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小琴记事起，她就对村子里的一个疯子感到好奇。
他整天衣衫褴褛，胡子拉碴，冬天时破棉袄的棉花从肩膀上露出来，夏天时就光着膀子，只穿一条长裤。油腻腻的头发永远戳着脖子上。乍看上去，他就是一个疯子。
听说他很早就没了父母，也不知道谁养活他。村里人也都叫不出他的名字，只叫他疯子。
小琴发现他有一双非常清澈的眼睛，他从不嘿嘿傻笑，也不主动伸手跟人要钱。人家给就拿着，不给也不吱声。
他跟别的疯子不一样，小琴想。
小琴听爷爷说，疯子小时候很聪明，谁家卖猪，称完斤数，他张嘴就知道该给多少钱，分厘不差，比算盘子和计算器都要快。
他从小不知道哪弄来本奇门遁甲，天天研究的入迷。爷爷说，他后来整日捣鼓这个，慢慢地就疯了，嘴里整天叨咕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再后来，他就彻底疯了。人们都说，他是研究奇门遁甲，有些东西参不透，被憋疯的。
2.
疯子整日坐在河边，愣愣地发呆。
母亲为了不让小琴下水，总跟说她河里面有水鬼，她怕鬼，每次只敢在河边观望。
有一次，她又在河岸上站着，疯子招手让她过去，她有些害怕，站在原地没动，问他干嘛？
疯子从自己破破烂烂的兜里掏出一些钱，都是一块的五毛的。他堆在一起，说，你把这个给张寡妇送去。
那是小琴第一次听见他说话，跟一个正常人完全没有区别。
张寡妇这个人小琴知道，她得病了。眼下正到处借钱，但是人们都不愿意借给她。大家都说她不检点，男人在世的时候，就跟别的男人勾勾搭搭，死后更是男人不断，全村的女人都恨她。说她得病了是报应。还有人看她整日呻吟，对她说，你的病多少钱也治不好，何必浪费钱呢。再说，这么痛苦，早死不是早解脱吗？
我不去，她是坏人。小琴说。
谁跟你说她是坏人？疯子说。
大家都这么说，你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他真的站起来，拔腿就往张寡妇家走。小琴在他后面跟着。
到了张寡妇家，小琴看到她半倚在炕上呻吟，身子瘦成了一把骨头，脸蛋却依旧很漂亮。
她都病成这样了还这么漂亮，怪不得能勾引那么多男人。小琴想。
她看到疯子把那一小堆皱皱巴巴的钱全摊在她家的炕上。
张寡妇眼里含着泪，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放心不下我的两个孩子，他们没了爸爸，要是再没了妈，该怎么活呢？
疯子没有说话，把钱放下就退出来了。
走到院门口，几个戳墙根的人笑他，你这疯子也喜欢那个寡妇？大家哄笑着冲他吹口哨。
疯子没理会，低着头走了。
小琴问他，你为什么要给她钱呢?大家都说她是个坏女人。
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好人和坏人，好人有人捧，坏人也有人捧。疯子说道。
小琴没听懂。
她回家经过张寡妇家的时候，她看见她勉强支撑着身体在点煤炉，咕嘟嘟冒出的黑烟呛得她直咳嗽，她一边扇一边对身边的孩子说，等一下就好了，妈这就给你们做饭。
她突然觉得张寡妇有些可怜。
晚上，小琴跟几个小伙伴捉金蝉回来，疯子站在一座破房子前，冲她们招手。
不要理他，一个疯子。伙伴扯住小琴的胳膊就要走。
小琴停下脚步，让她们先走，自己径直朝疯子走过去。
那座破房子只剩下半扇墙，墙边有一棵歪脖子枣树。疯子让小琴爬上去。
干嘛？小琴问。
他不说话，只使劲推小琴。
小琴爬到了树上，只看到弯弯的月牙儿挂在天上。
她刚想问，突然见对面的大砖房上有个人影，他爬到了墙上，然后翻到了隔壁的院子里。
有贼。小琴刚想喊，见下面的疯子冲她摆手，又憋回去了。
小琴从树上滑下来。那人是谁啊，好眼熟。她又望了望那面墙，突然想起来了，那不是在村里风头正盛的的张仁义家吗？刚才那个人，是，是张仁义。
小琴惊得张大了嘴巴。
他家开了个自行车厂，把村里的闲人都招了去，连五六十岁闲在家里想赚点小钱的老人，他也一概收着。
村里人都感念他。他家里还有个瘫痪在床的妻子，多少年了他一直不离不弃的照顾。
一提起他，村里人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好人。人们都说。
他翻墙干嘛去？小琴问。
跟他隔壁家的小媳妇睡觉。她男人不是出去打工了么。
啥？真是畜生。我还一直以为他是个顶好顶好的人呢。
你看，这世间的好人坏人，其实都是人说的。哪有一定的呢？你看这天上的月亮，不是也有亮有暗么。
2.
