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爱情

01

窗外的玉兰树发芽了。没有人告诉我那是玉兰树，好像她的样貌就写着这个名字。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就是这种感觉。

房东的烟是伴着一口气叹出来的。烟雾和窗边的阳光混在了一起，午后变得更像午后了。

我们坐在窗边聊天。人们聊情感话题就像是喝酒，每个人都醉醺醺的，就算是陌生人聊完也能称兄道弟。

我听着房东讲爱情，也像是喝醉了酒似的。爱情令人头晕目眩，它就是一杯酒，有人小酌，有人酗酒，有人借酒生，有人因酒亡。

我不知道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故事，但对我来说，眼前的世界是由无数个时间图层叠加起来的画面，在“此刻”背后有无数个身影在晃动，虽然它们是隐藏的，但他们真实存在，那些不会重现的人与事总会留下痕迹——物质的、记忆的，这些就是所有“故事”的起源，也是故事留在现在的尾巴。

这个故事还要从墙上刻着的几个字说起。

02

搬进这间房子时，刚好是我在这个城市安定下来的第一天，但当我跨进家门的时候却没有那么兴奋，那种万事都安排妥当后的疲惫感把我一下子压垮了，我所能做的只是软绵绵地走向卧室，然后瘫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平躺着，视线在白墙之间空空地游走，就在我准备把自己分成十八块去享受躺在床上的舒服时，我无意瞥见了墙上写着的一行小字：

嫁给我。

                2018.1.8

这行小字就在床边的墙上，想来是侧着身举着手写的。

这是一段爱情吧？那写这话的人有没有娶到他心爱的姑娘呢？

我反射似的发出了疑问，看着愣了神，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什么。我一下子被这几个字拽进了爱情的疑问场里。

我是该去回想过去那一段段未完成誓言的爱情，还是该想象一下这段墙上有趣的爱情？我一时脑子糊涂极了。

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过去的爱情里，那些立下誓言时的一段段影像里，有信誓旦旦的，也有委曲求全的，好像每一次对方的誓言都比我的真诚，但是爱人终归还是走了，我也曾陷入试图挽回一段感情的漩涡中——想到这里我竟有些生气，明明过去了这么久，这种软弱的委屈还在盼望着她的不可能再降临的安慰。这是报应吧？我那时还无法平静，无法前进。我停止继续思考过去的事，转而去想象墙上的这段陌生人的爱情。

我坐了起来，仔细观察这几个字。似乎是女生的字迹，而这行上面还有一行被用力划掉的痕迹，每一道都都深深凹陷在墙面上，看上去急促而愤怒。这原来写的又是什么呢？为什么会划掉？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疑惑地站起身来，企图寻找被抛弃在这个房间里的爱情遗迹。这么说有些不妥，没有人可以抛弃掉任何东西吧，人们的心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填满，然后才死掉的吧。

桌子上有一根被折断的铅笔，一支笔尖倾斜且沾满墙灰的签字笔，角落的柜子上放着只有年轻情侣才会送给对方的粉色花束，衣架上挂着一个断裂的石膏小天使，扎着粉色丝带，好像是被摔坏的。

“这个场面还真像是情侣刚吵完架呢”，我不由得在心里想。

我环顾房间，仿佛看到了一对情侣的影像进入房间，在我身边穿梭，有时互相逗着对方，开心大笑，有时也大吵大闹，声嘶力竭，然后收拾行李，房间里的物品慢慢减少到现在的样子，最后他们消失。

爱情看起来还真简单，“他们曾经在一起。然后分手了”，“他们曾经很恩爱，但是经常吵架”，“他们分手好多回了，这次是真的”，人们对于一段爱情的轻描淡写，或许并不是故意怠慢，也是因为爱情的滋味太难以言表，除了梗概，全都是细节，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清楚。

