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去墨县已经三天了,今早,爹又拄著盲杖装著铃铛一声没摇,匆匆出门走了。墨明知道,爹是怕亮亮吵他。亮亮真好笑,成天要爹和娘结婚。爹不同意,亮亮就吵,吵得爹怕了,爹又捨不得打他,爹才悄悄走的。
爹走后,墨明就带著墨亮来到果园。这是他们自家的果园,为了成天和这些果树在一起,为了养果树方便,爹和娘已经搬到果园里单家独户地住了好多年了。这麽多年,娘一个明眼人带著三个盲人还真不容易,无怨无悔的。
爹走后,兄弟俩把果园里一棵一棵的桃树、梨树、柿子树摸弄遍了,把这些果树上披挂下来的烂枝摸著剪了,露出土面的根也用新鲜的泥土埋好了,埋藏在树干和树根上的毛虫卵也给摸爬著剥了。他们兄弟俩用手摸摸太阳光,还比较大,就把除下来的树枝放到一边的平地上晒起来,将来做柴火。做完这些,墨明伸出手试试,感到太阳还在门口的右边的高天上,时间还早。他便陪著墨亮玩耍了一阵。
爹还不回。
墨亮的声音正在他颈边飘忽:“哥,爹怎麽还不回?”
墨明说:“亮亮,都怪你闹腾。爹怕你胡闹呢,你天天抱著爹的脚转啊吵的。”
墨亮说:“我不就是要看爹和娘再结婚麽。为什麽别人都有喜事就咱们没得呢。我非要吵得他们答应。”
墨明摇了摇头,笑了,对著墨亮说话的方向说:“可笑!爹怎麽可能和娘再结婚呢,他们早结过了的,呵呵。”
玩累了,墨明让墨亮坐在自己对面。他感到有一点带著桃花香味的东西落在脸上,冰冰的。他知道桃花在落瓣。落得他四周香气纷纷的,他感到自己仿佛在清水里洗澡一样的。四周暖暖的风在飘。
哥俩默默地坐了一会,墨明感到自己坐的竹椅的四隻脚微微在下陷。墨明说:“亮亮,我坐了好长时间了,我感到我在往地里陷,陷得好慢……爹还没回来啊,我好担心。”
墨亮的声音:“哥,我也觉到了咧,是在下陷,春天的土好松。”
墨明听到墨亮活泼泼的手在地上摸动的摩擦音。墨亮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哥,地上长了好细的草,像羔羊的咩咩毛,还要软。湿湿的有点太阳的味道。”
墨明也慢慢蹲下身子在地上摸起来,墨明抓了一把在脸颊边,用他的脸贴在那种小生命上面,他感到脸很舒服,他说,这种气味真好闻,这是苔藓。我们不能把它弄坏了,是它把咱们家周围铺满了,台阶,地面,院子和篱笆上都会长上它的。
墨明听到墨亮嗯了一声。接著墨亮身上的衣服动出了响声,声音慢慢贴近地面了。墨亮的脸一定贴著地上的苔藓了。墨亮蹲下去说话的声音有点憋:“它没有声音呢,有很细很细的吸水样的滋滋声,像歌唱咧。好小的毛毛,好顺。我好爱。哥,你说,那些有眼睛的人也能听到这样好听的声音麽?”
