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的越发紧了,叶红豆觉得自己着实选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日子上山。常年生活在苏杭之地的她,哪里受过风雪的摧残。
僵硬的手指艰难地扶了扶帽檐,深一脚,浅一脚的朝纯阳论剑台赶去。
跺了跺脚,红豆心中不禁回想起在西子湖畔的小院子里,爹爹嘴里经常念叨着的纯阳风光,念叨着这里终年飘雪,恍若仙境一般。如今略作一观,迥异于杭州的烟波画桥,十里长堤。
当然爹爹之所以对纯阳念念不忘,只因为叶红豆的娘亲是纯阳的女弟子,只可惜生下叶红豆不久后便染病离世,只留下父女二人聊以度日。
从小在叶红豆的心里,除了藏剑,纯阳便是这大唐最想去,最朝思暮想的地方,现如今到了这里,虽然脚背手背皆因过冷生疮,却仍然欢喜不已。
过了大半日,叶红豆终于登上了心中的圣地纯阳——论剑台。体力早已消耗完毕的她恨不得立即跪倒在晶莹剔透的雪山之上,峰峦如聚,四周静极、空极,仿若随时可以羽化而登仙,她甚至忘记了疲乏的身体和饥饿的肚子。
叶红豆小心翼翼的走在雪地之上,生怕步子踩重了,会打扰到这里的神仙。她想要朝前走走,试试临渊观雪的感觉,脚底一滑,一个趔趄,眼看要跌进那万丈深渊,竟是连轻功都来不及用。
突然一股大力将她从边缘拉回,惊魂未定之间便听到一声呵斥,“不知轻重!”叶红豆的心还没有平静下来,缓了缓,心还是跳的飞快,忍不住要回击一句,“我!”一语未下,只见对面竟是一位道长,俊眼修眉,鬓若刀裁,卓卓然不可直视。
到嘴里反驳的话竟是说不出口,这时肚子竟也不争气的叫起来,饶是叶红豆一路上随性惯了,也忍不住脸上一红。
那道长骤然放开红豆的手腕,叶红豆脸更红了,耳根像是火烧一般难耐,却仍是依着江湖礼节,朝那道长行了一礼。
那道长竟是看也不看的自顾自走了,叶红豆直起身子,看着那一声淡蓝色的道袍与莲冠,渐渐在风雪之中隐匿不见。那身影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直到天幕完全黑下来,叶红豆抖了抖身上的雪,才发现脚已经僵硬到无法走路,只得扶着山岩,慢慢向下踱步。
等到赶到纯阳观,递上拜帖,叶红豆浑身上下早已湿透又冻住,接连打了无数个喷嚏。叶红豆暗暗在心底祈祷了无数个神仙,可还是受了风寒,暂时无法游览纯阳的其他景色,只得在观中暂时住了下来。
好在纯阳观也够大,拜过了五位观主,叶红豆养病的同时也在观内四处走走,内心隐隐渴望着什么,却又觉得自己太过异想天开。
自小无母亲教养,叶红豆虽则外在风轻云淡,实则敏感多思,处处多想多思,不肯逾越一步,可终究是不过十八岁的小姑娘,情思一旦种下,百转千回,实难自抑。因此虽是养病多日,面色还是蜡黄,人反而更消瘦了,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异常明亮。
观内的郎中来看了几次,最后只得无奈摇头,嘱托着多养养看。
这一日,叶红豆撑着身子,站在两仪门前,看纯阳弟子做着日常功课,一边数着在这的日子,爹爹已经修书数次,催着自己赶回去了,叶家剑法数月不练,是否还记得其中的招式?