爱情带来的情绪，像是一只在天空中不断抖动着翅膀的鸟，神经就像是一根羽毛，不停波动，直至脱落从天空飘下。

03

“我还喜欢她”，房东有点起了一支烟说，“但我已经决定放弃了。我当年的确不懂事，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人，让爱人来教我如何恋爱其实是很残忍的事……”

“是很残忍，但是她爱你，如果不离不弃，你们……”我插嘴试图反驳。

“没有人不曾放弃吧，特别是对于刚入门爱情的人，他们不懂得自己的感情，自然也不会珍惜别人”，房东摇头，“墙上的字是她写的，具体事由我忘记了，但我记得那种心情，我把她当成了爸妈，任意索取，不予回报，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她委屈、生气，一气之下把原来写在墙上的情话发疯了一般划掉，我愣了神，大哭了起来，真的像个无助的孩子，她跟我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愣住了，我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我以为只有我可以做出选择，我以为一旦确定关系我就可以胡来……现在我才明白爱情是什么，想来是挺可笑。”

“那爱情是什么？”我问。

“爱情……爱情是两个个体之间的妥协与磨合，是有选择的，是难忘的、动人的、幸福的、痛苦的，爱情是所有感情的集合，是需要学习的，是需要强大意志力的，是青涩或是成熟的，是失败或是成功的，爱情就是另外一个需要我们探索的宇宙，我们对于它是像在宇宙中一样的渺小。”房东说着，递给我一个笔记本，“她离开我后，我每天都会写点什么，每一天我都会见到她，每一次我都会挨她一刀，直到我的心已经没有可以插刀的地方了，我才不再继续写东西了。”

04

你走后，我的心里就生出了一根针，或者是一株将要衰败的花儿，每每想起你，和那些艳丽明亮的过去，我的心里都会吹起一阵风，风吹着花的叶子，摆动，刮蹭，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叶子边缘的锯齿轮廓，它们扎在我心壁上。不似那些剧烈到无感知的疼痛，这种轻微疼痛最持久。

那些划痕到底有多少呢？有的时候我甚至还没有动身去想，心里的风就吹了起来。

遇见你时，我的心里就生出了一朵艳丽的花，你走后，花朵不再鲜艳。那些余下的回忆成为了它的养料，滋养着它的枝叶。你能想象一簇枝繁叶茂衬着一朵将要衰败的花吗？这景象就在我心里，它的枝叶快要将我的心脏撑满，心的每一次搏动，都会泵出过去的影像——你看这花多么满足，甚至要将根茎穿过心脏伸向其他器官——我的身体要被遗憾布满了。

它不是一张保鲜膜，将我从外界分离，让我慢慢窒息，它是美丽的植物——花儿衰败、枝叶繁茂，种在我体内的，是过去的花。

除了留在心里，我们相爱的证物会一直留在这个世界上，它们在时间的图层上，“过去图层无法显示”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但“存在”就是存在着，它们知道我们的爱是否真诚。

所有的分离都是被世间公正审判过的。

你走后，我心里的花就不再是爱情的了，它是遗憾、是痛苦。每个人心里都是一座花园，不同的是，这座花园里只能种下一朵花，如果想重新开始，就要好好埋葬已经枯萎了的花——人们面对这朵枯萎的花的方式也不尽相同，我们一生都在学习如何做好一名花匠。

相比于养好一朵花，种下一朵喜欢的花实在太简单了，我么也都体会到那种看着花一点一点凋谢的无能为力感，也都有一点一点积累经验的经历。爱情好像并不符合“万事开头难”定理，从喜欢上那个人的一瞬间，爱情就开始了。我时常在想，如此奇幻的爱情，我该怎么跟孩子们解释呢？我大概也只能说一些大道理，然后等待着孩子们的自我探寻。爱情不叫“喜欢之情”，喜欢让人快乐，而爱情则包含了世间所有有可能的情感，人们在爱情里会痛苦、会幸福、会猜疑、会奉献，人们在爱情里变得不是自己，而你能想到这仿佛把人揉成了肉团又抻开的重塑过程，仅仅开始于一种叫做“心动”的感觉吗？

