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紫霞宫探望靖谦的路上,穿过一座奇石园,里头大大小小的假山石错落有致,孔洞万千,她停驻一角望去,似乎那些洞里头随时会冒出个小虎头来。
“郡主?郡主?”
近侍葫来看昭信盯着园子,望得十分出神,也朝园子里头瞅了几眼,“郡主,你看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啊!”
听到葫来的声音,昭信乍一回神,猛地收回目光,偏过脸,低眉轻锁。
是啊,里头什么也没有,她在期待什么呢?
“没什么,有些头晕罢了。”
紫霞宫里一声通报,昭信才入内殿,就见到了正欲起身的靖谦,旁侧的侍女初雨扶着他,对昭信一声礼,“郡主。”
“谦哥,你身子还没好,别下榻了。”
几步上前,昭信伸手扶他靠回榻上,才坐了身旁,仔细看他一脸病容,“妖王哪是那么容易打的?连玄武王都要用迂回战术才能将他攻克,你怎么能打头阵,正面迎击呢?”
靖谦拍拍她的手,轻轻握起,无奈地笑起,“二妹,此事已被父皇母后念叨过了,你一历劫回来,又要磨我的耳根子?”
“谁让你总这么麻痹大意,第一次挂帅,就轻敌。”
旁的不敢说,若论兵法布阵,昭信在过去两千多年里早已谙熟于心,战功显赫,神界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是,昭信将军训诫,本太子铭记于心。”靖谦一贯是好性子的,转而说道,“可除了此次受伤,我也未有其他错处,不信问问初雨,你历劫前让她过来照顾我到现在,我可有拈花惹草?”
“郡主,太子殿下这段时日都念着你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前几日还想去炎洲,被皇后娘娘给拦下来了,你可要好好说说他!”
初雨不疾不徐地呈上一碗汤药,靖谦接过,长叹起来,“你们主仆现在就合起伙来说我的不是,等大婚之后,还不得把我管得紧紧的?”
提到婚事,昭信原本舒展开的眉宇兀自一紧,沉下眼未再答话,连带着被他握着的手也有些发僵,好在靖谦低头喝着药,未曾察觉其他。
“对了二妹,你下凡这一个来月,我也没再见过五妹,现在你回来了,她可曾来找你玩了?”
“呃?”
靖谦突然问起玄岚,昭信抬起头摇了摇,唇角勉强扯了个笑,“五妹她,在玄武王那儿,可能,还不知道我回来了。”
“你不知道,我在养伤的这些天里,紫霞宫冷清清的,我还是时常想着以前我们五人聚在一块儿的情景。”
他说得有些感时伤怀,陆陆续续聊起了从前的事,直到他饮尽汤药,初雨随后端碗退开,自觉行礼,“郡主好容易来了,奴婢去外头侯着,不让旁人扰了你们。”
“呃……初雨!”
昭信下意识唤住要出去的人,等初雨困惑回头,她才觉得语塞,“我,我不太会伺候人,谦哥伤未好,我怕照顾不来,你还是留在这儿吧。”
她说得结巴,借口找得连自己都觉得牵强,果然,靖谦似乎看出了些什么,“二妹,你怎么了?难得过来……”
昭信暗暗收紧了自己手,抬眼之际,掩去了眼底的浮杂,朝他笑起,“没什么,只是太累了坐不久,心姨熬了药,我也该就回去喝了。”
靖谦听着,这才想起她受了四十九道天雷之事,刚刚只顾自己说,都没想到她不能太劳累,勉强坐直了身子,抚上她的肩,“看我这粗心的,你自己身上有伤,还大老远赶来看我……”
“没什么,谦哥,你不用多想。”
昭信倾上前去抱了抱他,才退开身子站起,对他道,“我该回去了。”
“嗯,等过些日子我也去看你。”
靖谦有些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目送着她离去,直到再不见影儿,才落寞地叹了气。
出了祖洲宫门,昭信才乘上轿辇,就感应到有人对她使了传心语――
“千凝大限已到,神魂将归。”
急急撩起轿帘,昭信招来随行侍卫的领头吩咐,“即刻下往凡界东南部的幽谷国地界!”
