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福生(24)

作者: zipelo | 来源:发表于2018-09-26 09:01 被阅读1次

                                  暗伤

    “后来吧,我跟车间里一个小姑娘谈恋爱。”福来脸上的表情丰富起来,福生借着月光看见哥哥咧开的嘴角。“她叫付佳彩,也是从别的城市来的,她那个小模样我到现在还记得,一条长长的大马尾,有时候梳个麻花辫,我给她买过一个红发卡,带上贼好看。还有她一笑,那双眼睛一眯,嘴角冒出俩酒窝,真让人神魂颠倒。她比我低半个头,走在路上正好靠着我的肩膀,我跟她晚上逛公园,一看路边那小伙的眼神,那个羡慕,我那叫一个爽啊!”

    “所以嘞?你啥时候把嫂子给我领家里来我看看?”

    “领个屁啊,后来他娘的车间主任的外甥看上她了,给人家买了个三百的银项链,领人家吃了顿西餐,第二天我就成孤家寡人了。这年头的女人啊,哪个不是向钱看啊?”

    福来又一阵唏嘘,“还是有钱好啊,有钱还用愁对象?”

    “还有件事啊,想起来还让我心里发慌。有一天晚上歇班,我跟那个刘全买了几个菜几瓶酒在租的房子里吃饭,后来喝多了拌了几句嘴就打起来了,你知道吧,喝酒上头就容易出事,你猜那个瘪货干了啥?他从桌子上拿刀捅了我!那把刀还是我夏天从超市里买来切瓜的,这回用来切我了!”

    “来来来,你看你看!”福来掀开盖着的薄毯,露出肚子旁边一条深色的疤痕,福生借着月光看见哥哥肚子上仿佛趴着一条不长不短的蜈蚣。

    “当时疼得我顿时酒就醒了,我捂着伤疤就往外跑,满世界疯了似的找医院,我怕死啊!我他娘的那时候还没十九岁,怎么也没想过就被人捅了一刀,我这要是死在外边我得亏死,死都不带闭眼的!”福生仿佛看见了哥哥满大街找医院的样子,眼睛里全是恐惧。

    “还好那时候冬天了,身上穿的厚,刀口不深,我在医院里缝了五针,花了好几百块。等我包扎好回来的时候,刘全那个瘪三早他妈跑没影了,第二天也没再来上班,鬼知道他跑哪个犄角旮旯躲着去了。此后我就一个人住,虽说租金贵点,好歹安生,我是长教训了,谁知道跟你一块睡觉的是个什么玩意,我真害怕哪天被人抹了脖子还傻了吧唧啥玩意都不知道呢,世道太他妈险恶了!”

    福来抚着脑袋沉默了很久,黑夜里冷清清的,只有烟头还冒着红,仿佛雪山里的火光。

                                    吃饭

    “日子难过,钱也得挣不是?去年一月份的时候,我发了工资,大冬天的,我想犒劳犒劳自己,吃顿好饭努努力再干几天回家过年,我就大晚上跑到大街上找饭店,然后随便进了一家火锅店。人家服务生问我,先生您几个人?我说我一个人啊!那服务生又说,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是情侣主题火锅店,必须两个人才能来吃饭。我就纳了闷了,老子来吃个火锅又不是不给钱,还得分一个人两个人?当时我气不过就跟她闹起来了,后来店老板出来打圆场,说可以让我在店里吃,我刚坐下,他又拿过来一个狗的玩偶放我对面,说给我当个伴。”

    “弟弟你想想,当时我坐在店里,周围都是情侣,我大不了装瞎子当看不见他们,妈的一条狗放我面前,还说给我当个伴?我就看着那条狗,就听见边上人嘻嘻哈哈,我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跟让火炭烧过一样,吃个屁啊,气都气饱了!我甩甩手就跑了出来,朝着门口狠狠地吐了两口唾沫。”

    “我就那么走在街上,觉得自己真他妈可怜,一个人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外边活着,连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大冬天的,那风吹在脸上,冷啊,我觉得心也拔凉拔凉的。走着走着,我看见墙角一家打烊的店门口躺着个流浪汉,捂着破棉衣,身边一根木棍拴着俩鼓鼓囊囊的大包。当时我脑子一热,我跑到附近店里买了俩热乎乎的烧鸡,俩瓶白酒。我就跑到他面前,我说,兄弟,饿不饿,今天我找不到个人说话,陪我吃一顿,咱俩喝一杯,成不?”

    “然后呢?他答应了没有?”福生问道。

    “当然答应了!那情景我现在还记得。我俩就在大马路上坐着,冬天!周围灯火辉煌,人来人往的,我都懒得去看!我俩一人一个烧鸡,一瓶白酒,就那么吃起来了。我把满肚子的苦水都倒给他听,说完我那叫一个畅快,当时我就觉得这个流浪汉好!比车间主任好!比付佳彩好!比刘全好!比那小服务员好!比谁谁谁都好!你知道,难过的时候,能找到一个人说说话,太难得了。”

    福生回想起许多孤独的夜晚。

    怔了几秒。

    用力地点了点头。

                            谁比谁难过

    “后来最让我印象深刻的,那个流浪汉听我说完,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我就看见他只剩下了一个大拇指,剩下的手指都影了。他说,兄弟你这算啥啊,你看我这手,当时在车间操纵机器,一个没注意,让闸刀削了四根手指头,现如今干不了活,媳妇也跟人跑了,只能出来要饭吃,你日子难,我比你还难啊!”

    福生眼前浮现出一个削去了四根手指的手掌,仿佛一个发了芽的肉团,就那么伸在脸前,颤悠悠地晃动着。

    福来突然抽动了一下鼻子,福生小心地问道“哥,你哭了?”

    “没有,我没哭,男人不能随便哭你知道吗?睡觉吧,睡觉吧,我懒得想那些东西了,不讲了。”福来掐灭最后一根烟,背着身子睡了过去。

    福生看着哥哥虎背熊腰的身子缩在一起,就像一只巨大的刺猬。

    福生仰面躺着,心里旧旧不能平静。福生在学校里长到了十五岁,哥哥在饭店里,工厂里,加油站里,异乡城市的街头长到了二十岁,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生活的轨道却仿佛隔了十万八千里。

    “以后要好好学习知道吗?能在学校呆多久就呆多久,社会上的日子不好混。”福来悠悠地传来一句。

    “恩。”

    福生想起童年里的烟火,老师甩的巴掌,鞋盒里的玩具,书包里的口琴,有城那张被撕掉的情书,陆云慧的留言。脑子里又浮现出母亲贴在玻璃上目送大哥离开的样子,异乡的街头,戴在某个姑娘脖子上的银项链,捅进肚子里的刀子,冬天里的烧鸡还有只剩下拇指的手掌。

    福生突然害怕长大。

    一夜无眠,满地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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