墨明想了想,认真地对著墨亮说:“也可能他们听不到吧。这些细小的声音是专给我们这些没眼睛的瞎子听的。”
这时墨亮可能站起来了,声音不再憋气,有点高,落在墨明的头顶上:“是的,我听说他们很多东西听不到,也感不到。比喻我老远就能闻到娘身上的香,感到娘口里出的气的温热,我一闻到,一感到就知道娘来了,娘离我的远近我也晓得,那些有眼睛的人的香和气,我也是一样能感到……可这些细小事,那些有眼睛的人总是闻不到,也感不到呀。”
墨明想了想。说:“是啊,听说,他们还感不到自己,自己的热和自己身体上的音,他们总感不到也听不到,自己身上的味也闻不到。”
墨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在脸边一摆一摆的:“哥嘞,那他们一生不是一个空人麽?哈哈,是个空的。怪不得下面村的墨老爹都80岁了,总歎气,说,‘人啊,这一生其实什麽也没有’呢。”
墨明有些伤感了,说:“亮,你坐著说,别站著晃。他们老人都这样,高头奶奶也总是歎气说,人活著冇得麽意思。他们是长眼睛的,而眼睛是只看到别人,看不到自己的,和耳朵不一样。要是他们说的是真的就真可怜。”
墨亮又不说话了,过了半天,才传来笑语声:“嘿嘿,我能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动,在唱歌,手上脚上都有很小的和歌,还很温温的呢……”
墨明深深地歎了口气说:“你别嘲笑他们,他们有眼睛也是不完全人,我们没眼睛的人也不完全。也许只有娘是完全的,娘有明眼,还有灵心。”
这时候墨岙里远远的响起了很多声音。有鞭炮,有冲天炮,有锣鼓还有唢呐。墨明闻到了有些火药的香味。
墨明听到墨亮深深地吸了口带火药香味的吸气声,然后听见墨亮说:“哥,放爆竹了,山下的墨家岙里好热闹。他们又有麽喜事啊?”
墨明带点沉思的声音说:“村里肯定有人结婚。他们喜事多噻……”
墨明听到墨亮不做声了,他伸出手摸摸墨亮在想什麽,他在墨亮温温软软的脸上摸了摸,摸到了一汪湿湿的水。
墨明把指头凑到鼻子上闻了闻说:“亮,你哭啥?”
墨亮说:“人家都有喜事,怎麽就咱们家没有?哥,我怄气咧。你说大家都是不完全的人,为什麽别人有喜事,咱们没得?哥,我非要让娘和爹再结一次婚。有婚事,咱们就是完全的人了。要结婚……”
墨明不做声了。他耳边慢慢响起了一曲非常好听的歌声,在婚宴上为新郎和新娘唱的,是一个姑娘的歌声,后来,那个姑娘有在对面的山头上唱,那时候也是花开的时候,梨树的花香高高的,踮起脚都闻不够。那歌声飘飘的,从耳朵里进去,从身上好多地方进去了,把身体每一个地方都顺溜得很舒服,像太阳晒著那麽暖和,像夜晚那样静和凉的忧伤……然后有一天他听到她又在自己的婚场上唱,大家静静地听著她一字一顿地唱得很深情,唱得也很喜气……那个姑娘……
墨明感到自己眼眶酸酸的,湿湿的。
墨明感到墨亮的手伸到了自己的腮边。墨亮说:“哥,你为什麽也流泪了啊?”
墨明捏著墨亮放在自己脸上的小手,说:“亮,你还小,很多事情你不懂,哥大了……你说的对,咱们家是得有点喜事。可……”
墨亮说:“哥,我也要吃糖,要吃喜糖。吃咱们家的。让爹和娘结婚吧,我从来没体会过他们结婚呢,从没感到过。”
墨明摸摸墨亮那熟悉的鼓鼓的额头说:“傻孩子,爹和娘结过婚了,是不能再结婚的,娘说了的,一个好人一生只能结一次婚,一个真正的好人!一生……”
墨明的手被墨亮从额头上拨开了,墨亮的声音在他周围颤动:“可是……娘又说,我们都是爹身上的肉变的呢……那,我们就是爹,爹就是我们!我们都是盲人,没有谁肯嫁给我们的。只有娘。娘这麽好,我们应该为她办点喜事的,我要吃娘的喜糖。爹和娘结婚也就是你和我跟娘结婚啊……”
呜呜呜呜,墨亮哭起来了。墨明摸到了墨亮哭时抖动的小喉管和抽动的小肚皮。墨明伸出手把墨亮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
墨亮在他怀里软得像纸一样,他用他厚厚的手掌一把一把地把墨亮摸平整。
墨明听到墨亮自言自语似的在他下巴下麵说:“……娘和爹结婚啦……我要让娘也戴上耳环,娘也要穿舒服合身的礼服,戴上绸子做的盖头……爹要穿上皮鞋,皮鞋的皮像桌面一样刚劲平整……我敲锣,你打鼓,我还要到门口的大槐树下放一串长长的爆竹……我家里也要有酒肉的香味和火药香还有红纸的油墨味和新布的气味,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才是喜气……我要告诉墨山那些有眼睛的人啊,有人肯嫁给咱们家了,有人肯爱咱们家了,咱们家也有喜事了……娘如果结婚,我一定要娘像别的新大姐(新娘)一样,耳朵上吊一个银耳环,那可是最珍贵的,听说是宝呢……小巧可爱的环圈圈,真好!”
