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过年,都会有一片阴云飘过来。十岁的云继续如期而至。
福生咀嚼着除夕的味道,依旧喧闹且热烈,但对于初一,依旧有着浓浓的担忧,前年有麻烦,去年也有麻烦,今年如何?
事情往往会往你担忧的方面发展,今年当然也有麻烦。
初一早晨母亲和父亲便吵了架,父亲一再不愿意出去拜年,但母亲坚决坚持,“你是一家之主,你不去拜年谁去拜年?人家都去拜年你不去?人家来你家拜你不拜回去?”母亲生气地说道。
“谁愿意去拜谁去拜!谁爱来拜谁来拜!反正我不出这个门!不拜这个破年!”父亲也针锋相对。
两个人的争吵还在继续,两个人关于拜年的问题喋喋不休,唇枪舌战,你来我往,互不罢休。
新年的传统是一个固执的东西,父亲和母亲是两个固执的人。当传统和人心碰在一起,就像两块硬石头相撞,那声音磨的耳朵生疼,福生皱着眉头叹气。
父亲和母亲都讨厌拜年,但母亲怯于千年的传统,还是要固守,当一个村子的人都在拜年,趋势便不能阻挡,她总要把父亲推出去,假如有个新年传统是冬泳,母亲便会不留情的把父亲和两个孩子扔进水里。
“阿嚏!”福生打了一个喷嚏,醒过神来,福生身子骨弱,冬天总是感冒,裹了裹衣服继续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吵个不停,福生是站在母亲这边的,因为母亲往往是正确的。她不仅比父亲温婉,还比父亲懂得人情世故,假如父亲不去拜年,别人来拜年的情分怎么还的回去?虽说只是对着排位磕几个头,那也是一种表示,一种尊重,一种亲近,虽说乡村孕育的人往往纯朴敦厚,也往往斤斤计较,小肚鸡肠。某种意义上母亲才是这个家庭的支撑者,她从人情世故里练出的精明维系着这个家与外在的联系,使其不脱节,不吃亏,不受罪,不得罪。
父亲往往就是那个惹是生非乱得罪人的家伙,有时候他比小福生还要幼稚,随性而为,乐于吃喝,倔脾气,臭性子,三言两语就要惹得人发火。然而他是这个家里最重要的劳力,柴木油盐各种花销还要从他皱巴巴的钱包里流出来,正是这让人又爱又恨的角色分配让他有了任性而为和与母亲吵架的底气。
小小的福生看着,也只能看着,年幼的他看懂了父母,年幼的他也无能为力。福生也知道父亲不想拜年的原因,去年还有前年的麻烦留下的遗毒让他成了笑话,他可不想腆着老脸去走街串巷,便想缩在家里,父亲的心思总是很好懂。
钱和面子总是人很难迈过去的坎,这三年的初一都摔在这两道坎上。
最后结果是不欢而散,父亲最终也没有去拜年,碍于传统和情面,母亲让福生及哥哥跟着二叔去拜年,稍稍代替了父亲的作用。
福生回想着三年的阴云,在别人看来也许不值得一题,那些云不像雷一样可怖而热烈,却总是阴郁而厚重,一层一层盖在心上。就像被家暴的孩子,一鞭一鞭打在身上,不揭开衣服,便看不到伤口,不到具体的时候,那些阴翳便不会如此清晰地浮现。
所以啊,在福生家,大年初一最令人讨厌。
六
讨厌,却也不能视而不见。
母亲曾经说过:“我真想把全世界日历上的大年初一都扣掉,全世界都别过这一天。”
福生摇了摇头,这事当然不可能,母亲也只能嘟囔几句泄泄火。
都怪杨十里那个人啊,如果他生场大病就好了,让人开车撞就好了,被天上掉下来的花盆砸到脑袋就好了。
因为气愤,所以愤恨,哪怕福生是个小孩子,也免不了像个怨妇一样咒骂几句。
福来不仅想咒骂几句,还想实实在在地报复一下。
又是一年的春节,初夕夜的晚上,福来拉着弟弟跑了出去,“妈,我俩出去看烟花啦!”
“在屋顶看就行了,跑出去看啥?”母亲还在说着,两个人早就没影了。
“哥,去哪看烟花啊?”福生问道。
“不看花,哥领你报仇去。”
“报仇?”
“咱们家最大的仇人是谁?”福来问道。
“杨、十、里!”福生忿忿地说道。
福来咧着嘴笑了笑,“既然他让咱家初一不顺心,咱俩就在除夕给他惹麻烦,跟我来。”
福来直直地走到马路的一侧,从草丛里掏出一个黑袋子,他从袋子里掏出一盒烟来,拆开给自己点上。
“哥,你咋吸烟呢?”
“别告诉咱妈,我就吸一棵,今晚报仇要紧,别那么多废话。”福来拎着黑袋子往杨十里家走去。
福生跟在后面像一个小小的影子,不知道哥哥要干什么,心里有点忐忑。
除夕的晚上,一只胆大妄为的“公鸡”带着一只“小老虎”要去捣乱莽牛的窝。
虽然大街上灯火辉煌,路上并没有什么行人,大多数都窝在家里包饺子、看春晚、吃年夜饭,福来领着福生溜到杨十里家的墙根,心满意足地抽了一口烟,盯着头顶的窗户动着歪脑筋。
那是偏房的窗户,在农村偏房一般用来做厨房或者杂物间。福来蹦了蹦透过窗户看了过去,正是杨十里家的厨房,摆满了锅碗瓢盆,盆里泡着黑的白的和黄色的东西,想来大概是木耳和腐竹一类的吃食,锅柸上的饺子少了一半,屋里没人,想来杨十里一家正在堂屋里吃饭,这可是个好时机。
福来从地上剪了一块石头,趁着附近鞭炮正响,悄摸摸地把头顶的玻璃给砸碎了,等了一会,发现没啥异动,才从黑袋子里掏出一盘东西。
福生一看,居然是一挂鞭炮,长长的起码得有一千响。“啧啧,这玩意可花我不少钱呢!”福来感慨地说道。
“月黑风高杀人夜,今夜不杀人,不放火,给他点个炮!”福来瞅着窗口试了几次把鞭炮一头甩了进去,然后一点一点都续进去了,只剩下一截挂在窗口。
“钱钱,你离远点。”
“哦哦!”福生乖乖的顺着墙根跑开了几米,眼睛一秒不眨地盯着哥哥和那挂鞭。
“呼~”福来吐出一团烟气,那冒着点点红光的烟头慢慢靠近鞭炮的引信。
“呲——”引信冒出一串火花…
“跑!”福来朝福生喊道,两个人像被点了尾巴的兔子飞快地往家跑去,福生追着哥哥的脚步,脑袋后边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像催人的鼓点,心里既害怕又兴奋,想着那厨房里一会烟气弥漫,红皮翻飞的场景以及杨十里暴跳如雷的模样,心里何其痛快!
福生跑着,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那双大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看着身前的哥哥就像一只狡黠的狐狸,趁着老虎睡觉时烧了它的尾巴,不禁倾佩起来,脚步又快了几分。
除夕的晚上,一大一小两兄弟奔跑在空旷的大街上,头顶是绚烂的烟花,鞭炮在无数院子里响着,以及某家人的厨房里。
福生跑着笑着,向空中呼着热气,轻快地,跑进新年的钟声里。
阴郁的云,终究散了几分罢,小孩子的复仇就像带刺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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