就在她回头的瞬间,似是时光冻结,人群之中,那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薄唇轻抿,似那论剑台终年不化的白雪一般,如遗世而独立,心中猛地一动,便再也移不开眼睛。
人群中不时有人朝他高喊“顾师兄!”他均点头示意,便路过叶红豆身边,仿佛玉山倾颓,瞬间击溃叶红豆的矜持。
“病可好了?”像是山间的雪水,沁凉人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叶红豆还未说话,脸便先红了,“好了……差不多了……就快了”叶红豆此刻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身在何方,手和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大脑中嗡嗡作响。
“敢问师兄名姓?!”不知从来生出一股勇气,叶红豆内心涌出一股藏剑山庄的洒脱之气,清澈的眼睛直视着面前之人,
似乎讶异于叶红豆的突然的转变,道长眉头一皱,“顾长夜。”
“我叫叶红豆,来自藏剑山庄!”
人群中突然发出一阵嗤笑,原来叶红豆身背一轻一重双剑,明黄色的衣衫在满目道服之间异常鲜艳,谁还不知道她来自藏剑山庄,偏她多说了这一句。
不过人群很快朝太极广场涌去,无人再理会这个毛丫头。
“看顾师兄练剑了,快走快走”
叶红豆抬起脚,亦步亦趋的跟在人群后面,只见太极广场已经围了数圈的人了。顾长夜到的时候,一些弟子高喊道,“顾师兄来了,顾师兄来指导大家练剑了。这次该谁了?我去我去,让顾师兄看看我的两仪化形练得如何了。”
顾长夜微微颔首,只见那弟子举剑攻来,剑气凌然,似是极强的一个招式。不见顾长夜有任何动作,随身佩剑随心而出,剑走如游龙,似寒风淸啸一般,轻易化去了这一招。
那弟子本拿出十分的本事去攻击,只见顾长夜随意一招便轻易化解,不免面上有些不太好看,于是心下一横,竟是三才化生、五方行尽、六合独尊连出数招,周围的人一时不查,难免全都陷入战区。
顾长夜轻咦一声,毫不犹豫的落下了镇山河,登时一股暖意流入心肺流入众人心底。清风拂过,他的道袍猎猎作响,周身风度笔墨难以形容。
这时候于睿领着众女弟子赶了过来,“胡闹!师兄弟间切磋,如此不知分寸!”
顾长夜抱剑作揖,“师父!”于睿颔首,“长夜,你随为师过来。”“叶姑娘,你也随我过来。”叶红豆还沉浸在那一瞬间的惊艳之中,忙回过神来,跟着于睿朝大殿走去。
“什么?”叶红豆难以置信的喊道,“灵隐寺被围,那为何庄主不设法营救?”
“现下神策军四处横行,藏剑弟子已奔赴大唐各地襄助天策儿郎,眼下灵隐寺危机,自是无暇顾及,眼下我让长夜带部分纯阳弟子前去支援。叶姑娘刚好亦可随行回去,你父亲特意向叶英嘱托了把你带回去。”
叶红豆陡然生出无限的悔恨,如此多事之秋,自己还让大庄主和爹爹如此担心,真是不孝!
