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华里拼命作死

作者: 不彦 | 来源:发表于2017-01-05 12:02 被阅读0次

    在人生的单行道上,我们都胆小。像一个孤独的迷失者,战战兢兢地走过沙漠,走过雪地,走过清晨又走过夜晚。忽然看到一个野人模样的生物手舞足蹈,四脚并用地从你身旁飞驰而过。他双手垂胸,“呼啦呼啦”地叫唤,白天朝着太阳去,晚上朝着星星月亮去。倘若偶尔看到他,心里定会咒骂一句“妈的智障”。然后无端地卸下慌张,呆呆地朝着他消失的方向抬头凝望。身旁处处是陷阱,而银河挂在远方,仿佛一迈腿就可以飞驰到宇宙中去。

    (1)

    前阵子被一帮朋友带着玩滑板,老在街上摔跤,非常丢人。脑海里顿时想起来一个人,打电话寻求帮助。电话接起,传来了剧烈的杂音,呼呼地响。我说:“喂陈铮,你在哪啊好吵啊。”电话那头很激动地说:“是阿彦啊,我正在跳伞。”我大惊失色,问:“跳伞?跳伞还能打电话!?”那头狂笑说:“哈哈要不是你,老子他妈也不知道跳伞时还能打电话啊。诶先不说了啊,嘴里灌风,肚子有点难受。”陈铮挂断前隐约还能听到另一个声音在喊:“你被吹偏了,赶紧调整方向……”

    陈铮是我高中同学,流氓气质浓烈,属于看样子就不想来往的那种,高中毕业跑去西藏读大学,还说之后想去南非捡钻石。一开始我们交往不甚频繁,那个时候我属于踏踏实实写作业,认认真真参加月考的类型,老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不屑。

    我亲眼见识到他的作,是在高一一次班主任的课上。老师在台上念课本,我们埋头记笔记。突然听到他在课上大吼一声,接着“哇哈!哇哈!”地翻着跟斗跑出了教室。老师的课本掉在地上,在台上震惊了足足十多秒,随后也“哇哈!”一声追着他跑出了教室。我看在眼里,懵逼之余心生强烈向往,不过这种向往之情很快就消散了。五分钟后,他被班主任拎着回了教室。十分钟后,一个红色的掌印烙在脸上。十五分钟后,父母接到通知赶往学校。半小时后,我们目送他被左右架着离开了教室。那场景太凄惨,我一直忘不掉,从此断定此人不详,干什么事都尽量避开他。

    然而这段孽缘终究没有躲过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我成为了陈铮固定借作业抄的对象。很多时候我也不想写,但一想到身上肩负着两个人的命运,这份善良让我奋笔疾书,即使在最黑暗的高三也没有放弃。在陈铮变相的帮助下,我成绩越来越好,他成绩越来越差。不过他也不在乎,依旧每天潇洒自在,只是不再在课上翻着跟斗跑出教室。久而久之,他在学校的纪律下尽量试探着底线,逐渐抓住制度的漏洞,摸索出一套处事准则来,老师虽然气急,但也不能明着拿他怎么办。

    真正感叹和陈铮做朋友还是有一点点的好处,是我们组团去网吧时。老板娘问我们成年了没,有没有身份证。我心虚得不敢望老板娘的眼睛,他用鼻孔瞪着眼前的悍妇,喝到:“老子媳妇儿明年就生娃了,你问我成年没?走,老夏!”说完头也不回,径直朝网吧深处走去,走了许久,折回来对老板娘嬉皮笑脸道:“哦对,我们身份证落在媳妇儿那了,美丽的老板娘想想办法帮我哥俩开台机子呗。”从此之后,为了能领略召唤师峡谷的风光,我再也离不开他。

    高二下的学习压力一下子陡增,月考制度正是从那时候出现。在班里的人天天被考试搞得人心惶惶时,陈铮迷上了滑板。每周一校门口左右站着两排检查校服和迟到的人,他踩着滑板就冲进去,一群着装整齐的纪律委员懵逼了几秒后,全都大呼小叫跟在后面狂追,手里拿着检查表和笔,从大门穿过篮球场,又穿过小卖部追至教学楼,只为了能在小本本上记下陈铮的名字。这件事上陈铮没有把握好学校处事准则,后来被校长横腰拦住,老师们见抓到他的把柄,纷纷小事化大,从一开始罚写千字检讨文,到后来升级为勒令停学一周。

    陈铮停学期间,我没有一天写过作业,生活作风也变得懒散,暗自惊讶他竟然成了我学习的保护神。

    一周很快过去,他染了一头金发风光地回学校,我好奇地问他:“你这个样子怎么进学校的,莫非你买通了校门口的纪律委员?”