墨明想了半天,才终于说出了口:“你跟娘说吧,把你的心理话跟娘说说。”
两天之后,娘从墨县回来了,带回来一个小录放影机、几盘磁带和几本盲文书。磁带里的歌很好听,像娘的声音一样好听。娘识字,买回来书,娘会教他们学认字还要教他们学算帐的。墨明摸了摸娘的脸和头,娘身上还是那麽好闻的果树一样新鲜的母性气味和带著墨山土地一般的温热,这种温热在墨明的额头上像水一样亲切。他摸著娘的脸,娘的脸是桃子形的,很平很宽。娘的鼻子直而细,有小小的油腻,只是娘的眼皮有点松了,墨明摸著娘的眼皮说:“娘啊,你是不是累了。”
娘把墨明的头拥在怀里说:“不累,看见你们,娘就不累。”
这时候墨亮也投到了娘的怀抱。墨亮几天没摸到娘,这回是出出进进都跟著娘的声音后面,娘的声音就成天和墨亮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不是娘牵著了墨亮就一定是墨亮老拉著娘的衣襟。墨亮和娘在一起,地上总是跟著他跳跳的脚步声,像皮球。墨亮还是出出进进都吵著要感受娘和爹结婚的喜气。
有时候爹烦了会把盲杖在地上一磕,爹只是吓唬吓唬亮亮。娘就会说爹:“你也别吓唬他。不就是陪他们做个游戏麽?多可爱的孩子。只有我的孩子才这麽可爱,心理总装著好东西。”
这时候爹就不说话了。
墨明真真切切地听见娘在说:“唉!我们成天忙著,孩子都这麽大了,还没抽空和他们玩过游戏,也从来都没问过他们想玩些什麽。娘对不住你们。娘以后会儘量满足你们,娘不爱你们谁爱你们呢?”
墨明感到有只手在他的额头上抚摩,大而厚重,是娘的手。墨明心里热热的,没想到娘会这麽说。墨明一激动,眼泪就流了下来。墨明也听见了爹的出气声在西牆边有些急促,一阵阵又一阵阵的。爹似乎也在伤心。
天又凉了,静了。天一凉一静,就证明这一天过去了。墨明躺在床上,听著今年刚冒出来的几声青蛙声,还有窗外的树摇动叶子的声音,屋顶上两粒仰尘在轻轻地下落。床上的浆晒过的被褥的新米味,睡著很舒服。
这时候墨明听到了隔壁房间娘和爹说话的声音。声音很小,仿佛包在被子里,但是墨明还是听得很清晰,还有笑声。墨明喜欢听这样的夜语,把整个家的轮廓弄得很清晰,大大的,四四方方的。
当墨明听到墨亮跟他说,爹和娘已经答应了结一次婚给他们带来喜气时,墨明有些奇怪。娘会答应吗?说不定。娘是很溺爱我们的。爹呢,爹是肯定不会答应这麽好笑的事情的。但是也说不定,爹是很溺爱娘的。
墨明说:“亮亮,你莫扯谎咧。”
亮亮说:“狗子才扯谎。娘亲口答应的,娘说的时候爹也摸到我的头,爹也答应了呀!”