“叶姑娘身体还未复原,长夜你一路上要多加看顾。”于睿笑意盈盈的嘱托道。
叶红豆脸一红,与于睿等人告辞。因情况突然也不便过多准备,只待到了杭州,再补充武器。
叶红豆受伤,自是不能用轻功赶路,于是这个重任便落到了轻功最好的顾长夜身上。对于她来说,真是一个甜蜜又忧伤的烦恼。纯阳的轻功自是可以带人,只是举止异常亲密,每次叶红豆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的身体也如同这高山之上经年不化的白雪一般,冰凉入骨。他似乎从内心深处也拒绝这种身体上的接触。
众人赶了将近一一天的路,其余纯阳弟子也是疲惫不堪,于是只得停下来歇息片刻,等到众人都聚齐,才发现他们竟然好巧不巧的停在了枫华谷的入口之处,而枫华谷的势力错综复杂,且毒人肆虐。
其余的数十位纯阳弟子神色慌张不定,都向叶红豆和顾长夜的位置望过来,只是眼下夜里再赶路,如今亦是危险重重。“暂且安营扎寨,内中各方一般不轻易外出攻击人,今晚我来守夜。”
看到顾长夜如此淡定,众人紧张的心情渐渐松懈,纷纷四散开来,准备就地准备物什休息。
叶红豆正想从包裹里拿出干粮递给他,却见他坐忘无我已开,就地坐下闭目养神去了,只能悻悻地与其他师兄弟们讲话。她自小在藏剑山庄长大,山庄大多数人皆是平易近人、谦谦君子,洒脱随性之人,因此与这些纯阳弟子讲讲一路到纯阳的风土见闻,亦是其乐融融。
只是顾长夜却从来不与他们靠近说话,他像是九天之上的寒潭,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纯阳的众师兄弟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顾长夜。
这样的他,不会孤单吗?叶红豆常常这样想。
夜渐渐深了,偶尔听到几声狼的嚎叫还有某些不知名的嘶吼。叶红豆将头埋入膝盖里,怎么睡都睡不着,抬头只见那人在火堆旁边,周围的火光似乎将他暖化了一部分。
顾长夜睁开眼睛,迎面对上了叶红豆傻傻的目光,有些疑惑地看着叶红豆。这个小丫头,从见到她第一面起就有些不太正常。
“嘶……嘶……”突然两声奇异的怪声传来。顾长夜瞬间移到叶红豆身前将她掩在身后。待到看清眼前之物时,眼底闪过一丝顾虑,竟是大毒尸!
纯阳剑阵自是可以克敌,只是这样一来,消耗内力势必影响接下来的赶路进程。顾不上那么多,他拎起叶红豆迅速朝后退去,等到远离了纯阳众弟子的营地,顾长夜放下了叶红豆。
叶红豆虽然有点迟钝却也早已发现危险,“我来拖住他,你速战速决!”
顾长夜没想到叶红豆可以如此之快了解到他的想法,藏剑的风吹荷确实可以拖住这怪物一时半刻,自己将他及时击杀,想必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没有丝毫犹豫,叶红豆就冲向了那大毒尸,叶家剑法轻剑灵秀轻便,重剑大巧不工,在她舞起来深得其髓,想必是下过苦功夫的。
顾长夜手中的赤霄红莲寒锋早立,剑光流转,气魄如沧江翻滚,那大毒尸渐渐支撑不住。顾长夜在心底暗暗思索,“事情似乎有点奇怪。”手中却并未停下,几剑刺下,那大毒尸早已咽气。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他看到叶红豆笑意盈盈的朝自己走来,这丫头还真是勇敢,拼斗之中似乎根本不考虑自己是个女儿身,只是一往直前。
就在此时,突然后背一阵利刃刺破东西的声音传来,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那抹明黄色的影子冲了出去,再回头只见一把骨笛刺入了叶红豆的胸口。
大步向前,顾长夜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梦泉虎跑还是要快些……话未说完便吐了一口鲜血。顾长夜怒极,这才看到竟是一名天一教卫士。刚才只顾与大毒尸缠斗一时竟忘了大毒尸从来不会主动攻击人类,除非有人驾驭。
赤霄红莲似乎感受到了主人难得的怒意,长剑泠泠作响,立时将那天一教卫士斩在剑下。
再回过头看叶红豆发现她早已晕倒在自己的怀里,胸口上的骨笛隐隐发着黑色的光芒,顾长夜心中焦急,忙带着她朝营地奔去。
营地里的纯阳弟子早已察觉到异样,纷纷上前查看,见是红豆伤成这样,均七嘴八舌的乱出主意,顾长夜冷冷的让大家都散开,找了处清净的地方。
这次出来本就没有带女弟子,眼下除了自己略懂医术之外,竟是无人可以为她疗伤。
小心翼翼的将骨笛拔掉,叶红豆早已疼的满头大汗,醒了过来。睁眼看到顾长夜那双眉眼,竟是短时间忘却了胸口的伤。过了半响,才想起来想必他是为难了。
“没事,你上药吧!江湖儿女何必在意那么多?”叶红豆闭上了眼睛,等着顾长夜拨开她胸口的衣领。
她却没有看到顾长夜的手气的隐隐有些发抖,什么叫做江湖儿女不必在意那么多,你个小丫头,当着众人之面,被我如此如此,日后传了出去,我纯阳派如何立足,我顾长夜又如何在江湖之中立足?
