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第二次被这个问题困扰了。
第一次反思这个问题,是在刚开始学习的时候。那时的诗词,于我来说,就是一件中国风的裙子。我喜欢她清婉的格调,优雅的旋律,旖旎的语言。像个掉进珠宝堆里的孩子,拚命捡拾着那些古朴沉香的辞藻,把它堆砌成一个个似是而非的华丽宫殿。——红袖翠巾的妖娆,琴剑诗酒的洒脱,非花非雾的朦胧,欲说还羞的含蓄……我常常被自己的创意感动,似乎灵魂穿越到彼岸,依附进哪个秦楼女子的身体。后来有人问我,现在还有画楼吗,你的罗袖长啥样?你出差为什么不乘车却要泛一叶扁舟?孤馆寒窗,烛影摇红,难道连一盏电灯都供不起?这是哪个不开化的穷乡僻壤啊?……我的脸红了。
鲁迅先生在解释诗歌起源的时候,有一个很形象的“杭育杭育”理论,大致说一群人合力抬一重物,力不从心之时,有人情不自禁发出“杭育杭育”的呼哧声,这个声音感染了其他人,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地发出同样的声音,一时间,工地上一片“杭育杭育”,你唱我和,此起彼伏。这是最早的诗歌,也是最早的音乐。所以诗歌首先是发自创作者内心的声音,真实的存在,真实的情感, “真”是它最基本的理念。相传我国第一首情诗就出自大禹妻子涂山氏女娇之手, "候人兮猗",短短四字,承载了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丈夫的几十年的深切怀恋,这是望夫石的情怀。
我们为什么写古诗?而今,当代古诗词似乎进入了一个膨胀期,传说中的六千万浩荡队伍,几十倍于全唐诗的产出量,多若牛毛的大咖专家,此起彼伏的门派口水,活蹦乱跳的虾米喽啰,挤挤于一堂,风生水起。学院派们端着他们古色古香的繁体字,拿着高倍放大镜寻觅着故纸堆里的冷峭典故;革新派则刻意从世俗的尘埃里刮一段潮湿的泥巴,堂而皇之地表上黑色标签,以示他们材质的新鲜;闲适清逸的才子佳子依然诗酒当歌,琴瑟和鸣;高亢的老干永远昂扬着不屈的头颅,把脖子上的青筋憋得根根勃起。同光嘲笑着盛唐的幼稚,西昆鄙夷着元白的无知。不知其数的诗者将自己命名为“杜二”“杜三”“小杜”“小小杜”……所有的人都在自摸自嗨,自争自斗。但是,和那时盛唐截然不同的是,六千万之外的民众,他们连看瓜吃瓜的兴趣都没有。在他们的心目中,永远是唐朝的“白日依山尽”,宋朝的“明月几时有”。
我们为什么写古诗?那么,我们还要为什么写古诗?
我想首先我得为我心而写。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人生永远不是一帆风顺的镜湖。喜怒哀乐,忧思惊恐是人类心灵的基本构成。《毛序说》 “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可见,歌咏嗟叹就是发泄情绪的良好途径之一。我认为少陵之《秋兴》,义山之《无题》,东坡之《大江东去》,易安之《寻寻觅觅》,或沉郁顿挫,或失落惆怅,或故作潇洒,或悲凉凄恻,无一不是情绪的宣泄。鱼玄机、朱淑真、贺双卿,历史上的很多女子,她们把情绪雕刻在时光深处,让我们从文字中认识了他们的一颦一笑。林黛玉说,“我一生与诗书作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情。”有了诗词,我可以用最美的语言描摹心事,把每一寸孤独都折叠成莲花的模样,又何须为谁开,倩谁赏?
其次我得为我眼而写。
在关注自身的同时,关注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这是一种从小我到大我的升华。历史上的很多诗人,在逐渐成熟之际,大都会把敏锐的目光投向社会深处,而改朝换代后的统治者,总是能够从前朝的文字中找出阴暗的蛛丝马迹,从而将他们打造成批判的工具,所以,杜甫的苦难诗便成了“史诗”。而白居易能在理论上提出了“歌诗合为事而作”,确实是一个很高的觉悟,但是他终究不是局内人,即便有清醒的头脑,依然写不出刻骨铭心的沧桑。所以,我希望我为我的眼而作,描写真正的所见所闻所感,而非道听途说的人云亦云。
再次我得为我志而写。
煞有介事的专家大多喜欢拿作者的个别字法句法大做文章,诗人与诗人之间也喜欢比长论短,同类相轻,群里为此斗私批修,唾沫横飞。而我觉得,所有的技能,到最后都不是招数的比赛,而是境界的较量。被“史诗”般的沉郁顿挫压榨了一辈子的杜甫,在阴暗的“无题”中曲屈盘旋了大半生的李商隐,永远都无法体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那种通透和彻悟。一本诗集,也是一个人生,翻开它的扉页,我们看见自己的过去,我们可以沉沦,可以自赏,但是更需要反思和修炼。所以,我希望我为我志而写,写出更明理的自己。
我们为什么写古诗?诚然,诗歌的好坏其实是没有统一标准的,鲁迅评论红楼,说道学家、经学家、政治学家、才子佳人、八卦大王,不同的身份会品读出不同的观点。同一首诗,不同的人也同样可以读出不同的境界,这取决于读者的再创造程度。一天,看见某足浴店正门横幅赫然悬挂一句“洗足上床真一快”。落款是宋代大诗人陆游。也许在他们眼中,这就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最好的诗了。
(2018.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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