    他说:“怎么可能,他们一个个视我都像视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我是翻墙进来的。”

    我略微汗颜,学校围墙足足两米高,墙顶全是玻璃渣,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也只有陈铮了。我好心劝他道:“你还是染回来吧,活在体制里,哪能不低头?”

    他丝毫不顾我的担忧,凑到我跟前说:“阿彦啊,哥们虽然平时皮了点,但凭良心说,我对你怎样?”

    我说:“不怎么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身份证,上面一男一女,都是成年人。去网吧时他会把女的那张给我,为了能苦中作乐,这点尊严还是可以不要的。

    我立即改口:“陈铮,够哥们儿。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提。”

    他顿时两眼发光,对我说:“哥们儿实话跟你说,最近我看上了隔壁班一个女生,贼漂亮。我踩着滑板偷偷跟踪她一周了。”

    我脸黑道:“你跟踪人还踩滑板,你生怕她不知道……”说完突然惊慌失措,连忙道,“你…你不会是想犯罪拉我入伙吧,不行不行不行,我一生正直善良,这种事肯定做不来的。”

    他暴怒道:“老子就是想让你帮我写写情诗,想哪去了。”

    卸下了惊慌的我,三下五除二,写好了七封情诗。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一天送一封,一周如果你追不到手,我从此封笔。”

    他听了大喜,扭头冲出了教室。隔了几秒钟,旁边教室传来了巨大的朗诵声:

    啊 窗外有两朵花 它们在人群里盛开

    其中一朵白的 人们叫它 野百合

    另外一朵紫的 诗人诵它 风信子

    窗外的人啊 争辩个不停

    不知道 野百合与风信子谁更美

    啊 窗外的人都太无知

    他们不知道最美的 是窗子里

    那亭亭玉立的姑娘 叫阿芳

    ……

    我听着冷汗直冒,发誓等陈铮回来一定要撕掉自己写的其余六封情诗。但是声音停了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我正要出门一探究竟,一个女孩哭着跑过教室门口,后面的姐妹们喊着“阿芳,阿芳”。

    后来叫阿芳的女孩向上级汇报了陈铮一系列罪状,诸如:公然跟踪、当众侮辱、文风轻浮、内容低俗等等。其中前两项我都认可,最后两项听着实在不爽,想着一定是陈铮那家伙朗诵做作,音色猥琐,毁了我的情诗。

    再后来的六封情诗我也没机会撕毁,陈铮被学校停学,期限未知。一晃直到高考那会儿才见到他,那时的他脾气暴躁,嘴里一直念叨着:“妈的,老子不想学,天天逼我学,还是学校好,有作业抄,有兄弟陪。”说完带我去了网吧。那是高考的前一周,陈铮再也没提过阿芳,我一心恐惧着高考,彼此都走不了心,一晃直到大一暑期的同学聚会上才郑重相见。

    聚会上,由于都知道陈铮去了西藏读大学,他难得变成了班里的红人,大家问这问那,一边问一边给他灌酒。

    他来者不拒,纵情解决着众人的困惑。

    “你真的是在新疆上大学?”

    “我在西藏,谢谢。”

    “你们上学都骑牦牛吗?”

    “我们那的高富帅才骑得起牦牛,穷逼只能靠腿。”

    “听说待久了会得心肌肥大?”

    “心肌肥大我不知道,你看我耳垂肥大不。”

    “你们那可以上网聊天吗?”

    “我们那有藏传佛教,聊天全靠千里传音。”

    ……

    我假装听不懂同学们的挖苦,看着陈铮不断把酒杯往嘴边送,猜测他的妙语连珠肯定不是当场想出来的,想必无数人问过他这些问题,乃是长久总结出来的段子。世人总是这样,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功名利禄里,高中时远远躲着,毕业后仗着自己有纸面上的学历了就可以尽数讥讽。但我不会为他难过,因为我知道他确实有心肌肥大,这点小事过不到他的心坎里去。

    聚会之后我扶他回家,他一直念叨着要我去西藏找他玩,我认真的答复道:“放心,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去的。”末了又补充一句,“不过蹦极什么的我肯定是不会碰。”

    他醉醺醺地说:“好好好,不蹦极,不蹦极,蹦极我也玩腻了。”