可是再不上药,难道眼睁睁的看着这小丫头毒发身亡,“我会负责的!”说完顾长夜竟是直接褪去了红豆的衣服,为她上了药,疼的叶红豆龇牙咧嘴。
“我是有点喜欢你,但也不会为了如此小事便要挟你以身相许。”叶红豆咧着嘴说道。顾长夜不知道为什么,脸立刻红了,“胡说些什么!”
红豆不明白她哪里说错了,只好瞪了瞪顾长夜。顾长夜替她整理好衣物,便沉着脸走了出来。
众弟子第一次看到顾师兄如此黑着脸,不由得齐齐打了一个寒噤。
“天快亮了,收整行李,立即出发!”
“顾师兄,那叶姑娘的伤……”一弟子小声嘀咕着。
“自有我护持,你可有异议?”顾长夜心中烦躁的说道。
“没有,没有!”众人立即手脚麻利的将行李收整好。
顾长夜将叶红豆背在身上,叶红豆看着谪仙般的顾长夜做着此等事情,不由的好笑,可是实在是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做这件事情。
一路上叶红豆感受到顾长夜不时将真气输送给她,以缓解她的伤势,一路上甚是辛苦疲惫,不由的暗暗窃喜。
等到众人赶到藏剑山庄,将叶红豆交给了她父亲看护,又匆匆赶去灵隐寺对付那些神策军。叶红豆急吼吼的也要跟过去,无奈被她老爹给关在了院子里,这一关竟是一年!
这一年里,她天天数着日子,可是却再也没有听到关于顾长夜的任何一个消息。爹爹听说从纯阳到藏剑一路上发生的事情,恨不得将她关一辈子,还喋喋不休的说姓顾的没有一个好人。
叶红豆换上一身温婉叶家大小姐的装扮,对着镜子边画眉,边想着那双好看的眉眼,一边将心事深埋,明明心中担心的要死,明明想再次见到他,却从来不向爹爹提一句,她怕她爹爹的暴脾气会冲到纯阳抢人。
“我有相思不可说,素心一片难着墨。”叶红豆有时也会在心底叹息,那个雪山下的身影怕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忘却。
转眼又是一年柳绿时,西湖的春风值把人熏的如痴如醉,而爹爹终于肯将她放出来透透气。
断桥之上,叶红豆伫立在那里久久不动,直到腿脚发麻,直到终于想通,心目中的惊鸿照影,终究不过镜花水月。
回头的刹那,时光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日论剑台的飘雪之中,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心跳是快的,这背影,这凌风而动的道袍,似乎随时要羽化而登仙。
他回头的瞬间,正巧看到叶红豆的眼泪奔涌而出,叶红豆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红豆,我已向你爹爹提亲,你还好吗?”顾长夜向她伸出手,微风吹动他宽广的袖袍。
叶红豆冲了上去,扯住他的袖口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道:“所有的钱都归我管!我让你往东,你绝不能朝西!我让你打狗,你必须打狗!我让你欺负狗策你必须欺负!我让你弹琴你不许舞剑!我让你一辈子都不能离开我,你必须不能离开我!”
顾长夜轻笑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发,“傻丫头。”
“我,我还没说完,必须一辈子把我视如珍宝!”叶红豆的两只眼睛恨不得将顾长夜剜出几个洞。
“是,是,叶红豆将是顾长夜一生最为重要的珍宝!”
两人相视一笑,再也分不清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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