“幽谷国?郡主身子未愈,如此奔波,这要是让雪心姑姑知道了……”
昭信落下帘子,断了他的劝说,“本郡主自有分寸,你等不用同她说起便是。”
朱雀族的轿辇停在了幽谷国的云层之上,昭信落地之时,正是夜里,她穿过两个山头,确认离了随从的视野后,才赶去醉忧谷里找那隐蔽的石洞。
“师父,我近日、常梦见月青梧、和黎儿咳咳……”
才隐身到了洞里,就听到里头传出的声音,已是奄奄一息,近乎嘶哑。
和那侧坐石床边的道姑装扮的人相视一眼,昭信步步走近,立在石床边,在烛光下,看到了那面容惨淡的女子,她双眼已深深凹陷,几滴泪滑落,“当年成亲之日,师父你替我梳发,愣是梳不下第四梳,许是天意早已注定我和他不能共白头……可我是不是死了,就能见到他们了咳咳……咳咳咳……”
说得断断续续,咳得厉害,唇上也沾了血,身旁的道姑等她说完,低垂的眼里似无波澜,紧抿的唇动了动,才俯身低语道,“世间之事,瞬息万变,你们已有一世的缘分,足矣了。”
话音刚落,一瞬烛灯灭,面前骤然黯淡下去,昭信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闭眼,那道姑缓缓站起身来。
昏暗之中,谁也辨不出谁的脸上的情绪,轻念劫数,“千凝这一世是亡夫丧子,抑郁而终。业报将至,她同你一样,亦要受七七四十九道天雷。”
黎明已至,谷中渐亮了起来,远远望见了入土坟头,新立的碑上刻着“月青梧之妻千凝之墓”几字。
一旁紧挨着的,是另两座石碑,分别刻着“亡夫月青梧”,与“亡子月向黎”,已故五年之久。
坟前那着一身灰衣道袍之人静静凝着眼前的三座墓碑,千凝死前之愿,便是要和月青梧葬在一处。
(回忆分割线)
风卷飞叶而过,青竹微斜,白灰人影疾步踏过水潭,激起波纹四荡。
跃起一刻,掷出指尖一张步满咒文的黄符飞向前方妖气浓重之处――
“隐身术,破!”
“啊啊啊!!!”
惨叫冲天,月光正盛,一只蝎子坠到水中,又扑腾到巨岩上垂死挣扎。
方才的那灰白衣身影随后轻落,旋开手中酒葫芦,懒得听它求饶,拎起它的尾巴往里一丢,堵紧了木塞。
指尖顶起葫芦使劲转了几下,直到它停了聒噪为止,蒙着面纱,女子一双瑞风眼带笑轻眨,“吵是吵了点,酿酒正好!”
腰间晃着酒葫芦,灰白长衫随风轻浮,女子嘴里哼着小调,悠闲地坐在芭蕉叶上御行空中,一揽京都繁盛夜景。
此为幽谷国,四处青山深谷,藏了许多修仙成妖的精怪,她云游此国不过数日,便碰上了一堆难缠的妖魔,看来此处并不太平。
正想着,头顶忽然红光骤降,她咋地大惊,吓得麻利一躲,眼望着那红光往京都城镇处飞去。
“什么鬼啊?!”
二丈摸不清头脑的女子才站稳,又一白光从天而降,追着红光冲去,从她耳旁刮过,风力甚大,几乎要将她刮倒。
“到底哪路仙家啊?赶得这么急去投胎啊!”
接连两次被这仙光吓到,她缓了些神,摊开掌心,才发现手中多了支银钗子。
那道白光降到了京都的王宫里,当天凌晨,管事便宣称,燕昭容娘娘诞下十四公主,周南絮。
“还真是赶去投胎啊!”
芭蕉叶上,她低眼望着窗里尚未睁眼的女婴,微叹而笑,“这么急,连钗子都掉了。”
远在月空的暗云后裹着淡淡光华,束一银冠,乌黑长发如墨披于肩后,白色素衫外衬着一袭暗蓝外袍,男子望着那灯火锦簇的京都,剑眉微紧。
她隐隐觉得上方有何不同寻常之处,抬起头来,只见月前的一缕暗云缓缓散去。
“真是怪了……”
(回忆结束)
千凝想要死后与月青梧魂魄相依,一家团聚,这个愿望恐怕永远也无法实现了。但爱过,得到过,总比什么都不曾拥有过的好吧?