    我:“……”

    (2)

    三年后,我履行了约定,大四毕业带着小依一起去了西藏。刚下飞机就看见一个黑人冲我招手,我盯着眼前这位国际友人看了好久才认出是陈铮。他的手紧紧搭着一位姑娘,姑娘一身民族绸缎,看起来非常美丽。

    我对他说:“只听说过待在西藏会有高原红,你怎么还高原黑了。”

    他大笑着抱住我,又准备去抱小依,被我无情地制止。之后向我介绍身旁的姑娘道:“这是我阿佳,格桑梅朵。”

    梅朵双手合十,向我们鞠了一躬,引得身上的挂饰叮当作响,我和小依也照着样子回礼。出了贡嘎机场,天色已经渐暗,小依问我“阿佳”是什么意思,我说应该是女朋友的意思。梅朵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陈铮讪讪地摸摸头,告诉我们,“阿佳”在藏语里是老婆的意思。小依流露出羡慕的眼神,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放荡不羁的陈铮会这么早娶了老婆,还是一位藏族姑娘。

    至后半夜,天才全黑。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终于抵达了陈铮的家里。梅朵的父母及兄弟姐妹都出来迎接我们,长辈摸摸我们的头,拿出糌粑和酥油茶来招待,我们不停地说着谢谢。梅朵看着我们受宠若惊的样子,捂着嘴不停笑。随后一大波人潮褪去,陈铮跟着梅朵的父母出去了,似乎是有什么事交代。

    碉房里只剩下我,小依和梅朵。梅朵不好意思地跟我们说:“我哪里都没有去过,汉语说得很差。”

    我们一开始喝着酥油茶,后来实在喝不惯,改换青稞酒。三个人围着一桌,桌上摆着一盘干酪和糌粑,就着喝酒,就着聊天。梅朵说她只读到高中就帮家里干活了,有一次把织好的羊毛毯拿到街上卖,遇到了陈铮。陈铮对她是一见钟情,站在摊前和她讨价还价了半个多小时,最后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我没带钱,也买不起羊毛毯。我就是喜欢你,想和你说说话,以后能一起出去玩吗?”

    她当场拒绝了陈铮,旁边的人拍手大笑。她以为陈铮会知难而退,不料之后的每一天,他都跑到她的摊前,手里端着一封信纸,大声地念着情诗。说罢梅朵拿出一个小铁盒子,打开盖子里面躺着七封信。梅朵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封,揉开信纸给我们看。我和小依凑近脑袋读,顿时我满脸黑线,只剩小依一个人深情地读着诗:

    啊 窗外有两朵花 它们在人群里盛开

    其中一朵白的 人们叫它 野百合

    另外一朵紫的 诗人诵它 风信子

    窗外的人啊 争辩个不停

    不知道 野百合与风信子谁更美

    啊 窗外的人都太无知

    他们不知道最美的 是窗子里

    那亭亭玉立的姑娘 叫梅朵

    ……

    信纸上那苍劲的笔风处处透露着此乃我当年的杰作,只有在结尾处,原本的“阿芳”被涂成了一个黑球,后面用奇丑的字添上“梅朵”。

    梅朵和小依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心虚,我默默地把把信纸双手递还给梅朵,嘴里感叹着“好诗,好诗”。梅朵脸上红了一圈,又继续讲起往事,后来陈铮每天念诗的行为感动了街上的人,纷纷过来给他加油助威,终于在他读完第七封情诗时,她害羞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小依听到这里陶醉不已,用手肘狠击我的腰部,愤愤地说:“看看别人多浪漫,还写情诗。”我痛得恨不得当场给诗署上名字,但后来想了想,即使诗是我写的,我也没那个勇气像陈铮一样当众朗诵出来,况且三年后再看我当时的作品,简直觉得文风轻浮,内容低俗。便默默忍受着小依的肘击没有还嘴。

    梅朵又添上一杯青稞酒,自顾自地喝起来,她的眼神已经有了醉意,望着我们时仿佛在看着别处。她继续告诉我们,后来当地追求她的人太多,她父亲觉得陈铮一个外地人,说不定哪天就跑了,不想把自己女儿嫁给他。但她父亲又是一位开明的人,不会直接拒绝,便出了一道难题,说哪位勇士要是能够登上启孜峰,并在峰顶待上一夜,就考虑把女儿嫁给他。她明白父亲的算盘,启孜峰海拔6000多米,本地的人天生勇猛,善于攀岩都少有征服者。像陈铮这样的外地大学生,一定会知难而退。

