词,我给你查吧。”张小满自行取过王小白的手机,鼓捣了半天,又把手机递还给王小白。小白一看,屏幕还处于屏保状态。
“输入密码。”
“你鼓捣好几分钟你干啥了?”
“试密码啊,逗逼。”
“我就在这坐着呢,你试个毛密码,你怎么不试试指纹呢?”
“我想咱俩关系这么好,我却连你的密码都不知道,多不好意思啊!我脸皮一向很薄,你知道的。”
“知道知道,你快查吧!”
“不用了我差不多想起来了。”张小满保持着他那张扑克脸,但王小白已经感觉要崩溃了。
“福楼拜说:我们无论描写什么事物:要表现它,唯有一个名词,要赋予它运动,唯有一个动词,要得到它的性质,唯有一个形容词。我们必须继续不断地苦心思索,非发现这个唯一的名词、动词和形容词不可,仅仅发现这些名词、动词或形容词相类似的词句是不行的,也不能因为思索困难,就用类似的词句敷衍了事。”
张小满咽了口吐沫,愁眉紧锁地继续说:
“然而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很多东西都是随性的,荒谬的,不合常理的,当然这是另一种美,比如那些突兀肮脏的比喻,有些的莫名其妙的形容词,‘像狗一样互相舔舐’,像‘炸鱼味的集市的躁动’,‘温热而感伤的人粪气味’,这种阅读体验很好,是‘世上最大的钻石’。而且马尔克斯本身就充满了矛盾,他在《凶杀案》(这里指《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作者注)里说‘爱是可以学来的’,我正犹豫要不要报一个学习班学一学,他又在《霍乱》(《霍乱时期的爱情》——作者注)里说‘爱情,首先是一种本能,要么天生就会,要么永远不会’,你说这是不是逗我。我承认我喜欢这种风格,但又和我一直坚持的理念相悖。我一心无法二用,我非常烦躁,有时候愤怒地将笔扎进稿纸里,妄想这样就能杀死自己的反复无常,有时候将回车键抠下来,好像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偏执从身体里剥离出来。我努力保持外表冷漠,但实际我的内心焦躁不安,如万蚁噬骨,百爪挠心,时刻不得安宁。我的矛盾、冷漠、自嘲、喜怒无常是一种病,我在过去的某一天染上了它,现在我遵从纪德的教诲想要慢慢回归大地,做大地的盐,去拥有自己的咸味。但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不知何年何月能够真正平静下来,写我喜欢的文字。”
王小白听着听着,突然感觉面前这个男人比他想象的还可怜一些。
“不说了,有点累了,你要还有什么要说的,改天再约我吧。”张小满毫无预兆地起身,牛逼哄哄地往门口走去。这让王小白刚刚从空气中提取出来的一点友善又消散了,但是没办法。
“小满,还有个问题。我画了一幅抽象画,想表达忧愁的情感,但总感觉还不太够。”
“我又没看到我怎么评价。”
“推荐一些比较独特的意象就行,我回去慢慢消化。”
“一只麋鹿。”
“啥?”
“一只麋鹿,可以令人联想到‘迷路’,有一股淡淡的忧伤扑面而来。”张小满十分正式地说。
“滚。”
“你要是实在不会画,就画一只乔巴。”
“滚!”王小白嘶吼声响彻整座茶楼,吓跑了门口那只慵懒的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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