墨明说:“亮亮,你肯定是扯谎。”
亮亮的声音很坚决,有些气愤了,就在他的脸边:“你还要我赌恶咒麽。”
墨明准备走开,去摸弄一下园子里的葡萄藤。那些葡萄藤得摸弄著剪剪了,剪掉那些公
藤,剩下的都是结葡萄的母藤,到秋天来才增产。他摸得出哪些藤是公的,哪些藤是母的。不仅是剪藤,就是编篮子,在木头上雕花,他也会,而且他也特别爱好雕些小玩意。
墨明刚要走,亮亮已经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衣角,他摸了半天才找到墨亮的小手。
墨亮说:“哥,不是说,我们是爹娘身上的肉麽,不是说他们结婚就是我们结婚麽?娘说了,在自己家里,简单地办个喜气的味就行了,娘还说,要给我们每个人扯一身新衣服。到时候买喜气的锣鼓到录放影机里唱,让我们听,还有,还要放爆竹,点大对蜡烛,吃酒肉,喝糖茶,咱们还有钱得呢,不过爹说不请人过来热闹,自己一家闩著门闹,主要让我们两个人沾点喜气。”
“哦,这样啊。”墨明说。
“那,你是答应了?”墨亮的声音。
“什麽时候?”
“5月14。双日子呀!”
转眼就到了五月。五月来果子就开始泛青了。青果子有青果子的香味,熟果子有熟果子的香味。满园的青果子散著嫩嫩的香味。叶子也很大了,两片桃树叶子就可以盖满墨明的手掌。园子里的苔藓在慢慢地枯去,枯了的苔藓捏在手里干干的,贴著地面也听不到它们的吸水声了,一个季节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快一半了。
墨明虽然对墨亮说的话很怀疑,这种事他又觉得没有必要问爹和娘……不过他反念一想,不过在自己家里悄悄的闹,只要不传出去也没有人会知道,也不会让别人来笑话咱们,娘是多麽完美啊,千万不能让那些“空人”笑话了……算了吧,就算陪弟弟玩个游戏……自己小时候不是一样渴望自己家有一天会有喜气麽,从7岁开始他就盼望自己家能有喜事,盼了多少年,他已经不记得了。他一直把这个心愿深深地藏在心里……就算不是结婚,为娘买一套嫁妆一样的衣服和首饰也是他多年的心愿。对,得为爹和娘买点什麽,他们太艰苦了。就算不是为了亮亮,他也要把爹打扮一身新,像新大哥(就是新郎)一样;把娘打扮一身新,像新大姐(新娘)一样。那样才是喜气啊。
有一天,墨明拉在和墨亮的手,一步一摸地进了房间。他们闩上门。墨明拉著墨亮沿著牆根慢慢摸,摸到一块砖前,墨明停住了。墨明抽开了那块砖,手伸进去,摸到了墨亮的小手。墨亮挡住了他的手:“哥,你不能动这里面的钱。娘说过,这些钱留著我们以后用的。你不记得吗?娘说,要是哪一天她走远了,这些钱咱们才能拿出来用。”
墨明说:“傻瓜,你真傻,你想,娘成天和我们在一起,娘能走哪儿去?我只拿一点点。我给娘和爹买结婚的衣服呢,还要给娘买一对耳环,光滑的沉甸甸的耳环,还有爹的皮鞋,平整而刚劲的牛皮鞋,鞋上还有崭新的膻味和胶味。”
墨亮的手鬆开了。
墨亮的声音从他的胸前传来,带著疑问的热气:“怎麽买,你要上街?”
墨明说:“衣服和皮鞋可以找墨岙小卖部大吹给我们从城里带,只是耳环不好买。不过岙里的四缺叔搬到镇上去住了,他就做金银首饰的生意,我去找他。”
墨亮说:“哥,你不能去,你不能一个人去,娘说了的,没她带著,不准我俩上街。”
墨明说:“你知道什麽?我上街好几次了咧,我好几次都是一个人去的。就墨镇那麽小的两条街,和下面岙里的胡同差不多长,我熟得很,我还准备什麽时候带你也去的。你要跟娘说,我以后不带你去。”
墨亮说:“你带我啦。”
墨明说:“好,我下回带。”
不两天,岙里的大吹亲自把衣服送上了果园。大吹个子大,声音很高,很粗。站在门口说:“果子满多咧,今年又丰收了噻。”
墨明就呵呵地笑,摸来热水和茶杯给大吹泡了杯香茶。大吹喝茶喝得呼噜呼噜的。墨明就开始摸大吹买来的衣服和皮鞋。衣服是很软而轻的质感很好的料子,摸著像山泉样的,这是娘的嫁衣。墨明就问大吹:“吹哥,这个是红色的不?”