再说一件很有趣的事，如果别人在心里偷偷拔掉了你种的花，你的心也会疼，但话说回来，一朵花被连根拔掉，感到疼痛最深刻的还是它脚下的土壤，所以别说什么被忘记的你有多痛苦了，又有谁知道她忍了多少痛才把你放下呢？

让一颗年轻鲜活的心脏供养着一朵衰败的花，时不时就涌上来的悲伤，谁忍心让爱的人受这份苦呢？

爱情会让一个人更加靠近自己，就像是一面可以走进去的镜子，在爱情里做的所有事都可以反映出自己的爱到底有多深，我们到底可以为这种无止境的情感付出多少。在这个时空里，自己的爱有多大，空间就有多大，自私的人被爱情挤压得喘不上来气，而放下自己的人反而拥有了整个世界。

人相对于动物实在是愚蠢，可以得到的东西越多，真正得到的反而越来越少了。人类不知道如何珍惜眼前人，因为他们永远分不清眼前的和脑子里的区别。

“眼前的是什么？”他们问，眼前的不是那个所谓“努力够一够”就能得到的东西，而是你已经得到的东西。

动物明白爱情，嘴里的那块肉就是爱情。

它们明白突然失去其实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就像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时就准备着离开，常怀对离开的敬畏，或许就会多一些对眼前的珍惜。

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来之不易。

05

“哪有人过得顺利呢？”我略带伤感地说，“那你真的放下了？”我接着问。

“太累了。就算是一团火，也是会被浇灭的。”房东叹了口气，“她用无意的方式伤害我，她仿佛忘记了我们曾经相爱过，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任她宰割却不能还手的废物。我决定放手了，我不想再让她一次次伤害我了，我们结束了。

“你觉得人们分手了还能做朋友吗？我觉得不能。而且我觉得分手后也不该见面。不是我不相信爱情不会长长久久，而是我觉得分手后经常见面极有可能承担不了分手后的痛苦，分手和在一起是一样普通正常的事，而分手意味着没有任何要求爱的理由，如果你还爱着她，跟她做朋友，天天和她在一起，听着她讲她喜欢的男孩子，这难道不是酷刑？

“话说回来，人类是有多么的自私啊。就像我这样没日没夜的反思，还是会自私得要命。我总是会说，她的可爱再也不属于我了，转念一想，这话多么自私自利，这种话的出发点完全就是自己。别人的爱是我们争取到的，所谓不自私，就是不考虑回报吧？你爱她就去爱，没有人拦着你，但是你没有得不到爱就死缠烂打的权利，爱是自己的，每个人都有选择将爱交出或留下的权利。你同样可以把爱收回，虽然收回的过程很痛苦，但我也相信当一个人拒绝一份爱也要承担同样甚至更多的痛苦的。”房东的烟烧完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想到之前爱而不得的经历，我心里钻了一下，“这世界上的爱和痛苦都是无法衡量的。疼痛与爱怎么分得开？也没有什么对错后悔之说，犯了错误才会成长不是吗？要是知道一个人的珍贵，又怎么会把她弄丢？不珍惜就会失去，这是天底下最简单的道理。……反正过去是真的过去了，时间推着我们向前看呢。”我接着安慰道。

我其实明白他说的话。我也刚从一个人身边离开，我也不够勇敢，我太胆小，以至于不能付出全部去爱她。

但我会记得她爱我时的样子，将它藏入记忆的海底，我会忘记她伤害我的样子，因为它再也不重要了。也可能我忘不了，那种独特的痛苦会将它铭记，但我希望我不再想起，因为那时她不再属于我，也与我无关了。

到底不过是多了一件后悔事。

但也算不上后悔，只是为我们自己难过罢了。让那个不懂事的像个孩子的我再重来一百遍，结局都是一样的，人们注定要通过这种方式长大，谁也逃不了。

或许是那些曾经爱过的人才

让我们成为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