小琴上三年级，班里有个男生经常欺负别人，她的父母不在村里住，只是在他闯了严重的祸之后，才会来学校，当着他们的面，把他狠狠揍一顿。
小琴听说，他父母都在外面做生意，很有钱。
有一次，小琴看到他在河边跟疯子坐在一起，抖着肩膀哭泣。
他哭啥？整天祸害人的坏小子。小琴问疯子。
疯子说，他闯祸只是想让他的父母来看看他，因为只有他闯祸了，他才能见到他们。哪怕只是挨一顿揍呢。
可是大人不是为了他才在外面挣钱么？
他才不想要钱。他只想他爹妈能看见他。傲慢的大人，自私的大人。他说。
傲慢？小琴不懂。
他太孤独了，孤独的人是活不长的。疯子说。
孤独？那又是啥玩意儿，小琴依旧不懂。
后来，这个孩子掉进河里淹死了，那年，他只有10岁。
我觉得你一点也不傻，为什么他们都叫你疯子呢？小琴问。
我是疯子，又不是傻子。他说。
小琴晚上拿着手电筒去村口接爸爸。她走到后道上，看到疯子正被两个人拿着笤帚疙瘩打。
是她的同学小阳的父母。肯定是小阳又拆了家里的东西，才被父母打的。
他在学校也是这样，拿到个录音机或者计算器什么的，一会儿就能拆个稀巴烂，但是神奇的是，他总有办法把他们装回原样。
你这个疯子，我们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还长脸了，我收拾自家的孩子，你管得着吗？
孩子不是牲口，你打牛，牛还知道疼呢，你这样打孩子，他就不疼吗？
管你屁事，快滚，我自己的孩子，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她把疯子轰了出来，继续一边打孩子，一边谩骂，蠢货，笨猪。你这个熊样儿，还有脸活着？
小琴咬着嘴唇，感觉心刺得有些疼。
毁了，毁了。这孩子完了。疯子摇头晃脑地说着。
她叫住他，你怎么了，怎么又多管闲事？
这孩子早晚死在他父母的手上。他揉着自己的乱发说。
谁小时候没被父母打过骂过呢，我考不好，我妈也会揍我。小琴说，大人不都是为了孩子好吗？
放屁，大人就都是对的么？打骂孩子，跟往人身上捅刀子有什么不一样？这是杀人，杀人。你懂吗？
小琴摇摇头，不懂。
后来这个孩子去了南方打工，然后回来找了个女孩，结婚，生子，种庄稼。
看起来跟这里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疯子说，这孩子已经被父母杀死了。
3.
夏日的夜里，小琴下晚自习回家，常常看到疯子躺在麦场的地上，呼呼大睡。
地做床，天当被。真潇洒，小琴长大后才明白。
她要去大学，一个在省城，一个在很远的南方。家里人都极力劝说她留在省城，因为那里离家近，有很多亲戚朋友，可以照顾她。
但是她想出去看看。
母亲哭红了眼睛，你在外面出点什么事，我们就是坐飞机赶过去也来不及了啊。
父亲直接骂她不孝。
她去了河边，见疯子躺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睡觉。
你问问你自己的心，它告诉你的，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可是我父母……
你是为你自己活着的，不是为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这不是自私吗？
不是。他说完，就转过身闭上了眼睛。
后来，小琴大学毕业，留在了外地。找到了很好的工作。父母也放心了。
她从此再也没见过疯子。
后来她向母亲问起他，母亲说，他跟人打架，差点把那人捅死，警察抓走了他，后来他被送到了精神病院，死在了那里。
那个人一定该死。小琴想。
他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没有一个人记得他，就仿佛他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
但是小琴记得，或许这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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