大吹说:“是。大红。”
墨明又摸到了一件厚一点的垫成方肩的衣服,也是很平整很宽舒的。墨明说:“吹哥,这个西服是黑色的麽,这个黑好不好。”
大吹呼噜了一口香茶说:“好看,就是很好看的黑色。”
墨明摸到了一隻尖尖的像船一样的东西,这个是鞋了,是娘的皮鞋。墨明问:“吹哥,这个呢,什麽颜色啊?
大吹脚下传来了跺地声,他跺起了一些灰尘扑起来,大吹说:“哎呀,都是按你说的颜色买的,错不了,这双女鞋是红色的,那双男皮鞋是棕色的,方绸丝巾是大红的,够了吧。”
墨明嘿嘿的笑起来。
大吹咋呼著声音:“奇怪了,你家又不办喜事,买这麽多好看的衣服干吗?还有这个方巾子,像盖头样的,有麽用?留著垫柜子?”
墨明感到脸上热辣辣的,心里暗自高兴。
5月10号了,墨明摸摸日曆上的数字,离爹娘结婚的日子只有一个星期了。第二天一大早,墨明就躲著爹娘拿起盲杖和铃铛出门了。墨明走的时候嘱咐亮亮:“我早晨去,下午就能回,我到山脚下去坐车,车子可以直接把我送到四缺首饰店的门口,到了他家门口我就能摸到他的门。我在四缺那里买了耳环,然后让四缺牵著我把我送上车。都是一个村出来的,四缺是好人呢。你就在家等我吧,爹娘要问,你就说我去岙里玩去了。”
一天的暑热快散尽的时候,知了的叫声也渐渐稀了,四周传来很深远的狗叫声,是深夜了。墨明感到身子下面有个人在走。是娘吗,是娘在背著他吗?墨明感到胸口疼得厉害。说话也气弱了。他感到自己躺在自家床上了,墨明睡著了。
醒来的时候,墨明听到床边有动静。他伸手一摸,摸到了一隻小胳膊,是墨亮。
墨亮的话音直落在他躺著的脸上:“哥,你咋了,不舒服吗?你睡了好长时间咧。爹和娘一直说你是累著了。我怕你是病了呢。”
墨明想起了什麽,好半天才心不在焉地问:“爹和娘呢?”
墨亮的声音有些著急:“哥,你的声音像病了咧,你哪里不舒服吗?我给你弄点茶来喝,娘刚亲手做的端午茶。”
墨明又问了声:“爹和娘哪去了?”
墨明感到亮亮的手在自己额头来回摸弄:“他们在园子里干活呢,给树浇水。哥,你不烧啊,也不咳嗽,你到底怎麽了?”
墨明伸出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个小手帕,里麵包著的耳环还在。墨明说:“这就是耳环,银的。”
墨亮说:“我摸摸,真是银的吗?”
墨明笑了笑说:“是的,银子很沉,比铜还沉,银子很软,可以咬得动,像糍粑。这是银的。”
墨明摸著耳环,反复掂量,说:“可能有点太粗,我把他锤一下,雕一下弄小点,刚好可以穿在娘耳朵上,耳垂不涨。”
墨明连忙爬起身。他起床的时候一个趔趄跌倒了。他感到自己趴在房间的地面上身上没有半点力气。他感到有什麽东西从胸口流出来了。
“你冒血了,哥,我闻到了血的味道,你哪里摔坏了?”
墨亮在地上一阵慌乱的摸索声加紧了墨明的心:“哥,你吐血了。我摸到了,粘粘的,有米粒,这是菜叶子……哥,你怎麽吐血了?”