拿着葫芦在坟前洒酒,那道姑只觉得喉间苦涩,抬眼盯着墓碑上的名字,默默地抿笑低语,“你比我幸福。”
微挑了挑眉,随后转了身,扬长而去。她收了几十次徒弟,每一次都不过短短十载的缘分,看着她们所经历之事,终究不过凡尘俗梦一场。
夜里的雷打得格外地响天边电光闪过,撕裂一般,南荒地界瞬间被映得透亮,一道红衣身影摇晃在风雨间,周围已是被偷袭放倒的守卫和侍者。
昭信撑着手里的风狸杖,指尖掐得发白,整个身子都在不住地发抖,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强撑着扫了四周,确认无人后,才悄然潜入了南荒的药泉。
在人间辖地不过疗养半年,雪心就从神界炎洲来了南荒。
药泉洞里,隔着两道纱帘,昭信今日才入药泉,就听到侍女来禀报此事。
“让心姨进来吧。”
“是。”
侍女退去,雪心随后踏上来,停在石洞前,纱帘朦胧,她望不真切里头是何情况,只能隐约看见昭信浸在泉中的身影。
“奴婢一听仪仗队的领头说您来了南荒,便匆忙赶来了,您还有伤在身,为何不在神界休养?”
雪心的语气里甚是担忧,天雷之伤非同寻常,昭信别是太过年轻气盛,不当一回事,那可就麻烦了。
“以往练功都是在南荒,在这儿待习惯了,况且泡药泉一样可以疗养,姑姑不必多虑。”
昭信的声音听上去比之前平缓有力许多,雪心立在外面也安心了些,点点头,“既然郡主喜欢待在这儿,奴婢就留下来照顾您。”
“郡主,白虎族三公主来了,她还送了一瓶莲心丹,您是否……”
守门的侍女又来禀报,之前昭信确实下令要闭门谢客,若是一般的客人也就直接谢绝了,可若对方是玄岚,还真就让人没了主意。
谁都知道,那三公主年纪最小,大伙儿都是宠着她长大的。
里头好一会儿都没动静,侍女和雪心相望一眼,再次问道,“郡主,你可要去见……”
“不必了。”
侍女还未问完,昭信就一语断了她的话,稍有迟疑,而后唤了人,“心姨,你去收下她的莲心丹,告诉她,我最近都在闭关养伤,不便见人。”
雪心听着,心里越发觉着哪儿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个道理来,只好顺着道,“是,奴婢这就去。”
待洞中归于安静后,昭信眼望着前方,涣散的目光渐而收回,慢慢闭了眼,盘坐池中,结起手印开始运功。
眼下尽快修养好身体才是最要紧的,她不该再分心去多思多想其他,纵然想得再多,不过徒添烦恼丝罢。
温泉水暖,真气腾腾,一时辰过,她额角豆大的汗珠便不断滚落池中。
今日不知为何,她觉着运功六脉比以往要顺畅些,连带着内力都恢复一两层。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调养可不能这么急哦!”
才缓缓舒了口气,正再运第二次功,耳边突然玄岚的声音,惊得她岔了气,猛地咳嗽起来。
睁眼一瞬,眼前就出现了玄岚她一贯坏笑的脸。
此刻她正趴在池边,单手撑着下巴,另一手转着瓶子玩,盯着昭信眨着她那大眼睛,微微勾唇,甜腻腻地唤道,“二姐~”
昭信像是被惊得不轻,好半天都盯着她没点反应,活一副“你怎么会在这儿”的表情,玄岚明白地撅了撅嘴,晃起自己两条小腿。
“心姨说你不见客,我只好自己找来啦!况且……呐!我费了好大功夫配了凝心露,能助你运功事半功倍,不过用量心姨不知,所以她也只能让我进来啦!”
玄岚摇了摇手里的瓶子,弯眼又凑近了些,“方才看到你已经在运功,就没敢扰你,偷偷滴了三滴下去,怎么样,可还见效?”
玄岚絮叨了这么久,感觉昭信除了脸憋得通红以外,真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温泉池里人看着她,眼睛里渐渐有了神,蓦地挥臂之间,水花四溅,玄岚惊退尖叫,昭信一个旋身飞起,携过了衣架上的衣物。
“喂!二姐你干嘛呢!”
待玄岚站稳后,昭信已穿袖别襟,系紧了腰带,只散着一头湿发,回身望去,不同于以往的随和,眉骨轻蹙,目光里已有斥色。
“我说了不见,你硬闯做什么?”