    隔日,一波浩大的队伍带上装备,背好行囊就出发了。陈铮也在队伍里,这让她又惊喜又担心,生怕他会出什么事。陈铮临走前在她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当场拥住她,对她说:“等着我,这小小的山峰,老子立马爬完回来娶你。”说完被她父亲拿着棍子一直追打到了登山口,随着一波人群隐进了白茫茫的雪山里。

    梅朵说着说着小手开始捏拳,我和小依也听得激动不已,端着酒杯半天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听着梅朵接着讲。

    梅朵说,那几日天公不作美,一大波队伍刚进入山脉,就迎来了强烈的风暴。不到半日,大部分人从山上折返回来,一个个摇着头,说这天气没法爬。两日过去,基本上所有人都灰溜溜地回到山下,她紧张地一个个问他们陈铮的情况。他们说陈铮一个外地人,爬到4000多米时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他们劝他下来,但是他执意不肯,现在正跟着一小队精英人马共同挑战登顶。就这样过去了四日,剩下的五个人再没有下来过,她开始以泪洗面,每天祈祷着陈铮的平安。

    终于到了第五日清晨,太阳还没升起,一队人马从雪山上瞧见身影,他们已经快返回到山口了。全部人开始唱歌跳舞,欢庆着迎接勇士。大中午的时候,陈铮被人架着下了山。他见到她,第一句话说的是:“靠,老子忘记带防晒霜了,被晒成了个黑人哈哈。”她深深地把他抱住。

    陈铮从此成了当地人心中的英雄,婚事大肆操办,她最终嫁给了这个外地的小伙子。

    我和小依听完半天说不出话来,这经历太过传奇,凡人如我,恐怕一辈子也干不出这种事情。那一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我们这头还在忙着毕业的事,小依被国外一所科技大学看中,不久便要出国。我忙着在上海找工作,为了事业和生活奔波。但是有一个人,那个踩着滑板的少年,他从雪山上一路滑下来,似乎和我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我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他,他也永远不会成为我,可是彼此相逢相识,都是一件太美好的事情。

    次日我没睡好,但当陈铮带着我们来到纳木错,来到南迦巴瓦峰,我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日落之时,我躺在高原的草甸上,小依和梅朵在金黄的田野上欢跳,两个女孩手拉着手向着漫无边际的天边跑去。周围是雪白的神山,一些背包客站在广阔的高原草甸上振臂欢呼,端着单反拍个不停,似乎要把这香巴拉一切的美收入自己的珍藏中。忽然想起一则民间传说,说是喜马拉雅雪人能找到去香巴拉的路,倘若捉住了雪人,说不定就能让雪人带路去香巴拉。我不知道在藏族人民的心中哪里才是香巴拉,在我这种世俗之人的眼里,此处皆是香巴拉。

    陈铮同样懒洋洋地躺在我的身边,时不时在草甸上打个滚,让花花草草沾满全身。我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说:“梅朵说她哪里都没有去过,我想带她出去看看。”

    我说:“这里什么都有,高原、戈壁、海子、雪山、峡谷、热带雨林、草原、河谷平原,还有什么没见过呢?”

    他说:“还有地中海的白沙滩、欧洲的城堡、世界上最高的瀑布、最广的花田、最绚烂的夜景、最巨大的雕塑。我和梅朵都很贪心,想用一生的时间去领略它们。”末了他转过头问我,“你呢?”

    我认真地回答说:“我想成为一名作家,如果可以的话,还想成为导演。我想有自己的事业,然后等到小依回国,我能给她幸福。”

    我们的眼光都望向南迦巴瓦峰,白皑的雪山一直捅破天际。那里没有人也没有鸟,但我的灵魂好像在往山顶攀爬,和记忆中陈铮攀爬启孜峰的身影重叠。我想,人生是一条单行道,所以我们都胆小。像一个孤独的迷失者,战战兢兢地走过沙漠,走过雪地,走过清晨又走过夜晚。忽然看到一个野人模样的生物手舞足蹈,四脚并用地从你身旁飞驰而过。他双手垂胸,“呼啦呼啦”地叫唤,白天朝着太阳去,晚上朝着星星月亮去。倘若偶尔看到他,心里定会咒骂一句“妈的智障”。然后无端地卸下慌张,呆呆地朝着他消失的方向抬头凝望。身旁处处是陷阱,而银河挂在远方,仿佛一迈腿就可以飞驰到宇宙中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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