墨明伸出手抓到了亮亮的袖子,他沿著袖子战抖地向上摸到了他的嘴巴,墨明一把捂住他的小嘴说:“别乱说!不要让爹娘知道……哥没吐血,哥上了一回镇上,哥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眼睛亮了,能看见东西了,多美妙啊,我的身体在那一瞬间空了,飘起来了,颤动著,浑身透明,你知道什麽是透明吗?透明……”
墨明的嘴唇抖动著,浑身颤抖,那天上街的景象又慢慢左摸右摸地进了他的脑子。他的脑子顿时透明了,身体里很多隧道,像通了一般,顿时舒畅。那天,他一个趔趄跳下了车。开车的是岙里的墨大山。墨大山说:“明子,你就在这里下,往这个方向走几步就到了四缺家,就你站的这家店的隔壁,四缺家门内有个大玻璃柜,你摸得到的,我得赶路了。你去吧。”墨大山拿起他盲杖的另一头给他指了方向。
他慢慢地走,他用盲杖敲了敲身后,是一堵牆,他想,一定是这个方向了。他离开牆一步一敲地向前走,刚走了6步,发现前面有个东西挡住了。“这是哪儿呀,是不是四缺家的玻璃柜呀?”墨明很亲切地问了声。没人答应。
看来不是玻璃柜,像个柱子。他感到柱子旁边是公路,上面汽车轰轰的来轰轰的去。到处是呛人的煤油和汽油烟味,嘲嘲的。没错,这就是墨镇,娘第一带他来也是这样的。很吵。这是这个城市的气味,城市人身上也都有这种气味,他们虽然是“空人”,但是这种气味却非常强烈,一种机械的气味,从每个人身上散发出来,老远就能闻到。
墨明又往后退几步,退到原来那个牆了,他想,肯定又回来了,是原来那个牆,得往前走。他转来转去总感觉前面有个柱子。是一个柱子,还是有很多柱子啊。他伸手去摸。
那根柱子和他差不多高。他从下麵摸起。这是一个很不一般的柱子,或者说非常美丽的柱子。柱子很滑,像娘的手臂一样滑,摸在手上很亲切。柱子上有很有节奏的起伏,从下往上有一种从葫芦上摸过的弯曲,那上面每一个弯曲都是那麽饱满,并且充满节奏。那上面有某种吸引人的弹性,那种优美的弹性深深地吸附著他的手和身体。他继续往上,摸到了两个馒头一样的东西,比馒头饱满,鼓胀鼓胀的,让手指要撑开似的,非常舒服,世上少有的舒服。这是一个非常精緻,非常美的柱子,他从来没有摸过这麽精緻的柱子。他想起,这比当年他在墨山听过的那个姑娘唱的歌还美。歌声是弯曲的,这也是弯曲的,这不仅弯曲更重要的是饱满,这种饱满让人浑身无处不饱满。歌声摸不到,这个柱子可以摸到。这是他这次来城里最大的一次见识了。他摸著就猜不透,这究竟是什麽?有这麽精美的东西啊。他忍不住又摸了一遍,感觉有点像个人,不有点像娘……想起娘,一股热流火辣辣地冲上了胸口。
这时候他听到旁边传来吃吃的暗笑声。墨明对著笑声鞠了一个躬,说:“请问,同志,这是哪里?”
哈哈哈哈哈哈。一串大笑把墨明弄的一楞一楞的,这些人笑什麽啊。
“瞎子,这个人体模型很好摸吧,这是女人的赤膊条胯呢,一点衣服都冇穿,摸著满蛮舒服吧,哈哈哈。”
这时候旁边围拢了几个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墨明浑身战抖著,不知道怎麽办,这些“空人”,这些“空人”,他羞得脸上发涩。
“什麽人体馍型?你们……空人……”墨明浑身发抖,打了一个冷战。
这时候一个女人很急的脚步冲他走过来,声音带著怒气:“空人?流氓瞎子,没摸过女人啊,把咱们服装店的女体模型摸了一遍又一遍!死瞎子,流氓瞎子!滚!滚!”
墨明连忙转身就走。他刚一转身,就感觉有一股很刚劲的强风快速逼来。接著一辆汽车的声音从他面前呼啸而过,他被一个圆形的东西带了一下。他没立住身,倒在了地上。
墨明趴在地上,又后悔又羞,这些“空人!”“空人”!“空人” !他们是在说刚才他摸的那个柱子,原来那个柱子就是女人的身体啊。女人啊,这就是女人,不,这不是女人,多美啊,女人是这样美吗?是女人,的确是女人,那两隻脚渐渐在他脑袋里成型了……他摸著了,还有那大腿,那臀部,那腹部,胸部……和娘不一样的身体,和娘有点像的身体……是的,是个女人的光身……那个柱子在他心理一下子活过来了,成了一个女人!