“为什么不能见?人家听说你受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才加紧调制了药给你送来,你还不领情!”
玄岚嘟起嘴,不满地低下头玩起手指,小声嘀咕,“别人都说历劫是为了参悟,也不知你历的是哪门子的劫,悟到什么没看出来,脾气倒是变得古里古怪的了!”
念叨了半天,也没听见昭信回自己个话,玄岚掀了眼帘来看,蓦地一愣。
从她方才絮叨时,昭信就一直盯着她,那眼神太过压抑,如雨前压下的阴沉天幕。
“二姐……你、你怎么了?”
玄岚反应再迟钝也瞧出了昭信的不对劲,快步走上前去,伸手去晃了晃,昭信的目光仍是锁在她脸上,半点不受外物干扰的样子。
反倒是一把揪住了她的手腕,眉心深陷,昭信目光赤裸裸地锁着她,像是要看穿什么似的,让人瘆得慌。
“二姐,你到底怎么了?该不会是被雷劈坏了吧?还是,我的凝心露量不对,走邪了……”
“‘千花飞回落残枝,凝华静候来年春’。”
轻语而出,手中力道却加重了,昭信紧盯着她看,“下一句,是什么?”
“嗯?什么飞回、静候……”
玄岚被紧紧抓着手,也没注意听昭信的话,扭捏着就要挣脱,嗔怪道,“二姐,你弄疼我了!”
昭信的眼神如泯灭的烛光一般,沉默着,慢慢黯淡下去,最终松开手,背身去加外袍,“五妹,你现在药也送了,回去吧。”
“二姐……”
“我需要静养。”
再次转过身来时,昭信脸上已掩去了先前的阴郁之色,看向她时,带着笑,却未深入眼底,“等我养好身体,再接你去炎洲玩。”
玄岚低下头,虽没经历过天雷,但也记得父王当年飞升仙君的时候挨了十道,疼得他当场哇哇直哭,最后还是被舅舅驮回去的,赖在寝宫里养了大半年,还顿顿都要母后喂,稍微凶他一下,他就可怜兮兮地喊疼。
她和阿哥阿姐当时看着都觉得父王忒腻,但多少也晓得了天雷的厉害,从那以后就开始研究治天雷之伤的药物。
所以这次听说昭信受了四十九道,惊得她抓起研究多年的药带来,本就是来给她治伤,这会儿也不再闹,塞了凝心露过去,玄岚抬起头来,“好吧,总之二姐你没什么事儿就好,听说谦哥哥也受伤了,我也取了一些丹药,准备给他送去。”
难得不再胡搅蛮缠,玄岚垫了垫脚,朝她凑近了笑,“还有,虽然挺纳闷儿,但我这几日飞升成仙君之身了,舅舅说是因为天都觉得我可爱,舍不得让我挨天雷!”
听到她飞升了,昭信并无显露出几分意外,好在玄岚只顾着自己开心,未曾留意,转身就出了洞门,传来一句回声,“别忘了每日三滴,再养个半年就能好啦!”
等她的气息消了以后,昭信眼中的笑痕才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愈加幽深的神情,而这却是因玄岚而起。
前后不过一刻,能解开昭信心中困惑之人,便客入南荒,不是旁人,正是玄岚的舅舅,玄武王寒轩。
“你下凡后不久,岚儿在我那儿贪酒醉了一月,醒来后断了片,什么也没记住。”
寒轩一见到昭信,便笑谈起此事,看似闲饮清茶,却是格外注意昭信的反应。
不出意料,昭信像是被人窥见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等她摒退了近身伺候的雪心后,怔怔地看着他,“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一言,寒轩才放下手中的一盏茶,看着她紧张不已地睨着自己,缓言道,“昭信郡主,你知晓本王一向不爱插手旁人之事,若非岚儿是本王侄女,本王也不会来此一遭,还望你从今往后,莫要同她提起你在凡间经历的那些事。”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难得瞥见昭信似有怒意的目光,寒轩也不在意,坦然地直视过去,“本王是她亲舅舅,不会害她,还望昭信郡主,清楚自己的身份。”
简单的一句话,让昭信哑口无言,看着他起身离去,才自嘲地冷嘁一声,闭眼苦笑,是啊,在神界里,有玄武王和白虎王这些亲人在,她有什么立场去干涉,气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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