他喉头堵塞了一样,浑身的血往上涌,他以前听到的心和身体里的小歌,这时候也高亢起来,像的风一样呼呼的,想波涛一狂吼起来的。这股他体内的歌声一下子把他浑身变得发热,通体透明。他黑暗的世界也亮了起来,从体内亮遍了整个世界。一个女人……歌声。墨明被来往的汽车吵得头发晕。他站起来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
最后是一个小孩的声音贴在他耳朵边:“叔叔,你去哪,我牵你吧。”
等他从四缺那里买了耳环坐上车。一路上他始终想著那个女人的身子,和多年前墨山对面一个女子的歌。她们是一个东西,她们就是女人啊……那歌声正慢慢浸入一根柱子,那根柱子活了,身体里和娘一样有著心跳和血脉的歌声,歌声细小,只有他能听见,那是专门给他听的歌声……那个身体渐渐能动了,像娘一样温柔,善良的身子……
墨明不理会墨亮,他从地上爬起来,拿出从四缺那里买来的耳环,拿来榛子和铁锤。他要把那个略嫌大的耳环拉直,然后他拿起锤子一锤一锤地认真敲打著。他听著声音,声音的大小能判断出锤子砸下去的轻重。他要把这个韭菜叶形状的弯钩砸成一个漂亮的女人形状,就是他那天摸到的那个女人,那可以让他看见光亮的女人的身体。她要让这个身体接触娘身体里的歌,成为一个真正的活的女人。
他听到墨亮在旁边说:“哥,你别砸了,你歇著吧,你的气喘得很急,我好害怕。”他拿著锤子,认真的砸著,跟本听不进去。墨亮的声音在他耳朵里越来越小,他心里只有那对耳环。
是的,这是脚上的弯曲,饱满,沉甸甸的弯曲……这是大腿的,这是腹部的,这是胸部的,这是那圆圆的脖子,还有下巴和披在肩膀上的头髮……墨明抚摩著,第一隻耳环终于打好了,多麽优美的弯曲,每一个弯曲都是那麽饱满,让人全身感到饱满的那种饱满,它又用小刻刀刮光了上面锤子的痕迹,凿出一道道沟槽,这是两腿间起伏的深深的沟槽,这是腹部的沟槽,这是胸部两个饱满之间的沟槽,如此光滑的沟槽,如此迷人的沟槽,每一个沟槽都那麽深,深得让人渴望……
第一隻耳环打好了,精细,苗条。他小心地把它弯成一个环形,他要把它戴在娘的耳垂上。他开始著手打第二隻耳环。他认真地打著,他听到了娘在门外面说话:“明儿,你把门打开,娘看看你,你不要傻,娘不要耳环,娘只要你好好的,明儿……”墨明不管这些,他认真地打著,聚精会神,旁若无人……他感到整个房间都亮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亮,那个唱歌的女人也亮了,手中的女人也亮了,葡萄一样饱满的女人的身体,并且他感到了那个女人身上的歌在流荡,多麽流畅的歌声,手掌上,指间,那个女人活了,他抚摩著她的饱满,她也抚摩著他的刚毅,他们两个都透明的,把他十多年的黑暗世界照亮,她不再是“空人”,而他也可以看见她了……他像在温水中洗澡一样和那身体在一起,而那身体身上也舒服极了……
终于,第二隻耳环也打好了,和第一隻一样精巧。墨明摸著,真是太好了,要是娘戴上……他感到头有些发晕,这时候他感到他体体的光亮正在慢慢变黑。他听到一个声音在门那里砰地一下很大的震响,门吱扭一声,接著是娘的声音,娘的温热好像在他耳边,还有娘的手,他感到自己坐在房间里了。
墨明把那一对精巧的人体耳环拿在手里,好像还在说:“娘,你一定要戴上这个……结婚……”
接著他什麽也听不见了,他的体内彻底黑了,他侧了侧脑袋。
他感到很累,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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